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聊塵一夜不斷重複做着兩件事:一個是哭,一個是擦淚;哭完了擦淚,擦完淚再哭……

快天亮了。窗外漸漸有了朦朧的白,聊塵從牀上慢慢坐起來,由於昨夜沒休息好,他感覺渾身疲憊不堪。因家裡長時間不住人,物業給關掉了暖氣,他回來後又沒通知人家送暖氣,所以屋子裡非常清冷。他坐在牀上擡頭四望,一個人孤孤單單,冷泠清清,悽悽慘慘慼戚。身邊沒有一個親人:沒有他依靠的人,也沒有依靠他的人;沒有他牽掛的人,也沒有牽掛他的人;沒有他愛的人,也沒有愛他的人,這怎能不讓人傷心!淚水又涌滿了他的雙眼。

他翻身爬起來,慢慢下了牀,趿拉上鞋,走到窗子前,擡起手慢慢將窗簾拉開。窗玻璃上結滿了窗凌花,外面的世界什麼都看不真切。

許多年前,他的童年:那些窮苦的日子裡,在租住的房子裡,寒冷的夜,窗子上也曾有過一片玻璃,也曾結出過美麗的花。昔日寒冷的夜,曾有過一個寬大溫暖的胸膛擁他入懷,曾有過一雙溫暖的大手捧住他凍紅的臉頰。此時,他擡起手來,在玻璃之上冰凌花之上,顫抖着手,用手指的溫度化了冰,歪歪斜斜地慢慢地寫下兩個字“爸爸。”然後他從“爸爸”的縫隙裡向外看。往事如煙悄然而至,冰凌花漸漸迷濛了,淚水模糊了雙眼。透過“爸爸”此時他看見了天看見了地卻又如什麼也望不見……

往昔的事,他未曾忘記 爲何愛易逝,爲何一切轉眼間成了騙局,爲何淚水流啊流啊總不能停息!

他想再把外面的世界看清楚,擡起手,推開窗,刺骨的風撲面而來,讓他的身子猛然一抖。不知夜裡什麼時候下起了小雪,雪花如奔喪似的急匆匆地往下落。目光所及之處看什麼都如隔了一層紗,什麼都看不真切。雪如煙似霧,外面的世界白茫茫的,望不透看不穿,如碩大無比的裹屍布,裹住了大地也裹住了天……

這時,手機響起來,他拿起手機看,手機上是一串陌生的號碼,他猶豫着,擡起右手來柔了柔鼻子,輕咳了兩聲清清嗓子,接了電話。有個男人的聲音輕聲問:“你是聊塵嗎?”

“是!”聊塵悶聲回答。

那個男人像是哭了,手機裡傳來唏噓的聲音。一分多種後,那邊又說:“孩子,我是你叔,我是老家宜林這邊你親叔。原因你應該知道了吧?昨天我已給你們那邊公安局打了電話,讓他們快放人,你能接電話,說明已放你出來了,我也就不再爲你擔心。別泄氣孩子,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既然你出來了,快來宜林吧,今後的生活我會給你安排好,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快來吧。”

“哦。”聊塵答應着,心裡思量着,慢慢竟也生出去陝西宜林的想法,那裡還有一個他想看見的人,只是還拿不定主意而已。

他瞪着一雙呆而無神的眼睛,在窗前呆呆地看着外面的銀白世界。一陣寒風挾帶着雪花涌進窗來,他突然打了個寒顫。像是想起了什麼,急忙擡手關了窗子,轉身走到牀邊的衣櫥前,打開衣櫥,從裡面翻找着。

從衣櫥裡拽出棉襖、棉褲、棉帽子,陸續的扔到牀上,又彎腰從牀底下找出一雙黑棉鞋,用牀頭邊的一個黑方便袋裝了,隨手也扔到牀上;然後,把牀上的被子胡亂地捲起來,他爬上牀,探身把牀單的四個角兒提起來,角對角地繫着……

手逐漸慢了下來,突然停住不動了。他跪在牀上,兩眼呆呆地看着那堆棉衣棉被髮愣,心裡充滿了矛盾,不知道怎麼做纔好。

在他拿不定主意的時候,也許哭纔是最簡單的,所以他選擇了哭,像個有滿肚子委屈的女人一樣,身子向前一趴,把頭埋進那堆棉衣裡,又哭了起來。

哭累了,抽泣着擡起頭。此時他又改變了主意,想着要把包袱繫上。可是,不行!兩隻手剛提起牀單的角兒繫好,淚水又來了,他忙停了手,忍住哭聲,心緒漸漸平靜下來。心想算了,試着要把收拾好的包袱打開;可是,他剛有了這樣的念頭,手剛碰到牀單,想到拘留所會很冷,淚水又涌了上來。

他想再哭,可是,嘴角剛要裂開的時候,他努力閉緊了嘴巴沒有哭出聲來。原來一個人有天大的痛苦也是可以承受的。他想恨那個人,可是心裡又時常回憶起他對自己的好,他恨不起來;他想不恨那個人,可他是自己的殺父仇人。

一個人想起另一個人,愛不得,恨不得,這使他左右爲難,這樣想來想去的總下不了決定,就又裂開了嘴,這回他沒忍住,哭了。

那個是父親又不是父親 ;是親人又不是親人;是仇人又讓他恨不起來的人,他仍然牽掛他,他怕他冷。

風裹着雪,雪隨着風,滿世界地橫撞直闖,像一羣找不到家的孩子。天好冷啊!聊塵決定了否定,否定了又決定,總是拿不定注意。小時候大手牽着小手的那些日子他忘不掉。

雪越下越大,他終於下了決定,背起牀上的大包袱,腿腳笨拙地搖晃着走出家門。頂風冒雪,孤零零地走出建築公司家屬小區,朝着長途汽車站的方向走去……

他走到長途汽車站時,已是上午十點多了。他揹着笨重的包袱走進候車大廳,在發車時間表上找,十點半有一趟直達宜林市的長途客車。他看看牆上的鐘表,離發車時間還有二十多分鐘。他走到一個長椅前,把包袱放到上面,坐下來等車。

他坐在那裡,低了頭,閉了雙眼;他想靜一靜,想休息一會兒,可是不行,他的心裡不能平靜,莫小羊的影子又浮現在他的眼前。

他心想:我走了,小羊又有誰管呢?他幾乎要放棄去陝西了;他接着又想:可我不走對小羊又有什麼用呢?他走也難,留也難。這樣胡思亂想着,心裡像一團亂麻。

突然候車廳的喇叭裡傳出一個女人的播報聲:通往宜林的客車到了,請旅客們做好上車準備!他長嘆一聲,從長椅上站起來,背起包袱,向檢票口走去……

由於下着雪,客車上人並不多,有十多個人。聊塵上車後,走到車的最後邊坐下來,低着頭閉着眼睛想心事。

車啓動了,他擡起頭睜開眼在車窗上看了看外面,然後又低下頭把眼閉上。好像車走不走對他無所謂,這裡有他深愛的人,遠方有他從小到大深愛過他的人,他自己始終矛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