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沉碧怔了,她突兀地發覺,眼前這個男人是如此的熟悉,熟悉到那俊豔的眉眼兒,英挺的鼻樑,微翹的嘴角都是她夢裡都記得起來的。
可再瞧一眼又似乎陌生了,陌生到他的一舉一動再也不是她能猜得出,算的準的,這是一種莫名的不安定感,似乎他也不再是她以往瞭解的那個蔣悅然了。
蔣悅然離開蔣家那一日,她站在後門的大路那裡不知望了多久,癡癡的傻傻的,滿眼的淚,她覺得他始終是會回來的,他一定會回來的,可轉念又一想,即便是他將來回了來又能如何?許是蔣家不會再是他的,而自己也不會屬於他。
相逢便是如此,可再續前緣的機會總是極少的,因着時過境遷,誰也說不準到頭來結局會往哪個方向發展,那個朝思暮想的人又會變成那個模樣。而有始無終的下場,會在慢慢時間長河裡成爲一條穿心鎖鏈,時不時扯動,就會跟着發疼。
蔣悅然看着方沉碧愣住的神色,笑笑伸手拂她額頭:“方沉碧,你總是爲着我好的,我知曉。便是你一再抵賴,口不對心,也無所謂,我就是知道。”
這一幕被躲在他們身後樹叢裡的翠紅看的心驚肉跳的,心跳快得就快躍出喉嚨,從小她就知道三少十分喜愛自家小姐,可兒時的感情多半做不了數的,長大以後,還是各奔東西的命,可此時此刻,此情此景,再加之之前三少與她的那一番言談,便不能不讓她感到一種言出必信的錯覺來。
“三少跟小姐?這……”喃喃之音出了口,翠紅髮了一身的冷汗,死死的掩住了自己的嘴,慌了神兒。若是日後真的被院子裡頭的人發覺了事兒,那就不只是不可善終這麼簡單,但是大少爺那裡也非得鬧個天翻地覆不可了,自己這黴事是犯定了。
翠紅窩在草叢裡不知進退,許是因着今日見到的事太過震撼,聽到的話太過驚人,倍覺渾身上下都僵硬酸澀的厲害,但見前方兩人還沒有離開,身子乏的像是快散了架似的。
三個人正僵在那,循着前方甬道處傳來窸窸窣窣的碎步聲,期間似乎還有人急促喘的上氣不接下氣,邊走邊唸叨些什麼。
聞見話音兒,方沉碧猛地往後掙了掙,一步邁開,生怕給外人看見了什麼去,蔣悅然一愣,隨即伸手一把抓住方沉碧的胳膊,穩住了她身形,復轉頭望向身後,又扭轉過身體,將方沉碧擋在身後。
兩人站的地方本來就暗,燈影晃着,樹影掩着,打外處走過來的人根本看不真切,等着那人走近,蔣悅然突然開了口:“來人是誰?”
那趕的匆匆的人本就沒看見這處還有人在,又加上急得丟了魂兒似的,突聞有人說話,猛地擡頭一看,正見前方黑漆漆的站着個大活人,遂被狠狠嚇了一遭,倒退了好幾步,險些一屁股坐在地上。
“呦,是三少您……”來人青着一張臉開了口。
“嬤嬤,您這是在找我?”方沉碧側了側身子,從蔣悅然身後走了出來。
“馬婆子?你這麼急可是爲了哪一遭?”
