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屋的路上,阮沅碰見了匆匆回來的泉子。只見他衣衫破爛,臉上有煙塵,瞧上去黑一塊白一塊的。
“怎麼一臉是血?”泉子大驚。
“沒、沒事兒,不……不是我的血。你去哪兒了?”阮沅忙問。
泉子一笑,低頭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去南門堵火了。沒想到他們會用火攻,城門眼看着要燒壞了,我只能讓他們拆下御河岸邊的青磚,把門堵上——阮尚儀是今晚醒過來的?”
阮沅點點頭。
“身上還好麼?”
阮沅舌頭不太利索,結結巴巴道:“還……還好,就是沒勁。”
泉子點點頭,同情地看看她:“快回屋躺着吧。”
他剛想轉身離去,阮沅卻喊住了他。
“剛、剛纔我得了消息。”阮沅磕磕巴巴道,“蔡烺將軍他……”
阮沅本是一片好心,因爲以前從宗恪那兒得知了一點泉子和蔡烺的事兒,所以此時不由順嘴說出來。
泉子奇道:“蔡將軍?他怎麼了?”
知道自己嘴快了,但是這時候話說到嘴邊,阮沅也不好嚥下去。
“因爲……不肯交出皇城鎖鑰,被安平侯所傷。”
一霎時,她看見泉子的臉孔僵住
“別急你先別急”阮沅趕緊說,“趙王說,太醫已經在救治了,說是性命能保住。”
泉子聽到這兒,纔算鬆了口氣:“是麼。”
好像撞破了什麼很尷尬的事,倆人之間的氣氛也彆扭起來,彼此都覺得不太自在。
阮沅羞澀地笑了笑:“算了,我先回屋去,看我這滿身是血……”
泉子趕緊點頭:“是,快去洗洗吧。”
望着阮沅離去的背影,泉子站住,忽然覺得有些奇怪。
他記得剛纔,明明看見了阮沅在笑。
但是據說散去七魄的人,最開始不是不會笑的麼?……
接近四更時分,宗恪去了慈寧宮。
這是他復明之後第一次出屋子,天還沒有亮,暗青色的穹廬下,黑暗氣息依舊盤桓不去。出門之前,宗恪被阿茶告知,還有兩名參與謀反的親王已經被凌鐵控制,不日就將入京受審。
那是在剛剛結束的晉王世子之亂裡站錯了隊的人,樑王和昀王,也是太后的孃家人。這麼多年來,鎮撫司的姜嘯之一直在抓這兩位的把柄,之前他的種種努力,到此終於成功了。
今次凌鐵總算是痛快了,他總說這種事不能拖拉,非得下手狠一點才行。他也總是說宗恪下手不夠狠,當斷不斷,如今纔會給自己弄出一堆禍患來,宗恪忽然想,凌鐵如果知道自己此刻正在去往慈寧宮的路上,他會怎麼看呢?
宗恪知道,凌鐵期待這一天已期待很久了,他知道凌鐵在心裡罵自己是傻瓜、傻蛋,關鍵時刻受了人家一點好處就會感恩到死的蠢貨。他總是勸宗恪下決心,儘快結束太后干政的局面,不然遲早尾大不掉。然而宗恪卻始終礙於過去的情分不肯聽,就算母子情分是個空名,那也依然是“母子”。
所以有時候凌鐵也奇怪:他這個皇帝徒弟,軟弱起來,還真是軟弱得無可救藥呢。
然而當某一天,他終於醒悟過來,摒棄了心中顧慮,下定決心時,卻又變得心硬如鐵無人能擋。
只有宗恪知道,自己逃避了多久。他始終不願面對這個事實,但是今天,他再也躲不過了。
他必須去面對這場決裂的戰爭。
到了慈寧宮,宮人十分吃驚宗恪的到來,只說太晚了,太后已經歇息,陛下請明日再來。
“太后不會睡的,現在去報知她,朕要見太后。”
宮人們驚慌失措,誰也沒見過這陣勢:皇帝深更半夜跑來慈寧宮要見太后……這是何種狀況?
沒人敢阻攔,只能飛報給太后。
不多時,太后身邊的女官綠岫匆匆從裡面出來。
“奴婢見過陛下,不知陛下駕到,罪該萬死。”
宗恪認識這個女官已經二十多年了,知她是太后心腹,所以也一向客氣對待。今日雖然是帶着決裂之心前來,宗恪此時,也不便給她難堪。
“綠岫姐姐請起。”宗恪說,“本來朕也想着明日再來,不過事出緊急,此刻朕定要見到太后。”
“可是太后已經歇息了……”
“是麼?”宗恪微微一笑,“真的睡了?”
綠岫身上一寒,知道一切都已經發生改變,她再不敢阻攔,只得將宗恪讓進裡面。
太后好像已經起身,又像根本就沒有睡,似乎早就在等着宗恪到來。
“是麼,酈岷死了啊……”她喃喃道。
宗恪在珠簾外,跪着道:“這次讓母后受驚了,是兒臣的不是。”
他的語氣很平淡,絲毫看不出有生病的跡象。
“這麼說,你的眼睛早就好了?”
宗恪頓了頓,才道:“之前瞞着母后,是怕人多嘴雜,傳到心懷不軌之人的耳朵裡。”
“嗯,你是怕我告訴了酈岷。”
宗恪不出聲。
“晉王父子終究不是你的對手,你爲了剷除他們,早就做了一兩年的準備了吧?”
