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中)
番外中
我和侊孝的束髮據說和常人不太一樣。
也許是總角時的火鳳燎原,整個璀雪竟沒有人敢爲我束髮,美其言是因爲我的地位崇高,他們灼華低下沒法操作。哼,虧他們都還稱我爲神子,只是畏懼的恭敬罷了。
我獨自飲下生命泉,其中的酸甜苦辣只有自己知道。
成長禮那種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感覺每個人一輩子都體會得到,但一生三次都必須記住的人只有我們。
痛不欲生。
璀雪有一種極爲稀有的飲品叫做酒,製作過程非常艱難。作爲貢奉,我曾喝過一次,那種東西,只要喝了,就可以忘記一切什麼都不去想……
“侊孝?”我痛得滿頭大汗、聲音嘶啞,卻彷彿見到了那個純白的人兒。
是我的……錯覺?
他對我淡淡的笑着,審視了我很久,蹣跚地走到我身邊,輕輕地撫摸着我的臉,“沒事了,不痛。”
他明明還是8歲的樣子,我卻覺得被安慰了,心裡暖暖的。
沒人真的關心過我……果然,兄弟是不一樣的。
等我長大,侊孝,我會保護你……
我忽然覺得束髮也沒這麼痛了。
我是男子漢,這些痛算個什麼!
再醒來的時候身邊什麼人都沒有,我不顧渾身骨折剛傷愈般的刺痛扶着牆去找他。
“有看到侊孝麼?”我隨便拉住一個侍女問。
她抱着一個雕花水壺呆呆地注視着我,臉色刷地通紅,“請問……請問你是?”
“淵欲。”我不耐地回答。
她臉上的紅暈漸漸褪去,額頭上還冒出細汗,倒退了幾步,跪倒在地,手指害怕地點了點某處,頭也不敢擡。
我看了看變成少年身體的自己,墨色的頭髮長到膝蓋了。
懶得理侍女,我一路搜尋另一個自己。
“侊孝!”我砰地推開書房的門。
他坐在書桌邊安靜地看着書。
“你……你能回來了?”從神壇……
他擡起眼,溫和地笑,“不歡迎?”
“當然歡迎!”也許是他的表情太過溫和,我拋去一直以來的顧忌,抽痛着跑過去抱住他,“哥!你果然不在意那些流言蜚語的。相同的血果然能心意相通是麼?”我緊緊地抱着他的身子,激動得渾身顫抖。“我真沒搶你的灼華,你知道的對吧?對不對??”
十幾年前我好容易登上神壇,卻不敢和他說話,現在想想真是膽小又傻瓜,如果當時他發現了我,會對我說什麼呢?
也許我就不用一個人在偌大的宮殿裡孤寂十幾年了。
那時,他雖然羸弱,但可能會和善地說他不恨我,一點也不!
一定是這樣的!
原來侊孝一點也不信那種傳言。
他揉了揉我的長髮,雖然身體年齡比我小,卻給我種兄長的溫柔。
“我自己要求回來的。”他一直淡淡地笑着。窗外的光落在他銀白色的發上,微弱地反着光。
我發現他穿着藍色的衣服。“哥,別穿藍色啊,那是下等宮人的衣服。”
他別開眼,“沒關係。”
“啊,對了,你還沒束髮麼?我身體恢復後幫你好不好?”我興奮得有些抓不到南北,他以後可以呆在璀雪殿了麼?我每天都可以見到他?
我……不再是一個人了對吧?
他靜靜地笑着,眼眸像最精緻的琉璃。
他安然地注視了我一會兒,點了點頭。
侊孝走路不穩,即使是在平地上都會摔跤,卻倔強地練習,堅持不要人扶。
我只得命人在書房裡鋪上白絨地毯。以防他摔破腳。
他……只要一受傷就會流血不止,脆弱得像一碰就會碎掉似的。
但就是這樣的他,渾身上下都散發着一股魅力,璀雪宮裡的人雖不仰視他,卻潛意識裡對他有着種憐憫、敬佩的照顧。
他很快認識了一些人,其中不乏文武殿和脾氣暴躁的御醫芒辰。
不知樂胥教了他什麼,十幾年時間裡,侊孝彷彿赫然成了一個穩重的大人,從來不哭、不生氣也不抱怨,對誰都保持着友善的微笑。
初聽他幹文殿的工作我還極力反對。——他那樣的身體,爲什麼還要幫人忙啊?他根本沒必要做這些事。
爲此我和文殿聲討過,可從文的人一向不怎麼喜歡尚武的,自以爲是地對我表面附和,背地敷衍。
“你不讓他做事,莫非是怕他奪走你的地位?”樂胥是文殿,她是率先當面駁斥我的。
“怎麼可能!我是怕他累到,他那樣的身體……”我急於否認。
“他可以的。芒辰都說他可以,你又憑什麼插手?況且他是個人才,處理事情有條不紊的,從沒有過差錯,讓他做事我們也放心。”樂胥嘆氣,“淵欲,他是你哥哥啊。沒有灼華的神子——這樣的身份已經夠壓抑了。你不讓他做事,難道希望他像個廢人一樣過一輩子?”