馬婆子又見了方沉碧,卻也來不及吃驚,只道是又急又慌的直跺腳,道:“回三少,小姐,前院可是不得了,五夫人院子裡頭出了天大的事了,五少爺跟四少爺跟着丫頭婆子剛從前院用了飯回來,兩人就這麼一路鬧開了,可不知怎的,兜了一圈回來就只剩下四少爺一個人兒了,五少爺不見了影蹤。
當時一堆人都追着少爺們身後頭,有人聽見怪音兒也沒發覺到底是出了什麼大事兒,喊啊,喚啊,怎麼都沒有反應,只道是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五少爺的人。最後鬧得滿院子的人打着燈籠翻來覆去的找,纔在池塘裡找到少爺的一隻鞋,這才讓人跳下去尋,人是尋着了,給撈了上來。可現下是少爺現下是不知怎麼樣了,怎麼喚也喚不醒,我這正是前去院子裡找小姐過去的,老太太那裡尋着呢。”
這一番話驚壞了兩個人,方沉碧碎步快行走在前頭,蔣悅然緊跟後頭。等着三個人走遠了,翠紅纔敢從草叢裡鑽出來,她也顧不得哪裡痠疼,急匆匆的跟着跑過去了。
等一行人到了地方的時候,五夫人來鳳的院子正是燈火通明,下人進進出出,端盆送水,混雜着哭哭啼啼聲音,鬧作一團。
剛進院子,打北邊又過來一行人,方沉碧見了連忙俯身拜了拜:“大夫人。”
馬文德跟在大夫人身側,同來的還有劉婆子和巧月,大夫人朝蔣悅然瞥了一眼,直直與方沉碧道:“你可瞧過人如何了?可曾傷了哪裡?現下怎樣了?”
方沉碧搖搖頭,避重就輕道:“裡面人太多了,我也只瞧了一眼,就等在外面了。”
大夫人滿意的嗯了一聲,打頭先走,帶着一行人往裡去。等着人先走了一段,方沉碧轉身朝身後的蔣悅然輕聲道:“你且先回去吧,這麼跟着進來回頭也會有人嚼着你閒話說,若是五少爺沒事還好,若是有事……”
方沉碧餘下的話沒說出口,只是微微緊了緊嘴脣,又看了蔣悅然一眼,轉身先走了。蔣悅然尋思了下,只望着方沉碧走遠了,方纔方纔掉轉身往回走。
話說卓安這頭也是煩心的很,他本是該去伺候自家主子的,卻被自己主子命令非得留下看着喝醉了酒的李蘭。
卓安嘆了口氣,瞟了一眼牀上輾轉反側不肯安分的貴公子,撇撇嘴,心念,難怪都說酒後失德,甭管是多風度翩翩的公子哥,若是爛醉如泥,往昔的什麼姿態德行也都不見了,好在李蘭也沒多出格,只是扯着自己胳膊非要問出方家小姐的事來。
“自古紅顏禍水,這話說的真是不假,紅顏就是禍水,是禍水。”卓安嘆了嘆,小聲嘀咕,從銅盆裡擰了帕子走到牀前彎腰遞了進去:“蘭少爺?蘭少爺?”
“方……小姐……”李蘭迷迷糊糊,只覺得眼前什麼都看不真切,唯獨只得見一個婀娜清豔的身影來,那一眉一眼,一顰一笑,着實牽着他的心跟着繞的像團亂麻似的。李蘭本是京城首富李家的掌家大公子,身份也不是一般,屋子裡一妻一妾,都是出身名門大家閨秀。
倒也不是他好淫色,只管各色都往自己屋子裡頭搬,不過自打見過方家小姐,任是閱人無數的他也難免又動了春心。
當初妻妾都是自己父母做媒,他本又是孝順的兒子,多半也不會拒絕,這幾年下來,與妻妾也到是相敬如賓,還算過的平順安妥,但那也總不是他心念裡追着的熱情勁兒,總覺得似乎缺了什麼一樣。等着見着了真正讓自己動心的女人,就是他也會難以把持,只管着想時刻盯着她看都不帶轉眼的。
卓安搖搖頭,把涼帕子覆在李蘭的額頭上,小聲道:“我們蔣府的方小姐是個不得了的人物,不管什麼男女老少,見了她的想不注意都難,猶是換到男人這裡,誰都想着多看一眼,蘭少爺可別看多了,小心栽進去出不來,千萬別學我家少爺,一見小姐誤終生啊。”
