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越來越濃，路面白得有點晃眼。
仇由想隔着圍牆聽聽裡面的動靜，裡邊的孩子好像知道他要偷聽，一個個都閉上了嘴。他正想往前走，身後傳來嘰嘰喳喳的叫聲。他回頭一看，原來是幾隻來路不明的乳燕站在圍牆的柵欄上，伸着脖子東張西望。
有隻小乳燕還對着仇由翹起小尾巴，屙了一坨稀屎，把磚牆的龍鳳圖畫了一條分隔線。仇由見小乳燕把自己精心設計的圖案弄髒了，心裡冒出一團鬼火。他從地上抓起幾粒沙子，就往柵欄上投去。乳燕受到驚嚇，噗的一聲，飛上放木槽右側的松樹上。
小乳燕剛學會飛，一次性飛不高，它落在松樹最下邊的枯枝上，不安地轉動着小腦袋向四周探望，最後把方向對準了圍牆下的仇由。小乳燕眼尖，似乎從仇由的眼神中瞅出了敵對的信號，擡起頭嘰嘰喳喳叫了幾聲，又翹起小尾巴，屙了一坨稀屎。
松樹比圍牆高出幾丈遠。仇由想拿石子嚇乳燕，已經不太可能。
他從路邊扯了一把野草，想踮起腳尖擦掉磚面上的乳燕屎，把自己設計的龍鳳圖弄乾淨，身後突然傳來一個又尖又細的叫聲，抓賊，快來抓賊，操場外頭有賊翻牆！
別叫，老子不是賊，是何園主的好朋友。
仇由怕背上賊名，心裡一急，把何月白搬了出來。
過去賊是龍溪口人公認的壞蛋，像愛打牆洞的老鼠一樣不受歡迎。誰被扣上賊的黑帽子，名聲被搞臭了，身份不清白了，這輩子就別想在龍溪口立足做人。
這種觀念直到高寨巫女鍊金丹，把老鼠當成祭品，老鼠的賊名才被改爲耗子。因爲鍊金丹必不可少的藥引是金子，要消耗大量人力才能從娘子河淘到微量的金石，往往一粒米粗的金石拿磨盤碾成粉狀後，所得金粉若有針眼粗，就能換取九石米。巫女爲王府鍊金丹，幫磨金石的高寨人一年要吃掉上千石米。風先生去查口糧，發現口糧與人口對不上，問巫女多餘口糧被誰吃掉了？巫女說麻纓塘的口糧來得遠，被路上的老鼠吃掉了。雲兒不信老鼠的胃口有這麼大，去查高寨人磨金石的消耗比例，發現石粉與金粉的新總量比金石的原總量少了大半，問消耗掉的金石去哪了？高寨人都說耗掉的金石是被磨眼吃掉了。
中原淘金人認爲金子是老鼠打地洞，把金子從地洞裡帶出來的，愛把老鼠帶在身邊當財神供養。風先生和雲兒經過反覆覈實，覺得消耗的部分與老鼠有關，加上老鼠子時覓食的時間，比任何動物都早，說明老鼠勤快過人，他們想爲老鼠的賊名正名，把高寨巫女鍊金丹的數目編進《夜郎史記》時，就特意把老鼠的原名改成更爲形象的耗子。
仇由不信人吃了金丹能長壽，更不可能不死，私下問雲兒，巫女煉的金丹，真能讓人長生不老嗎？雲兒沒有直接回答仇由的問題，說你不信有屁用，王爺信才管用，金丹能在短期內升爲國寶，說明高寨巫女肯定有過人之處，金丹能不能長生，不歸我們管，你瞎操什麼心呀。仇由說鍊金丹消耗大，我們不操心，老百姓操心。
雲兒說金丹有紅總管把關，我們先管好自己負責的差事要緊。
仇由不認同雲兒的觀點，認爲金丹吃到人的肚子裡，對生命的影響最直接，他想不出還有什麼東西比生命的短長更重要，鍊金丹消耗巨大，對民生也是一個沉重的負擔。
他處於陪同的位置，不好正面反駁雲兒的觀點。
他被孤兒園的小門衛當賊抓住，安靜的孤兒園像燒酒的天鍋火力太猛，一下炸開了。
何月白沒出面說情，是仇由手上誤抓的乳燕屎，沾有一粒金丹粉。前年，金丹剛入王府，公差試服金丹，可以當成一種差禮報銷。今年金丹升級爲國寶，王府的公差要領了巫令，年底纔有資格購買金丹，而且每次每人限購一粒。去年，仇由爲道德講堂看門，身分屬民辦明堂，非王府正式公差。今年秋後，浮橋工程一字萬金徵聯招聘驗聯員。仇由應聘驗聯員，身份爲試用公差。試用與徵聯一樣，沒有固定時間。仇由想轉正的唯一捷徑就是從堆積如山的應徵聯中挑出唯一的獲獎聯。徵聯室的驗聯工作掛有四子的名號，驗聯初選的頭批差事，歸仇由把關。火子不懂對子，只負責把仇由挑出的對子轉交給金子過目即可。
那些被仇由淘汰的對子，由木子把關。木子負責浮橋工程，想從淘汰者中物色一些人手參與施工。水子負責娘子河口的紅汞開發，在徵聯室驗聯位純粹掛個虛名。
作爲驗聯員，仇由沒見到現金，對獎金的真實性是抱有質疑的。
開始，他一直以爲獎金是拿金丹充數。因爲他從雲兒口中得知，王府的金丹分兩種，一種是外人服，一種是內人服。外人服的金丹爲粉狀，未經爐鼎燒煉，服用可美容添壽，內人服金丹經過爐鼎燒煉，服用可脫胎換骨，返老還童，實現長生。由於燒煉金丹的環節全盤由巫女掌控，連高寨人都不知道金丹是如何煉成的。
有些高寨人私鍊金丹，鬧出人命才斷了另起爐鼎的念頭。
仇由站在生命的角度，試探性地問過雲兒，你是王府人，不能監管金丹的燒煉嗎？
雲兒說不能，我和王后參觀爐鼎都得戴上特製的冰片眼罩，鍊金丹過程複雜，冰片不耐高溫，時間不容許我們插手鍊金丹的進度，我們也沒有理由質疑王爺認可的規定。
也是，沒有人的命，比王爺還珍貴。
仇由不想被雲兒的話套住，避重就輕，繞起彎子，說我上採石場給石磚畫龍鳳圖，水子帶我進紅汞洞參觀，戴過魚泡眼罩，你們戴的冰片是什麼東西？
雲兒說冰片半透明，帶着一股香樟味，能看見爐鼎，看不清裡頭的東西。
仇由問是王爺賜給巫女鍊金丹的權力嗎？
雲兒說這事我問過王爺，王爺講巫女知天命，能通神，是天神讓巫女擁有鍊金丹的權力。
仇由不信巫女具有通天的本領，只能把雲兒的套話當成泡沫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