我怔愣許久,“……那好,只是……不要讓他太累了。”
“淵欲,你可以幫一下忙麼?”侊孝放下手上的筆,將視線從一邊的武殿轉到我身上。“城裡的魔物似乎很難處理。”
只要是你說的,“自然可以。”
幾年之內,他的理論幾乎得到了所有人的認可,簡直堪稱璀雪第一。
很多憐憫他的人都開始轉變態度,對這個平易近人的神子親近起來,就連文武殿都會時常來問些國家大事。
他甚至還特意撥出早晨的一段時間專門用來會客。——他做事的嚴謹負責讓人倍感信賴。
很多人說,侊孝真不愧是神子。
至於我……?
呵,……我經常幫他。
偶爾嘉魚也會懶懶地考考他的知識,他們竟能相談甚歡。
嘉魚那傢伙,看着我們的表情,總是帶着點兒興趣。
侊孝似乎很受人喜歡呵……
其實這也沒什麼奇怪的。我的哥哥,自然討人喜歡……
“有你的幫忙,魔物自然可以手到擒來。”他笑着對我說。
只是,有時候看到他的笑容,我竟然高興不起來。
一視同仁的笑容,……他對誰都是那種笑容。
火束縛了魔物的動作,皮肉燒焦的味道刺鼻噁心。
他痛苦的嘶叫讓我渾身雞皮疙瘩……
我拔出銀白龍紋劍,一如既往地用行雲流水的劍法抹殺那巨大而醜陋的蛇形魔物。
——不是人形,就不是高等魔物。
紅色的**飛濺出來,銀劍上卻不見一滴血。
魔物驀地冰凍,忽而碎裂成片片。
“……好可怕。”隨行的人用這句話評價我。
是啊,同行的武殿幾乎不用動手,我便能搞定一切。
他們看我的眼光越來越奇怪。
似乎是奉承,似乎是畏懼,彷彿我不是人類一樣。
至高的黑暗?我不是……
銀白龍紋劍散發着淡淡的白光,毫不費力地用火焰吞噬一切。
——侊孝讓我做的事簡直像幼稚的遊戲,雖然這對於別人來說也許是最耗灼華的戰鬥。
魔蛇的唾液和血濺在我身上,粘稠腥臭。
沒有人願意靠近我。
我用黑色的袖子擦掉臉上的**,轉過頭,忽略所有人的目光。
沒什麼,這不算什麼。
我只是幫侊孝,你們的眼光算什麼?對我來說一點都不重要。
“你不覺得麼?”侊孝泡着清香的茗茶。
他總是喝一小瓶營養液,那裡面裝的……是生命泉。
剛發現的時候我着實嚇了一跳,他竟然把這個當每天必須的食物……那不是隻有三次成長禮時才用的麼?他喝了不會痛?竟把那個當作每日必須的飲品……?
說起來,侊孝到現在都未束髮呢……生命泉既無作用,那他要怎麼束髮?
“你說什麼?”我集中起分散的神思。
“這世界的大氣。”他遞給我聞香杯,“現在璀雪有了神子,自然不需要文武殿和外聘的溫度灼華共同操作了,你覺得呢?”
我聞着杯中香味,心裡忽然一沉,“你希望我來?”這要消耗多少灼華?
他溫和的笑,“淵欲,全世界的溫度由你來掌控,這是自豪的事。我,也信你的能力。”
“……”我沉默。
見我猶豫,他低頭笑,“你也希望得到別人的認可吧?這樣別人就不會太怕你了。”
“……好,我試試。”不知是被他的話蠱惑了,還是他眼神太過於溫柔,我竟然答應了下來。
畢竟,我不敢失去這唯一的溫柔。
他是我哥。
操控溫度並不是件容易的事,頭幾天我的插手使得天下連着幾日狂風暴雨、積水幾欲成災。
衆人都敢怒不敢言,只是見到我的時候,儘量避開走遠……
“喂!……”我明明是想幫他們……爲什麼他們都當我在惡作劇?