李蘭其實聽不真切,隱隱約約似乎聽見有人在他耳朵邊唸叨,像是眼前的方家小姐揮了揮雲袖就要走了,於是他胡亂的伸手去撈。卓安正轉身準備起來去倒杯蜂蜜水給他解酒,卻被李蘭扯住了衣袂,他往後一倒,險些給拽了個跟頭。
“方小姐,姓方名誰……?帶我去瞧……”李蘭半支起身,俊容潮紅,口齒不清的問。
卓安眉毛打結,被李蘭這兩個時辰問了一百遍也不重複的問題弄得十分惱火,順口道:“方沉
碧,姓方名沉碧。蘭少爺,您醉了就此睡下吧,明兒等着您醒了再去瞧,隨您怎麼瞧都成。”
好說歹說,終於是給李蘭安撫下去了,卓安抹了抹腦門的汗,不由得心裡又怨起來,就算方沉碧的樣貌天下第一又如何?比得過李家婷小姐的家世才學嗎?自然是比不過的,怎的就她能吊得住自家少爺的心,攔着少爺的路,讓少爺裹足不前?這真是讓卓安都生出哀其不幸怒其不清的怨恨來的。
正是在走神兒的功夫,蔣悅然撩擺慢悠悠的進了門兒,卓安擡頭見了,趕緊上前去迎:“少爺,您可回來了,我都等您快兩個時辰了,您怎麼去了這麼久。”
蔣悅然嗯了一聲,也沒多話便往裡走,進了屋子也不看牀上的李蘭,自顧自的坐在桌前倒了茶吃。卓安就嘮嘮叨叨的站在他身邊,說起李蘭醉酒的雜事,不過倒是直口不提,李蘭盯着方沉碧這碼子事兒。
“少爺……少爺……”這面蔣悅然還沒坐得穩當,茗香的喊叫聲就傳了來,卓安緊着倚着門框朝慌忙跑進來的茗香擺手,擠眉弄眼道:“小聲些,蘭少爺才睡下,這要是醒了可是不得得了了,咱們誰都別想着消停。”
茗香這功夫管不得什麼少爺小姐的,只管拎着裙子進了門,只朝着蔣悅然過了去,道:“三少,五少爺這會兒子人不中用了,五夫人的院子裡亂開了鍋。”
卓安聞言驚得凸了眼珠子,蔣悅然倒是依舊,不溫不火的坐在那吃茶,彷彿覺得死了個人也沒多大了不起,至少跟他沒什麼關聯。
“少爺……”卓安念,又不敢大聲。等了等,蔣悅然緩緩扭頭,面色如水,輕聲問:“方沉碧人呢?”
方沉碧貼到牀帳前看見躺在牀上的孩子時候,心頭一凜,人確實已經不中用了,眼睛鼻子嘴巴甚至是耳洞裡頭都有污泥,丫頭婆子哭哭啼啼的拼了命給擦,可那張原本天真可愛的臉此時此刻卻依舊是青灰成一片,毫無聲息。
大夫又是施針又是捶背,鬧騰了好一會兒也不見孩子有半點反應,蔣家福始終如一的躺在那,軟軟彷彿無骨了一般,身上的藍緞子衣裳溼了個透,洇在被褥上,轆轆一片。無知無覺的蔣家福被衆人擺弄個不停,剛給扶了身子拍背,但聞孩子身下一股腦的涌出惡臭味道,再一看竟是糞尿撒了一褲子。
圍在牀帳前的一羣人見勢,哭的更甚,大夫蹙眉又摸了摸蔣家福頸項的脈絡,嘆息着搖了搖頭,轉身從人羣裡擠出去,朝呆呆站在桌子邊五夫人來鳳,沉沉道:“五夫人節哀,少爺這是已經去了,趕緊換身兒衣服吧,晚了就難了。”
明月聞言,嚎啕着跪□抱着大夫的腿,哭道:“大夫別走,再救救我家五少,求求您,求求您。”
大夫也是爲難,半晌沒了聲音,也不知是該走開還是回去再試試。
來鳳失了魂兒一般,就癡癡站在原地,瞧着牀前擠着那麼多人,越看蹙眉越緊,猛地大喊:“都給我出去,出去。”
擺弄蔣家福的下人紛紛住了手,灰突突的挨着邊哭着出去了,方沉碧最後一個走,經過來鳳身側時候,扶了扶她身子,輕聲道:“夫人節哀,切莫壞了自己身子。”
來鳳扭頭,面無表情的看了方沉碧一眼,突兀地莫名笑起來:“上次那姑子來家裡算命,說是這蔣家裡的一個小姐生來就是個禍害,說不準遲早要逼得蔣家分家,可卻也是個福星,能旺男人,
方沉碧,你說這小姐會不會是你?”
