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郎府,牡丹園。
霧色瀰漫,不過轉瞬,卻像是過了千萬年那般長久,浮萍大海,何處相逢?
那一抹翠色在楚闌指間環繞,割心如死一般的疼痛,‘殘日東風,不放歲華去。’‘寒銷不盡,又相對、落梅如雨。’心終是隨着這濃霧沉去,迷失了方向,再也找不到來路,他在這霧中跌跌撞撞,滿地的荊棘刺骨而過,帶着滿身的滄桑與疲憊,再回首,卻再也找不到記憶中的那抹綠影。
那永遠也不會停下的雨,又埋葬了多少淺遇深知,落盡繁花,碾化爲泥,任他再如何掙扎,也無法逃脫這滿目荒蕪。
思念蝕骨,他不知該如何去找尋她。
轉身又酌了一杯烈酒,飲盡那一痕愁緒。落寞如雲煙,聲聲低喚,卻再無應聲。任他在蒼茫中徘徊,獨自刻畫着滄海桑田。
他真的,好想她……
胃裡不斷翻涌的疼痛又再次襲來,烈酒劃過,不斷的灼傷着傷口,只不過是輕輕一觸,卻引來撕心裂肺的疼痛。
手中的酒杯一晃,杯中的月影破碎不堪,楚闌像是醉了,笑着將杯中的酒倒入這黃土之中,那潺潺細流像是誰止不住的淚,墜入深淵。他的身子晃了晃,終於支撐不住一般的倒在了地上,這滿園的芬芳,也終是留不住她。
她曾經就站在這地方對他笑過,可那笑容現在卻隨着一縷寒風化去,染溼了他的眼眶,凋零在這泥土中,世間萬物,都失去了色彩。
那是誰的腳步聲響起,在這夜色中矗立在他身旁,可他不想再去看,他不想起來,只想沉淪在那或許美好夢境裡。
灼華望着那個倒在地上的紫影,無法想象這是那個不可一世的楚闌。
灼華俯下身去扶起他,他的身子像離枝的枯葉一般墜着,他一言不發的任他扶着,雙眉緊皺,蒼白的臉上是一雙空洞而又烏黑的眼,毫無光彩可言,夜色一般的無聲寂靜。
灼華看着他的樣子,張了張口,幾次想告訴他沈落辭就在京都,可是話到嘴邊卻不知爲何又說不出來,最終化爲一句,“你醉了……”
楚闌卻癡癡一笑,“醒或醉又有什麼分別。”
灼華嘆了一口氣,扶着楚闌在庭前坐下,楚闌的手緊緊的捂着胃,這才注意到楚闌的神色十分痛苦。
灼華心中一驚,“你怎麼了?”
楚闌搖了搖頭,輕聲道:“是舊疾。”
“舊疾?我怎麼不知道?”灼華皺眉看向他。
胃裡翻涌的疼痛一波比一波猛烈,烈火般的反覆灼燒,彷彿要將他燒成灰燼。他咬緊牙關,艱難的吐出幾個字,“一年前,她下毒的時候……”
灼華這纔想起一年前沈落辭對楚闌下過毒,看來楚闌是那時染上了胃疾,不由得怒聲道:“那你還喝什麼酒?!”
楚闌一雙眼睛看向很遠的地方,帶着幾絲嚮往,喃喃道:“醉了,或許還能見到她……”
灼華的胸口像是被什麼澀住了,說不出一句話,他隨着楚闌的目光望去,那是望不見邊的灰暗,將一切席捲而空,憂傷而又冗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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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三天,沈落辭終於會熬粥了,雖然只是白米粥,但兩個人也是吃的津津有味。
這天早上,沈落辭又將粥端了過來,看着徐懷瑾喝着,緩緩道:“我想去城中一趟。”
徐懷瑾笑着看她,“怎麼?不打算冬眠了麼?”
沈落辭瞪了他一眼,“是啊,我想去買點吃的,你養着傷哪能讓你天天喝粥啊。”
徐懷瑾柔聲道:“喝粥沒什麼不好,養傷就應該吃一點清淡的,外面天涼,你就別出去了。”
“不行,今天必須得出去一趟,你的藥也沒了,得去醫館拿。”
徐懷瑾拉着她的手道:“那我陪你去。”
沈落辭又瞪了他一眼,“你好好給我在牀上躺着,乖乖等我回來,哪都不許去!”
“我傷都好的差不多了,已經可以下牀了,一起去嘛。”徐懷瑾的語氣低柔的好似撒嬌,一雙眸子亮閃閃的望着她。
看着徐懷瑾的神情,沈落辭險些心軟答應他。隨即又穩住心神,暗忖道,自己不能被他迷惑!
“好什麼了,昨晚還聽見你咳嗽呢,外面寒氣那麼重”沈落辭不由分說的把徐懷瑾按到牀上,然後又給他蓋好被子,道:“你好好在家等我,我中午就回來。”
徐懷瑾看了她半晌,心知再說什麼也沒用,便道:“好,那你多穿點衣服,早去早回。”
“嗯。”沈落辭對他笑了一下,端起碗,走出了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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灼華站在楚闌門外,像是想了好久,才緩緩敲響了房門。
楚闌像是知道是誰一樣,直接低聲道:“進來吧。”
灼華走進屋子,屋子裡還有着未消散的淡淡酒氣,灼華皺了皺眉,看向楚闌,“你昨晚又喝酒了?”