無法順利操控,又不能向人示弱,我獨自去了神壇數日。
神壇還是一如既往的雪花紛飛,和剛出生時一樣,卻轉眼50年了。
真想就和侊孝兩個人永遠停留在那一刻,沒有那麼多人插入,不用看到他們奇怪的眼神。就這樣被雪給埋沒掉也無所謂。
呵……
無論我做什麼,大家都看不慣、都怕我。
“嘰~”一隻金紅色羽翼的鳥兒撲扇着翅膀掉落到雪地上,美麗的鳳尾頓時搶奪了白色的光澤,——強烈的存在感。
我隨意地看了它一眼,見它順了順自己的羽毛扭頭看我,我立刻移開了視線。
——只要我看着別人,他們就會露出各色的神情。我已經厭倦欣賞他們多變的表情了!
“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它好奇地跳到我身邊,冰藍色的眸子疑惑地全方位打量“嘰……”發現我沒反應,它就用喙啄我……
“……你這隻破鳥,煩死了!”我使勁地朝它瞪眼,它卻好像高興起來,乾脆跳到我身上。
分明是一隻才破殼不久的菜鳥。
它身上有些溼溼的,冰冷冰冷的。
我看了看陰沉沉的天色,有些內疚地呼了口氣,伸手溫暖了它周遭的空氣。
它頓了頓,疑惑地扭頭,忽然眼裡放出感激的眸光。
溫暖……對了,也許我一開始就用錯了灼華。
溫度不是水也不是火,不是什麼有型的東西,而是熱與冷的氣流,是一種最廣博的氛圍。
天剛放晴,那隻鳥就睡着了。
這白癡鳥是除了哥哥以外,唯一對我表示親切的……生物了。
我摸了摸他漂亮的鳳尾。
鳳尾……意爲鸞尾。
明天還見到你的話,我就叫你鸞尾。
隔天
確切地說,不是再見到它,而是它賴上我了。
“……”
一連幾天的活膠水生活,我有點兒煩了——分明是要我伺候它嘛!
某天我乾脆拿了跟繩子綁在它的腳上,拴在牀邊,自己跑出去散步!……但回來的時候它卻在滿屋子跳舞一樣地飛翔,一見到我,就滿眼火星,報復性地用喙啄我。
“煩死了!死鸞尾!滾!你這個白癡!”爲什麼不用繩子綁,它也乖乖來回於宮殿呢……?
知道它喜歡暖暖的空氣,我第N次給他提高周遭溫度。
他舒服地叫喚,鑽到我手掌中間。
“神子大人,氣候的事太感謝你了,如此一來,減輕了我們不少的負擔。”剛想進書房,就聽到別人這麼對侊孝說。
“不,這事是淵欲做的。”
“神子大人你不用客氣,淵欲他……只聽你的話嘛,況且你不想到這辦法,我們也沒法……”
侊孝搖了搖頭,笑而不答。
“你要好好利用,雖然淵欲挺可怕的,但用得好的話,會是個好工具。”那武殿壓低聲音,“他那麼強的灼華,性格又那麼不穩定……我們只能仰賴你了。唉……說起來,他的灼華本該是你的。如果真是你的,那也沒那麼多顧慮了。”
侊孝安靜了很久,才微微勾起嘴角,點點頭說,“我明白。”
……
我從門口倒退幾步。
明白?侊孝,你到底明白什麼?
平時不注意,可只要仔細一聽,周圍盡是對侊孝的讚美和看好,幾乎沒有人討厭他的。
工具?嗯?你和他們一起,把我當工具?
你不是我哥麼?我不是你弟麼?
你只是利用我對你的親近?你只是想用我的灼華博取別人的認同?
你……利用我?哈?
而我呢?我什麼都沒得到啊,除了你我還有什麼?
那些人對我的評價呢?他們對我的眼光呢?爲了你我幾十年喪失的更多的東西呢?
我只是個可以走路的灼華提取機?
……
別開玩笑了!!!
我爲他們穩定這個世界到底是爲了什麼?疲勞自己、麻木自己卻換來你這樣的對待?……
腦子裡浮現出他一視同仁的笑容。我渾身發冷!!
他看誰,都是一副面無表情的笑容。
——皮笑肉不笑的。
說過長大以後保護你,可你似乎並不需要我的保護。
你……只需要我的灼華?因爲有了我,你可以淡坐殿中,指點江山?
你是神子,我也是啊,哥哥。難道你不在意我們的血緣?
……你不在意,所以盡情索取?……
我很想踏進屋裡問他。
哥,你只是敷衍他們的吧?你不是真的這麼看我的吧?……
你從未不恨我,對麼?你不在意自己沒有灼華,而我那麼強,對麼?你只是想增加我在衆人之中的威信而沒有其他任何的意思,是不是?
