新鄭,質子府。
燕職在黎明時分被雨聲驚醒,幽暗的書房內,他獨自一個枯坐在几旁,屋外颳起呼呼獵風,透過窗戶吹了進來,掀起他鬢角的墨發飛揚着,背脊一陣涼意,瞬間遍佈了全身,他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來人!”他的聲音嘶啞,連着自己都嚇了一跳,他己幾日不思飲食,幾日奔波於叢山之間,尋找孟蝶的消息,卻無果。
他知道她不會就此而去,他從不相信她就此而去,他肯求韓侯派了大量的士卒四處尋覓,他甚至想着攀下懸崖,即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辭,然,他的護衛,他的賢士,他的跟隨者,滿滿的跪了一片,他們言之,他跳,他們理當跟隨,他們言之,公子要以大事爲重,不可兒女情長,他們言之,易王后還在燕宮等着他的迴歸,燕國百姓還在等着他的迴歸,他不該棄社稷,江山於不顧……他們搬出一條條道理,一件件責任,把他壓得喘不過氣來。
大事?何爲大事?爭權奪利?開疆擴土?讓燕氏子孫永保社稷?他突然一陣恍惚,這些都比孟蝶重要嗎?
書房一片死寂,雨滴滴的落下,打在窗櫺上發出噠噠的聲響,傳入他的內心深處,是無邊的孤寂。
一奴弓着身子出現在門口,小聲應道,
“公子可有吩咐?”
“何時?”
“寅時?”
寅時?燕職喃喃自語,爲何還如此這般漆黑?他擡起頭,看向窗外,隱約着樹影在晃動,他起身走至窗口,一陣冷風迎面撲來,夾帶着冰冷的雨滴,他的臉感到瞬間麻木,似沒了知覺。
“公子,風大,還須保重身子。”
燕職雙手抓在窗櫺上,支撐着有些搖搖晃晃的身子,對奴僕的話置若罔聞,片刻,淡淡的聲音轉來,
“撐燈吧。”
“諾!”
屋內有了響動,片刻燈光閃爍,然而燕職仍身影蕭蕭,灰灰暗暗,他的臉色蒼白得嚇人,雙眼漆黑如墨,透着冷列的光。
奴僕含胸退出,關上了門,屋內又陷入死一般的寧靜。
燕職瞧着窗外的絲絲的細雨,出了神。
須臾,一陣踏踏的腳步聲傳來,於屋外停住,
“公子,華有事稟報。”屋外傳來華急切的聲音,帶着微微的顫抖,壓着喜悅。
然,還未等燕職開口,華己推開屋門,大步踏了進來,跪在木板之上。
“公子,吾尋得一人,言之,曾掉下山崖,落入水潭,被谷中村民所救。”
燕職聽言,嗖的轉過身來,身子不由得顫抖,
“此言屬實?”
“屬實,華己領來此人,公子可細問。”
燕職衝上前來,激動的一把抓起他……
驛館內,燈火輝煌,樓園在院內整頓人馬,數十之衆,卻無一人出聲,此刻,他們個個臉色凝重,有一份頹廢,一份自責,一份希望,一份視死如歸。適才質子府差人來報,尋得一落崖之人,可帶他們入深谷探尋,這就是他們的希望,不管此程如何險要,也無所畏懼。
衆人整裝待發,樓園瞧了瞧大家,正欲上馬,仇夜走了過來,臉色同樣的凝重,因仇夜責備樓園沒能護好主公,己與他幾日沒有言語,如今,這最後的希望,全落在了樓園的身上,仇夜定要萬般叮囑,兩人並肩做戰多年,相互間默契十足,他還未開口,樓園搶先言道,
“此去,不得主公絕不返回。”
仇夜突然眼眶紅潤,若不是邯鄲有使者要來,他定會一同前去,他十分明白樓園此話的意義,他是要以死謝罪,他又何嘗不是,如果未尋回主公,他也絕不苟活,仇夜朝着樓園點了點頭,這屬於男人間的約定。
樓園翻身上馬,衆護跟隨,“得踏”的馬蹄聲打破了街道的寧靜。
趙雍失蹤的消息早己傳回邯鄲,引起邯鄲朝堂混亂,趙國百姓憤憤不己,趙國太子於韓國求親,以結兩國之好,爲何失蹤?衆說紛雲,趙侯隨即大兵壓境,同時派宰相肥義入韓討以說法,而魏國也蠢蠢欲動,調兵頻繁,一場血雨腥風又將來臨。
就在衆人爲了孟蝶與趙雍失蹤之事費心之時,山村也發生了一件大事,那是遭到了野獸的襲擊。
一日夜晚,野獸跳過了村口陷坑,襲擊了一戶人家,至一家四口身亡,連屍體都未找到,只留下一個受傷的孩童,因起夜才逃過一劫,那隻野獸具孩童的描述,是‘貘’無凝。
野獸襲村,並不是沒有發生過,然而村民們在村口外設有陷坑,即使有獸襲來,衆人也會立馬得知,然,那夜若不是孩童的呼叫,此村恐伯早己遭到‘血洗’,衆人噓唏不己,人心慌慌,再也沒有昔日的歡笑。
此獸顯然己通人性。
孟蝶來到村口,查看了陷坑情況,陷坑邊緣留有野獸的巨大腳印,而陷坑卻是完好如初,陷坑分四個方向,每處深寬數米,猶如一條壕溝,把整個村子圍在中央,坑內還有削尖的竹條,有兩條‘安全’通道供村民行走。是巧合還是此獸己知陷坑位置而避之?若是後者,那麼此獸豈不是具有人的智力?