方沉碧微微垂眼,道:“許是不是沉碧,因着那姑子的話說了三分隱了七分,也不知她到底是再說誰,抑或者不過是想着調了夫人太太們的胃口,使些把戲,多糊弄些錢財罷了。”
來鳳冷哼一聲:“不管那人是誰,今兒是走了我的兒子,也不見得就成全了誰。小姐請吧。”
方沉碧未語,略略俯身,先行走了。
屋子裡一下子走光了人,只有跪坐在地上竊竊哭泣的明月,來鳳繃緊了身子瞧着牀上的兒子,胸口似乎堵了一塊巨石壓在心頭,越發的喘不上氣來。
死了,就這麼死了?剛剛還活蹦亂跳從這裡跑出去的孩子,就幾眼沒照顧到的關係便成了如今躺在牀上再不能說不能動的死人了,來鳳不能信,也不願信,兒子就這麼去了。
她慢慢走上前去,顫顫的伸出手,彎下腰,彷彿不願意吵醒孩子睡覺一般,探過去摸了摸孩子的臉,卻又一剎那般捱了燙一樣縮了回來,只因着太涼了,那不是平素孩子該有的溫度。
“家福?”來鳳喚了喚,不見孩子醒了,突然瘋了一般死命搖晃牀上的孩子,撕心裂肺的嚎哭:“家福,我的兒,我的兒……”
方沉碧從院子裡出來的時候,翠紅正等在外面,她見了,問:“三少可是回去了?”
翠紅點頭:“小姐放心,三少爺早是回去了。”
“恩,隨我走一趟老太太那裡,五少爺的喪事總要發的,老太太這會兒子遣我過來爲的就是聽個信兒去。”
翠紅不多說,只是順從的跟在一邊,跟着方沉碧又往老太太那裡頭折過去。
前段日子原是給老太爺祭香的姑子來了之後,老太太一時興起,曾招了幾個夫人過去湊着算命,方沉碧本是極度厭煩這種事兒,許是前生裡被他人棺材子叫的多了,唯見了什麼有的沒的無中生有的事就反感。
可偏是煩什麼就來什麼,那姑子就盯上方沉碧了,從瞧上她第一眼開始,那雙耷拉眼皮的眼就沒離開過她,淨說些不由得讓人多心的話來,惹得老太太跟夫人們無不是提心吊膽來着。
她是說過那樣的話,這屋子裡頭有個女人將來必定是個禍害,旺男人,卻也能毀了這個家。幾個夫人各自瞥着身側旁人,老太太的倒是真真給嚇到了,左右瞧了幾個人唉聲嘆氣的。當時只有來鳳斜眼看了方沉碧一眼,但笑不語。
方沉碧想到這,不由得又心生出厭惡出來,來鳳是哪一種女人她很清楚,有手段心勁兒,一雙眼更是厲的很,較比他人看的透得多。
老太太就等着方沉碧這信兒等得跟鍋臺上的螞蟻似的,這會子又不敢跟臥牀的蔣茽說起這事兒,只道平素蔣茽最疼這個幼子,那股子寵愛勁兒甚過當年的蔣悅然,是心頭肉一般的。
方沉碧這還沒進院子,裡面的婆子就出來迎了,只是瞧着方沉碧的表情也猜出十之**,頓時拍着大腿,哀道:“這可怎麼是好,要是老太太知道了,還不得折騰壞了身子,這可如何是好啊。”