我從不敢研究他的笑容……
對誰都一樣的表情呵。
……又或者任何人在你眼裡都只是工具,而非同伴?
哥,我不敢問你。
因爲每次,答案都呼之欲出,——即使我努力去忽略。
我混亂地出宮數天,回來後鸞尾不見了!
我四處找了很久都沒找到。
直到被我看到那個新的占卜師——嗣音。
他站在大廳裡,將一碗聖水倒進鸞尾嘴裡,面無表情地對衆人說,“他是魔鳥,魔界的頂級之鳥:鳳凰。——神殿裡竟然混入高等魔物……哼。”
鸞尾拼命地掙扎,卻不敵,終於慘烈地嘶叫一聲,現出鳳凰原型。
天啊……它還是個孩子啊!
“但是他還是有用處的。”嗣音命人用神器束縛住它,“其魔性正好可以穩固璀雪與魔界的縫隙。我在此預言,將它關在神殿腹地中央,日夜提取灼華,必利於璀雪抵禦魔族。”
“我不準!”我闖入殿內。“它是……”
“它是?”嗣音將目光投到我身上,一身青色的衣服顯得陰冷。
嗣音是侊孝身邊的紅人……
“他是什麼?他是誰的?——他是魔物。他是你的。”嗣音眼神直視我,“我說得對也不對?神子大人。”
我蹙眉,握緊了手裡的銀白龍紋劍。
“想動武麼?武力解決不了問題。要知道有些事是註定的,命輪規定如此的,就無法改變。如果你不允許我們囚禁這隻鳳凰,那說不定它明天就會死了。——別忘了他喝了聖水,沒有我們壓抑魔性,它離死期就不會太遠。”
魔封50年,我已經100歲。
侊孝過了一個簡樸的生日,卻收到了很多禮物。
我過着奢華的生日,卻只有奉承獻媚的與會者,除了侊孝一個禮節性的問候呵。
我帶着酒去見鸞尾,我的老朋友。
它被關在偌大的禁室,巨大的金紅雙翅上插滿了奇怪的管子,只要動一動,就會牽動全身,痛得嗚咽。
這種慘象已經持續了五十年了……
各色的魔力通過那些管子流向人魔兩界的縫隙之處。
它,很虛弱。
每次我執行任務回來,都會悄悄地掀開禁室的封印,忍着內心翻滾的浪濤和它平靜地說話。
它的羽毛已經不再亮麗,但我不能幫它逃離。
一旦破壞這一切束縛,等待他的也許就是死亡了吧。
那不如……不如讓它這麼活着?——銀白龍紋劍在鳴響,但我自私地不願給它死的解脫。
我,很卑鄙……
它是我的朋友。——我不願看他死,不願感受被人拋下的孤獨。
鸞尾的眼神變了,變得不再天真,不再好奇,甚至渾濁而黯淡。
但他從沒用怨恨的表情看過我。
我常常安靜地坐在他的腳邊說着日常的瑣事,自己一個人笑、說話,即使只有幾聲鳥鳴作爲回答。
我變得很奇怪……
“你搶走的東西,遲早都要還來。”侊孝發燒的時候,無意間吐露真心,而我竟然沒什麼感覺。
——也許是因爲早就猜到。
無論是利用我、還是囚禁鸞尾,他都施了很多力氣呢……呵……
“侊孝,你……真是個僞君子。”我撫着他銀白色的頭髮,忽然一把抓起,“……是你奪走了我的一切纔對!!”
同處一殼的記憶還一如他的髮色……白皙如新;神壇上的雪夜還是沒日沒夜的下。但感覺早已變質。
侊孝,說不定從一開始,我們就是南轅和北轍,沒有交集!
我拂袖而去。
從此,你是你,我是我。
可笑,雙胞胎本來就是兩個個體。而我竟然至今才夢醒。
騙我,辱我,戲弄我,很好玩麼?看着我傻傻地叫你哥、一心想要保護不需要人憐憫的你,侊孝你一定覺得我特笨蛋吧。
——你搶走我的東西,我也不會讓你好過!
除魔的任務我照做,中低等魔物我照殺。
我不是你工具,也不是璀雪的工具。
我這麼做,只是因爲——我是這個世界的王。
那是你憑着殘破又無法長大的身體永遠走不到的地方。
強者爲王天經地義。
有時候我看着天,覺得世界真的是無聊。
只要我強勢地展現力量,人們就不再敢露出畏懼的眼神,只敢對我笑,只敢簇擁着我,只敢聽命於我,惟命是從地向我臣服。
真的……太無趣了。
一日如百年。
很疲憊……
本以爲日子會永遠這麼下去,我卻意外地看到了另一個……同是黑髮的少年。也可以txt全集下載到本地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