“……若酈岷能安分守己,兒臣也不用忙這一場。”
“你這縝密籌謀的脾性,倒是真像你母親。”
有微微的風吹動珠簾,瑩光搖曳,老婦人乾乾的蒼老嗓音,從那些柔和的光的縫隙中透了過來:“有其母必有其子。”
宗恪的呼吸變得有些粗重,他忍了忍,才道:“晉王世子臨死前和兒臣說,母后手上有懿旨。”
“嗯,是有這麼一份東西來着。”太后滿不在乎地說,“怎麼?你想看?”
“兒臣想知道爲什麼。”
“不光你想知道爲什麼,哀家也很想知道爲什麼。”太后冷冷一笑,“爲什麼我保不住自己的孩子,臨到頭來,卻稀裡糊塗被人當槍使,給那個賤女人的孩子做母后……”
“太后”宗恪厲聲打斷了她。
“原以爲你是你,她是她,我的悅兒沒了,有你在我身邊替代他也足夠,可這十幾年看下來,我才知道自己上了當。”太后說到這兒,喘了口氣,“你別這樣看着我,你這雙眼睛,和寧無思那個賤人一模一樣別裝出一副無辜的樣子,你就像你母親,看着總是那麼楚楚可憐其實當年你還在華胤的時候,就已經想着怎麼處心積慮謀害我的悅兒了……你以爲我不知道你和凌鐵的那些勾當?你以爲我不知道宜妃只是你的替罪羊麼”
太后這一句句,好像飛刃,恐怕這也是她積鬱在心中很多年的話。
宗恪站起身來,他靜靜望着珠簾後面的太后。
“太后以爲,兒臣心裡就沒有知道的秘密麼?”
“什麼?”
“我在華胤孤苦無依時,是誰假傳了消息,告訴我母親我生了重病?她擔憂受怕,垂危之時想見父皇,父皇本要去探望,又是誰堅決不許他去、硬說我母親的病會傳染?她臨死的時候,貼身的宮人都被撤乾淨了,大冷天的連炭火都不給燒——太后努力在兒臣面前隱瞞這些,甚至不惜除掉知情人,將一切責任都推在死了的宜妃身上。太后真以爲兒臣無眼無耳、永遠不會知道真相?”
他這一席話出來,一時間,室內悄寂無聲。
宗恪能聽見老人沉重的呼吸,想必剛纔那番話,讓她驚愕難言。
“一旦兒臣知道了這些,會怎麼看太后,這一點太后您想過沒有?您以爲兒臣就不會恨麼?若兒臣一心要爲自己生母復仇,太后您現在還會坐在這兒麼?”
“那你爲什麼不動手?”
宗恪平復了呼吸,又定了定神,才道:“那是因爲,兒臣總是記得父皇駕崩後,太后親口對兒臣說的話,太后叫兒臣不要怕,太后會以一己之命來保護兒臣。那兩年,太后每晚派人過來仔細探查兒臣寢宮的安全,飲食起居均親自過問,太后生怕那些顧命大臣會突然作難——兒臣自小孤苦慣了,受了人家的照顧,就會一直念念不忘。哪怕只爲了這,兒臣也不能加害太后。兒臣和兒臣的母親一樣,不光記仇,也肯記恩的。就算兒臣的母親復活,她也不會同意兒臣向太后下手。”
“可你敢說你和悅兒的死沒關麼?”
“當然是有關的,兒臣如今的皇位,是悅哥哥的一條性命換來的。可是太后說兒臣‘自小處心積慮’……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成日見不着人,沒念過書也不識字,連飯都吃不飽,他又能想出什麼處心積慮的毒計來?兒臣不過是被這沒料到的結果送回了舜天。兒臣心中有愧,兒臣知曉事情緣由,愧對太后,是以這麼多年才拼命想彌補。”
談起舊事,兩個人都沉默了。
漫長的寂靜之後,宗恪聽見了太后沮喪疲憊的聲音:“這麼說,你是來指責我的?我不該那樣對你母親,也不該找你爲自己孩子復仇?”
宗恪低了低頭,才道:“事已至此,還說什麼該不該呢?兒臣與太后,互有虧欠,舊賬想翻也翻不完,真要拿出來一筆筆的斤斤計較,兒臣情何以堪?所以這麼看來,還是各安天命的好。”
“……”
說了這麼多,宗恪的聲音也變得疲憊無力:“既然太后始終覺得,兒臣怎麼努力都趕不上悅哥哥,又見不得兒臣這雙眼睛,兒臣也只能遵命,往後,就不來打攪太后清修了。”
他說完,再也不看太后一眼,站起身,轉頭走了出來。
外面已經是黎明,玫瑰色的雲霞鋪滿了東面的天空,看來今天將是晴朗的一天。
宗恪凝視着遙遠的天際,他覺得心裡好像放下了什麼東西,他有些惆悵,卻並不傷感,宗恪早知道,那些東西必定是會被丟棄的。
好在他不會獨行,未來總會有人陪伴他,哪怕答應過他的人自己都不記得了。
宗恪深吸了一口氣,接下來將有一場忙亂等待着他。但是他並不爲此煩憂。
莫如說,有更加讓他痛苦的事情,擋住了那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