孟蝶一想到此獸的兇悍,不由得打了個寒蟬。
她雙手比劃一番,覺得此坑還得深幾許,寬幾丈,她蹲於地上,正着摸着如何能制服此獸時,趙雍的聲音遠遠傳來。
瞧着他着急的模樣,心裡一陣暖流流過。
“爲何一人跑到此處?不知險乎?”他的語氣有着責備。
孟蝶起身,拍拍手上的泥土,朝他一笑。
“吾在尋捕獸之法。”
“哦?可有策?”趙雍挑了挑眉,深知她多謀。
孟蝶唉了口氣,搖搖頭,趙雍拉過她的手,“無須擔憂,村民靠山而生,定有法應之。”
孟蝶點點頭,瞧着他,欲言又止,然最後還是言來,
“吾知你心繫國事,欲早日離開,吾也擔心……”她本欲說燕職,但怕他無端不悅,到嘴的話又吞了下去,接着言道,“吾也擔心,丟了太子,外面定是亂做一團,然,衆村民於你吾有恩,應助之,且出山也需村民帶路,蝶思,除去此獸,方能離開。”
趙雍的身子己大好,傷口也己結疤,孟蝶深知他心裡之事,而自己也有諸事未完,雖喜此處之寧靜,卻也不得不離開。
趙雍聽之,溺愛的捏了捏她的鼻子,含笑而道,
“吾知,山村有難,理當助之,小兒擔心於吾,還是擔心村民?”
孟蝶拍開他的手,嘟了嘟嘴,
“擔心村民,也擔心汝。”
她言得小聲,然趙雍還是聽見,心裡大悅,
“小兒可願隨吾入趙?”
又來,這廝又來逼她。
孟蝶嫣然一笑,不應道,朝着村外而去。
趙雍着急,上前兩步拉住她,
“小兒欲去何處?不知危乎?”
孟蝶指了指地上的腳印,對曰,
“按着腳印尋之,或許會有所發現。”
趙雍皺起眉,沉思片刻,
“何不叫上村民一起?”
“不必,村民要守護弱小,吾等小心行事即可。”言完,偏頭瞧了瞧他,調侃道,
“汝,懼之?”
趙雍隨即黑着臉,拉着她的手,
“吾於千軍萬馬之中,來去自由,一隻畜生有何懼?”
孟蝶聽言,呵呵的笑了起來,由着他拉着朝村外走去。
一路行來,兩人不似尋找線索,而如情人漫步,孟蝶一路打趣,言語極多,趙雍靜靜聽之,偶爾冒出兩句精闢之言,自是讓她又羞又怒,她突然覺得,此時的趙雍猶如換了個人,那還有昔日的模樣,是他藏得太深,還是自己從未了解過他?不過,她似乎有點喜歡這樣的他,雖然溫和得讓人‘討厭’。
兩人約行半個時辰,野獸的腳印被一處溪水所阻斷,孟蝶隨着溪水望去,不遠處有個大大的水潭,令他們驚訝的是,水潭四周漂着一層淡藍色的霧氣,薄如輕沙,懸浮於空中,如人間仙境。
兩人互看一眼,頗爲驚喜,近至水潭,水面上的霧氣更濃,孟蝶伸手掬之,大爲奇怪,此水溫熱適中,莫是一處溫泉?
孟蝶就要下水,趙雍急急拉住她,蹙眉道,
“此潭頗爲奇怪,小兒不得入。”
孟蝶這才憶起,這個遠古時代,或許還不聞溫泉之事,於是笑言道,
“此穀人間仙境,此潭吸收日月精華,如此妙處,爲何不入?”
言完,又要下水,然,趙雍死拽,兩人一拉一扯,各不相讓,趙雍一用勁,卻是拉破孟蝶衣袖,她隨即立足不穩,直接撲進了水裡,溼了全身。
“趙雍,混蛋!”
孟蝶氣極敗壞,趙雍一愣,即爾哈哈大笑起來。
他也不扶她,就站在潭邊瞅着她的狼狽樣,一臉得意,像是在說,不聽吾之言,後悔己晚矣!
孟蝶瞪着他,暗忖,溫柔僅兩天,又原形畢露,此乃笑裡藏刀,錦裡藏針之小人。
她重重哼出一聲,起身扭頭就走,未行兩步,就被趙雍從身後緊緊摟抱於懷。
孟蝶自是不依,兩人又扭扯成一團。
孟蝶對着他的手碗張口咬下,趙雍悶哼一聲,也不抽回,直到她消了氣。
他的手碗己有一個深深的牙印。
“活該!”孟蝶瞧着,言語雖硬,語氣卻含着嬌嗔。
趙雍低頭瞧她,嘻笑道,
“小兒如此用勁,吾甚痛,不公也。”言完就朝她的嘴脣咬去。
孟蝶此時反映迅速,急急後退,不讓這廝得成,誰知腳下有物相伴,一個踉蹌,就要倒下,趙雍上前兩步摟上她的腰一個急轉,兩人紛紛倒於地。
“啊!”孟蝶驚叫出聲,然卻並非想像般的疼痛,原是倒在趙雍身上,只聽身後的他又是一聲悶哼。
孟蝶急急起身,此潭邊緣有衆多石塊,莫是受傷了?轉身看向趙雍,突然見他身旁一塊石子猶爲眼熟,拾之,仔細辯認,似爲硫磺,一時驚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