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新三十八師剛剛將曼德勒大致清理安頓好沒多久,蔣介石及夫人宋美齡便在幾位遠征軍高級將官的陪伴下,再次來到此地視察。一下飛機後沒多久,他們坐在車內,一路巡視着,看到這座幾天前他們來的時候還幾成死城一般的城市,現在已經變得乾淨而有序,交通暢通,街面上也有了人氣,當時一度彌散在空氣中的臭味也幾消失殆盡。

蔣氏夫婦二人相當高興,當即盛讚了陪同他們參觀的新三十八師的師長孫立人。孫師長不敢居功,連忙謙遜的將所有功勞雙手奉送到了蔣委員長的頭上。蔣氏心中很是滿意,臉上漾滿了笑意。夫人美齡這時也在一旁微笑着與孫師長說起了話,話語中時不時的還夾雜着幾句帶着濃重美國南方口音的英語,顯得格外親切些,只因爲孫師長與她一樣,都是曾經留學美國的人。

孫立人一邊謙遜而得體的回答着蔣氏夫婦的問題,一邊忍不住將眼睛瞟着後視鏡裡那輛緊跟在他們身後的轎車上,心中很是好奇坐在那部車中的女子身份。與上次蔣氏夫婦倆來視察的時候有些不一樣,這一次,蔣夫人的身邊多了一位年輕女子相陪。

那個女子的精緻容貌讓他看了覺得很是眼熟,卻總也想不起來在哪裡看到過。不過,從她的衣着裝扮與舉手投足間流露出來的氣質,他看得出來,她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但是,礙於身份,他沒有與那位女子說過話,只是出於禮貌的點頭致意。

孫立人帶着蔣氏夫婦一行人巡視了曼德勒城的街面情況之後,又帶着他們在附近的幾處名勝古蹟內徜徉了一番。緬甸的陽光很烈,溫度很高,只消在毒日頭底下呆上一會兒,人就會被熱得汗流浹背。即便如此,緬甸的高溫也阻擋不了蔣氏夫婦高漲的熱情。都上了些年紀的夫婦二人,興致頗高的在幾處古蹟上爬上攀下,不時的手拉着手在高高低低的古建築臺階上上下,還很配合的擺出幾個造型讓跟隨着他們的年輕女子拍照。

那年輕女子話不多,下車後一直跟隨在蔣夫人的身旁,一手撐着遮陽傘,一手託着蔣夫人的胳膊,寸步不離的陪同蔣氏夫婦盤桓於古蹟各處。她斂眉低語,姿態極低,笑容看着極爲親切,讓人忍不住從心底裡生出一種親切感來。孫立人一邊小心的看護着蔣氏夫婦的安全,一邊心裡還在好奇的猜測着她的身份。

過了中午,衆人已經有些飢腸轆轆,孫立人連忙將一衆人等全都帶到了位於曼德勒皇城東側,新三十八師司令部的所在地用餐,順便稍做休息。

車子剛剛開進新三十八師的駐地,正逢士兵們吃過午飯,正整齊的列隊回自己的營房。豔陽之下,士兵們帽子上的青天白日帽徽發出耀眼刺目的反射光芒,星星點點的匯聚在一起,遠遠看去煞是燦爛。

幾輛車子陸續停在了司令部的門前,蔣氏夫婦下了車,蔣夫人美齡沒有第一時間跟着丈夫一同進去用餐,而是拉着從後一輛車內走下來的年輕女子,走到一旁無人處低低地絮語起來。孫立人恭敬的陪着蔣委員長去司令部用餐的時候,從她們身邊經過,依稀聽見了蔣夫人說的幾句順着風勢吹進他耳朵裡的話語:

“……等下你就不要去了……被記者拍到……不好交待啊……”

他沒有聽見那神秘的年輕女子是如何回答的,只是從眼角的餘光看到,她微微的點了點頭。眼看着蔣委員長已經大步走進了司令部,他未及多想,連忙快步的跟上,吩咐手下人,立刻準備開飯。

因爲受當地條件所限,即便是中國的最高領導人,蔣氏夫婦所吃的這頓便飯也與一般普通士兵吃的無二,只是在簡單的三菜一湯的基礎上多了兩道葷腥。蔣夫人從小喝洋墨水長大,平時大多以吃西餐爲主,但此時吃着如此樸素的中式便飯,倒也沒說什麼,非常優雅的一點點的吃着。

年輕女子很自然的坐在了蔣氏夫婦的身邊一起吃飯,而其他陪同人員全都坐在另外一桌上。所謂尊卑有別,孫立人很快就從這種無聲卻默契的座位安排上已經看出了年輕女子非同一般的身份,心中已是有了幾分顧忌。他正低頭吃着飯,就見那年輕女子才略微的吃了幾口,就已經放下了碗筷,湊到蔣夫人耳邊低語了幾句,旋即,蔣夫人又湊到了自己丈夫的耳邊,低聲的說着什麼。

他看見蔣委員長側頭看了看年輕女子,面上沒有太多的表情,但卻幾不可查的微微點了點頭,隨即,擡起頭,朗聲喚起了孫立人的名字:

“仲能?”

