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最後一週禮拜一的週會由我的頂頭上司，分管技術和研發部門的童總主持，散會後他特地讓我去他辦公室。童總招呼我落座，低頭從大班臺的抽屜裡找出份資料給我，我接過來翻了翻，是一份新品調研報告，簡稱CX報告。
童總說：“CX我們決定上，前景很好，就目前所知國內還沒有其他仿製者，要是明年之內能出成品的話，兩年後能爲公司帶來這個年銷量。”他伸出右手食指一比。
“一千萬？”我不確定地問。
“一個億。”童總目光灼灼，裡面小火苗燃燒，隔着鏡片都能感受到熱度。
我吸了一口氣。我們公司說起來在全國細分領域裡也能坐前幾把交椅，但銷售額一年也不過區區十來個億，還是人民幣。這是個什麼新品，錢景這麼恢弘？
“這是市場部整理的數據，你儘快走訪相關人士，把實驗時間和難度摸個底，本週內把可行性報告交給我。實驗經費方面不要擔心，我們要的是快，用金錢買時間。”
童總接着說：“一定要保密，除了你暫時不要讓任何人知道。”
我鄭重地點頭：“童總放心，我有數，您還不瞭解我嗎？”
童總笑了，親切地說：“是啊，不放心就不會交給你了。你這幾年進步很大，好好幹。”
說起來童總對我有知遇之恩，在前頭一家公司時，童總就是我的頂頭上司。景潤當年新成立這個部門，童總跳到景潤後沒過多久又把我和阿生帶了過來。
童總全名童北滬，用上海話念活像“東北虎” 。雖然有個嚇絲絲的名字，童總卻是典型的書生形象。他以前是某個科研機構坐冷板凳的工程師，能有今時今日，他的太太胡鳳芸女士居功甚偉。
當童總還是個崇明島上出來的窮學生時，童太太慧眼識英豪，相中了這隻幾乎無人問津的潛力股；當童總在研究所拿着乾巴巴幾百塊死工資時，童太太毅然決然不恥下嫁；當童總做了N年的主管不上不下之時，又是他太太力主他跳到景潤，才成就了童總三年半里連升兩級的輝煌。
童太太不僅是童總的賢內助、患難夫妻，還是他的智囊團、狗頭軍師。最最經典的案例就是童總的升遷。
關於童總坐飛機一樣升官的原因，各路小道消息嘈嘈雜雜，有說大老闆是他同學的，有說大大老闆是他孃舅的，有說他帶來了某個最新專利給公司獲利無數的。其實真正的原因很簡單，簡單到好多人都不相信，不過我卻信。
我們大老闆不抽菸不酗酒，
身體也不太好，一般有錢人熱衷的高爾夫騎馬賽艇，收藏名車古董美人兒，他都興趣缺缺，偏偏癡迷一樣——64個黑白格鋪就、16個棋子縱橫的戰場——國際象棋。
可憐見童總一個崇明島老實巴交的島民子弟，沒留過洋少時也沒錢培養興趣愛好，連咱泱泱大國的國粹圍棋都搞不清爽，人到中年了被逼無奈，從國王皇后認起開始學習外夷技藝，最後能達到和老闆同桌競技的級別。可以想見付出了多少艱辛，流了多少血汗。
“吃得苦中苦方爲人上人”的道理連三歲孩童都知道。關鍵是你的辛苦要用對地方，否則就算累得吐血身亡，人羣也不會爲你停下一步，地球也不會爲你停轉一秒，現實世界就是這麼殘酷無情。
那時童總還是經理，和我們一起坐在大通間裡，每次去彙報工作，都看見他的桌前擺放着專業書籍——國際象棋的，言談中常冒出什麼圍棋——維奇、司機——斯基，好事者百度一搜，全是前蘇聯東歐培養出來的國際象棋大師。
那一段時日下班之後，公司大樓里人煙稀少，只有大老闆專用的會議室裡經常亮着燈光，不是大老闆在加班公幹，而是童總陪着老闆捉對廝殺。棋子丁丁然加上笑語晏晏聲，上下級關係在高雅的棋盤方寸間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溝通。