“喝了一點。”他的墨瞳仿若寒冬的湖水一般死寂,轉過眼看着灼華,“你的傷怎麼樣了?”
灼華不敢看楚闌的眼,淡淡道:“好多了。”
“你身上有傷,就不要到處亂走了,你來找我,有什麼事麼?”
灼華垂下眼,思索半晌,緩緩開口道:“我這次受傷,是在城西的醫館前面,現在想去看看,或許會留下什麼線索……”
“城西?”楚闌墨瞳微眯,“你就不要去了,我去看看吧。”
灼華道:“好,那我先回去了。”
“嗯,去吧。”
灼華走出房門,胸口的傷口又開始隱隱作痛,巨石壓心般的難受。
上次和沈落辭在醫館裡,大夫說只配了三天的藥,剩下的三天後去拿,今天剛好是第三天。徐懷瑾受傷比他嚴重,現在應該還下不了牀,如果要拿藥的話,肯定是沈落辭一個人去拿,遇不遇的上,就看他們造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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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又下了一場雪,顯得早上的天氣格外的冷。沈落辭雖是照着徐懷瑾的囑咐,穿了厚的衣服,又披了裘皮大衣,可還是有些哆嗦。她幾乎是一路小跑來到城內的,跑到醫館裡時,已經不是那麼冷了。
大夫看見她,一掃那天晚上的冷漠,陪着笑將藥遞給她,道:“姑娘,這是五天的計量,五天後麻煩您再來小店一趟。”
沈落辭接過藥包,點頭道:“好,麻煩您了。”
大夫急忙道:“不麻煩,不麻煩。”看着沈落辭轉身走掉的背影,又急忙道:“姑娘慢走!”
沈落辭轉身出門,卻在看到門外的那一抹紫影時僵住了。
枯枝上的積雪隨風而落,落在心間那許久不曾觸碰的疤上,一片片凋零。手中緊握的藥包不知何時落在地上,驚擾了這晨霜的寂靜。那一雙墨瞳轉過眼來,帶着幾絲不可置信,幾絲意外,幾絲驚喜,那一瞬間他的眼裡劃過太多情緒,像是書不盡的殘片,細細的寫下那些過往,穿越過無數個春秋,最終化爲一道墨色的淺痕。
他有些顫抖的走到她面前,捲起一地霜白,顫抖的手撫上她的眉間,卻只是輕輕一觸,就閃電般的彈開。
不是夢,真的不是夢,她真的在他面前……
或許是這突如其來的相遇,讓她忘了說話,他眉間有着明顯的滄桑與憔悴,這刻骨的相思,又瘦了誰?
一瞬間的相望,卻像是過了滄海桑田那般久。
他瞥見她落在腳下的藥包,俯身撿起,看着她猶帶震驚的眼,啞聲道:“你病了?”
他的聲音猶如寒夜裡寂靜的風,帶着幾絲哽咽,卻將她驚醒,她從他手中接過藥包,低聲道了一句,“沒有。”轉身欲走,卻被他拉住。
“你去哪?”
沈落辭身形一頓,從他手裡抽出被抓着的衣袖,心中洶涌的潮水終是在那一刻恢復了平靜,再無波瀾,曾經的情義也隨着那潮流消失殆盡,再也尋不到蹤跡。他與她已經毫無關係了,不是嗎?
“與你無關。”
這四個字凍徹了他心中的柳葉,將那一抹綠影攪碎,他好怕她就這樣隨風逝去,又一次緊緊的抓住了她的手,乾澀的聲音中帶着一絲乞求,“落兒,跟我回去。”
她想從他手中抽出去,但他卻抓的那樣緊,像是抓住生命中那最後一絲渺茫的希望。
她放棄了掙扎,回頭看着他,她的目光像是被冰封住的河流,任憑狂風肆虐,也沒有絲毫波瀾。“你已經放我走了。”
楚闌緊緊鎖住她的眼,“我不想再放了。”
沈落辭輕聲一笑,一點一點的扳開他緊握的手指,“楚侍郎,你已經有了家室,如今在街上與別的女子拉拉扯扯,就不怕楚夫人誤會麼?”
她眼中的冷意胳的他生疼,他以爲堅固的心卻在這一刻被風一吹就成了碎片,遺落在他找不到的夢境裡,只剩下空蕩。
可他還是不想放手,只是抓着她的手看着她,他不想在面對那空寂的小屋,和已經凋零的杜鵑,他情願她恨他,都不願再放掉她。
沈落辭看到楚闌眼中的堅決,她想起還有一個人在那屋中等着她,無論如何,她都不能再傷害徐懷瑾了。
“楚侍郎不怕夫人誤會,可我卻怕,我現在浮萍無依,若是得罪了楚夫人,怕是要死無葬身之地呢。”
楚闌心中一痛,驀地想起那日宰相的話,頹然鬆開了手,若是讓宰相知道的話,她就會有危險的……
沈落辭見他鬆了手,轉身就走入一片雪色中,她越走越快,最後都小跑起來,像是要逃離這牽絆。
楚闌看着那一抹綠影越來越小,心也像是隨之被割捨而去,被無情的碾碎成一段過眼雲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