孫立人一聽蔣委員長召喚自己,連忙放下手中的碗筷,快步走到了他的身邊,立正站好,微低下頭,恭聽聆訓:

“委座。”

蔣介石很隨意的用手指了指身邊坐着的年輕女子,對孫立人吩咐道:

“仲能啊,等下她要四處看看,拍些照片,寫寫新聞。你派兩個人跟着她,不要讓她到處亂跑,免得她不知道輕重,拍些不該拍的東西,壞了規矩。其他的,除非她要拆了你的營房,否則她要做什麼,你就隨她好了。”

未等孫立人回答,就聽那年輕女子頗有些不服氣的嬌聲抗議道:

“姑父!我哪裡有那樣不懂事!”

“哼!還說!我們家裡最不懂事的女孩子就是你了!你要是懂事的話,還會在這裡嗎?!簡直胡鬧!”

蔣介石冷冷的哼了一聲,臉色沉沉的,口吻與措辭聽起來很嚴厲,大家長的威嚴在他身上氣勢一覽無餘。頓時,房間裡的氣氛有些凝滯,坐在旁邊的衆人都不敢喘大氣,只能面面相覷的互相用眼光交流着。看到委員長面色不佳,衆人心中都如打鼓一般惴惴不安。

但凡是與委員長接觸過幾次的人都知道,委員長髮起脾氣來可不是好應付的,每個曾經在他身邊服侍過的侍衛官,都沒少挨委員長的耳光。想到這裡,衆人的目光裡帶着同情,全都不由自主的往那容貌嬌好的年輕女子身上瞟,彷彿在等着委員長的手揮向她的臉上。

孫立人見場面有些僵,本想要出聲打個圓場,卻不料被那女子先發了話。只見她的臉上絲毫沒有畏懼之色,反而臉上掛着盈盈笑意,伸手夾了一塊嫩嫩的魚片送到委員長的碗裡,眨着漂亮的黑眼睛,樂呵呵的笑言道:

“呵呵,姑父,我就是再胡鬧,也是那大鬧天宮的孫猴子,當然是怎麼翻也是翻不出姑父您的手掌心的嘛!再說,我偷偷跑來雖然不對,可也是爲了能幫姑夫一點點小忙,好讓天底下的人都知道我的姑夫爲了抗日所付出了多大的努力,讓天底下的百姓們都愛戴您,尊敬您,打從心底裡和您生出一條心來抗日,您說對不對?”

“你啊,嘴巴總是這樣甜,歪理都能被你說成是真理!明知道你說的是違心的話,卻也讓人不好怪你。你這丫頭啊,難怪連你姑媽都要拿你沒辦法。”

“不是姑父和姑媽拿我沒辦法,是因爲你們最心疼我啊!對不對,姑媽?”

“婷兒啊,你姑夫身邊只有兩個兒子,沒有女兒,否則他若得了你似的女兒,必也是要疼得無法無天的!”

“那我就做姑夫的女兒好了,姑夫,我直接叫你爹爹,好不好啊?”

“謝謝謝謝,我可受不起你這一聲叫。若叫你父親知道,非又要氣勢洶洶的來找我算賬。我惹不起他,總還是躲得起的。如今日本人已經搞得我頭痛不已,我可沒力氣來應付你父親,你還是讓我多過兩天太平日子吧。”

“姑媽,你看姑夫啊!”

年輕女子嬌滴滴的攬住了蔣夫人的胳膊,將頭輕輕靠在蔣夫人的肩頭,口氣軟軟的撒着嬌。蔣夫人一臉愛憐的摸了摸她的面容,輕笑着在她耳邊說了什麼,又湊到了委員長的身邊,咬了幾句耳朵。適才還面色難看的委員長忽然臉上綻開了笑容,看着年輕女子,眼睛裡滿是慈愛的目光。他伸手夾了幾片苦瓜送到她的碗裡,慈祥的說道:

“好了,好了,知道你與緯國一樣,都喜歡吃這個。這東西美國可吃不到,過幾天你回去了,就是嘴再饞也吃不到嘍。趁這機會,多吃些。”

“謝謝姑父。我記得那年回國前,我還特意去緯國哥哥唸的裝甲兵學校與他告別。那天他請我吃飯,有一道菜就是我們兩個最喜歡吃的苦瓜,把我看的眼睛都直了。他的本事真大,我到現在還不曉得他從哪裡搞來的苦瓜呢!”

“呵呵呵,他呀,從小就有讓人目瞪口呆的本事。等過些日子我回國去見到他了,一定幫你打聽打聽,到底美國哪裡有苦瓜賣,也好一解你的口腹之慾。”

“若真是那樣的話,我一定要好好謝謝姑父啦!”