童太太在童總的國際象棋學習生涯裡扮演着鼓勵者與監督者的雙重角色，這是童總，不，當年的童經理一次年會醉酒後吐露的內情。童總也夠苦的，上有智商高達140的老闆要逢迎，下有手舉戒尺督學一絲不苟的老婆要應對，夾縫之中苟延，不是錘鍊成金就是化爲廢水。萬幸，童總終於苦樂磨練，練級成福。
不過凡事禍福相依。自從童總連跳兩級，還持有股權之後，他的家庭形勢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根源還是在他的太太。
還記得剛認識童總時，他給人最深的印象就是——寒酸。童總也穿西裝，也打領帶，可那時他的西裝總是皺的，領帶總是舊的，皮鞋總是黯的，總之一切外在的裝束都不能烘托他的風采。
有一次我和童總一起拜會客戶，臨時起意請客戶吃飯，飯過半旬童總悄悄給我發了個信息，讓我先墊錢買單，我猜想他身上可能連五百塊都掏不出來，銀行卡也全在老婆手裡。其實那時他的工資已經不算低了，但據說全部交給太太后，太太按周發零用，以防從他指縫裡漏給了崇明的三親六戚。
此一時彼一時，現在的童總西裝上連絲褶子都沒有，領帶的花紋酷似男性時尚雜誌封面模特，皮鞋亮得可以
當鏡子。走路背也直了，說話聲音也大了，總結性的口頭禪也越來越多了。
童太太本來是某個三甲醫院的護士，自從童總成爲童總之後，童太這班就不上了，全部時間精力都奉獻給了家庭。於是童總在他事業站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之後，他的生活也得到了太太前所未有的關注。
童太太經常在公司大樓下面的休息區等着老公下班；凡是能帶夫人出席的場合，童太無論大小絕不落下，有條件要去，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去；要是童總人在上海有應酬要晚歸，童太太往往都會支走司機，自己親自開車去接，美其名曰“儂吃了老酒哪能好開車子啦，阿拉幫儂開好咧。”
我們公司的前臺美眉一看見童太太就滿眼飛烏鴉，最近一年前臺跳槽頻率極高，害得一衆未婚男士們怨聲載道，童太太不是罪魁也是禍首。
在太太如此嚴防死守的婚姻捍衛過程中，童總的態度非常低調，只要太太行爲不影響工作不影響同事和諧，那就堅持三不原則——不發火不制止不搞七捻三，潔身自好杜絕緋聞。此種態度贏得公司全體女同胞們一致的尊敬和同情。
尊敬歸尊敬，同情歸同情，全公司沒有哪個女性吃了豹子膽敢碰童總的衣角，在他四周一平方米範圍內女人與狗都不敢入內。我看童總是恨不得連身邊飛的蚊子都是雄的，吃的雞肉都是公的，女人個個都是雌雄同體的——好以證清白。
童總佈置的任務成了我本週頭等大事。當天晚上我就和宋主任敲定了時間見面。那次醉酒之後，我和宋主任見過一次，老爺子的態度發生了180度的大轉變，見了面熱熱乎乎地叫我“小忻，”後來覺得“小心”不好聽，又改成“姑娘”。
去之前我給宋主任備了份禮品，是今年的明前龍井，瞎貴瞎貴的。我把茶葉放到宋主任桌上，老爺子笑得很愉快：“破費了破費了，今年的新茶不容易，我就笑納了。”
“主任，喝綠茶養生，您沒事在辦公室泡上一杯，聞聞香也舒服。”
“是呀，還是南方人會享受，喝的茶都這麼得勁。”宋主任問我：“今天怎麼有空來看我啊？小秦上週已經跑過了，那個項目咱們克服困難也給做。”
從來就沒有什麼困難，只是小秦拎不清得罪了大爺您罷了，我心道。
我把新品的情況簡單告訴了宋主任，他聽完以後，翻了翻我重新整理過的資料，磨嘰了半晌，說道：“這個……小忻呀，按理我不該說，不過看你這麼實在，我要不說呢有點過不去，這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