蔣氏夫婦與年輕女子有說有笑的,氣氛極爲融洽溫馨。這不禁讓一衆旁人們都有些錯愕,實在是覺得先前還凝滯的氣氛一下子又變得溫情脈脈,變化的太快了些,卻又變化的這樣順理成章,好象根本不當他們這些人的存在,儼然就是一對夫婦與自己的孩子在一起時的模樣,令衆人感覺他們坐在旁邊倒成了多餘的擺設。

孫立人已經從他們的對話之中猜到了年輕女子的身份,頗感意外之餘,站在委員長的身邊,不知道自己是該走還是該留的時候,又聽委員長髮話道:

ωωω● ttκā n● CO “仲能啊,等下你陪我去視察一下前線各地,讓齊副師長陪着夫人去看看華僑學校和野戰醫院,這個丫頭就留在這裡,她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你只要找人跟着她就行了。”

“是,委座。”

接到命令的孫立人畢恭畢敬的朝委員長敬了一個禮,然後走到年輕女子的身邊,很是客氣的問道:

“不知小姐如何稱呼?”

年輕女子站了起來,微微側着頭看着孫立人,雙目炯炯的放着光芒,沒有立刻回答他的問題,而是笑着用英語說道:

“我聽說過孫師長您曾經在淞滬抗戰中的事蹟,很英勇,很偉大,我很崇拜您。希望今後有機會能從您這裡聽到更多的關於那場激烈戰鬥的故事。”

孫立人顯然沒有想到年輕女子用英語與他說話,先是一楞,但很快就反應過來,連忙用英語很是謙遜的回答道:

“哪裡哪裡。身爲軍人,保家衛國那都是在下份內的事情,談不上什麼英勇,偉大,都是應當做的,小姐繆讚了。”

“我生則國亡,我死則國存。若是所有的人都能有這份心在,中國何至於會是今天這副樣子?您說對嗎?孫師長?”

孫立人被這個反問問得一楞,隨即立刻感到了爲難。因爲她問的這個問題,實在是不好回答。聽這話音,彷彿將矛頭直接指向了她身邊坐着的委員長。畢竟,“九一八事變”的時候,若全國上下一條心抗日,的確不會有今天這樣艱難的境地。可這樣的指責,他不敢說也不能說。即便委員長聽不懂英語,但夫人是懂的。他若是說錯了話,後果是很難想象的。

儘管這些頭腦中的衡量只有短短几秒鐘,但卻也是電光火石間就能想明白的事情。他看了看不慎明瞭的委員長,又看了看眼睛裡有着銳利眼光的夫人,最後索性裝起了糊塗,沒有接下她的這個話題,而是改問道:

“小姐高論,在下領教了。說了這麼多,還未請教小姐如何稱呼?聽小姐的英語口音,與夫人的倒有八分相似,莫不是與夫人是校友?”

年輕女子笑了起來,揚着眉毛,悠悠地坐了下來,偏着頭看向孫立人,笑說道:

“孫師長,弗吉尼亞軍校的所有課程裡,應該是沒有教過您怎麼‘難得糊塗’的吧?您是喝過洋墨水的,也在美國軍校裡呆了不少年頭,可這中國哲學裡的中庸之道,您依然可以學得很通透呢!真了不起,將來必定還有您的一步高升。”

聽這年輕女子的口吻,八分真,二分假,彷彿帶着些玩笑之意,又聽着有幾分奉承。他不知道她的真正本意究竟是在捧他還是在貶他,沒有說話,只是一徑陪着笑。不過,心裡已經清楚的明白,此女的口才相當了得,話中有話。若是應答的不好,反倒失了自己的身份。也許是看出了他的爲難,這時蔣夫人慢斯條理的發了話:

“仲能啊,莫要見怪。這是我的堂侄女,韓婉婷,纔剛二十出頭的小丫頭,從哥倫比亞大學畢業沒多久,仗着自己有張新聞學院的證書就得意了,一天到晚鋒芒畢露,也不知道收斂,說話難免有失分寸。你做長輩的,不要與她計較就是了。”

“夫人說笑了。韓小姐天資聰慧,能言善道也是理所當然的……”

孫立人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聽委員長頗有些不耐煩的放下了碗筷,擺了擺手,用帶着濃重寧波口音的官話說道:

“你們三個好好的說什麼外國話,搞得好像有什麼秘密瞞着我一樣。在我面前不要說這些,聽得我頭疼。好了好了,我看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準備準備,等下就各自出發吧。今天要做的事情不少的。”

委員長髮了話,衆人哪裡還敢耽擱,連忙各自收拾準備了東西。送走了先行出發的夫人一行之後,孫立人在自己臨出發前,找來了自己的參謀長,小聲的囑咐着。儘管參謀長一個勁的點頭保證,但他還是不太放心的看了看不遠處站着的那位身份嬌貴的大小姐。直到參謀長領着那位口齒伶俐的大小姐往114團駐地方向去了,這才稍稍安心的便陪同着委員長一起坐上了前往前線的車子,絕塵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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