方沉碧隨着點頭:“說不得也得說,這本是紙裡包不住火的事兒,誰瞞得了?只盼着婆子您也能在老太太面前多勸着點兒了,老太太這是誰的話都不聽,只聽您的,這一切還得仰仗您呢。”
婆子跟着抹淚兒道:“真真可惜了那麼大個孩子了,老天不開眼啊。”
方沉碧沒出聲,亦沒把當時四少爺蔣家祝也在場的事說出來,心頭一轉,轉了話鋒:“我隨婆子這功夫進去吧,大太太那裡還有事兒忙着,我也別多說,說了怕是說錯了什麼只管着又傷了老太太的心,您看着怎麼委婉怎麼暗示老太太,我這就算差事盡了,也欠了您這一份人情了。”婆子點了頭,嘆聲帶着方沉碧進了去。
屋子裡頭等了幾個人,方沉碧見了老太太急的瞪大了眼瞧着她,霎時撩了衣襬低頭跪在地上,也不說一句抹起淚來,老太太一看這仗勢,心裡已是瞭解了究竟,再往站在方沉碧身側的婆子面上一瞧,頓時哭出聲來:“這是造的什麼孽啊,我的家福的,我的孫兒啊。”
一屋子老老少少的女人哭作一團,老太太尤甚,抽噎的幾欲昏死過去幾次。
方沉碧從始到終,一字不說,除了哭還是哭,只管是跪在那連哭都不出聲音,老太太哭到氣喘不過來,又被一羣人扶着躺在暖炕上安歇,原本心疼的就不得了,顫巍巍的指着屋裡的一圈人,一字一句問:“誰來給我個交代,我那可憐的孫兒到底是怎麼就一頭栽進那池塘裡去的,當時又是誰在身邊看着的,誰來給我說個清楚?”
見沒人說話,老太太掃了一遍,只發現獨獨缺了兩個人,遂怒道:“缺得悅然他娘只道是人家去伺候老爺去了,那個偷雞摸狗的下三濫的東西是去了什麼地方,這時候窩在哪偷着樂呢,以爲少了家福她的兒子就多得?呸,瞧我能不能如她願?”
這話音兒沒落多久,大夫人帶着一行人急匆匆趕了過來,進門就哭,老太太見了,又是觸景傷情,跟着再哭了一通。
老太太不依,非得差遣人喚三夫人過來問話,等着人過了來,老太太由着身邊兒丫頭攙扶上,上前就是一記耳光扇過去,斥道:“在蔣家待了這麼多年,你到底學會了什麼規矩分寸,如今把家祝交給你,你怎的讓我放心託付,還不得教成個跟你這貨色一樣沒出息又小家子氣的廢物來?”
三夫人捱了巴掌,也見了老太太是真的氣到不行,哪還敢頂嘴辯解,只得用手捂住捱打的臉頰,哭哭啼啼起來。
也不知蔣家祝怎麼就跟了來,見了他娘捱打,衝進門,頂着老太太就嚷嚷:“奶奶緣何打我娘,緣何?”
老太太聞聲頓時火冒三丈:“這還不過是個毛頭小兒,就敢站在我面前大呼小叫的頂嘴,只道是你娘教不好你,你爹也不管着你,越發的讓你沒大沒小了,誰是他的嬤嬤丫頭,把這混小子給我關起來,沒我吩咐,我看誰敢放他出來,誰敢?”
三夫人見大勢不好,扯了自己兒子哭鬧着求饒起來,旁人也是幫着勸,幫着解圍,老太太到底是個擰脾氣的人兒,左右也不聽人勸,執拗的非要關蔣家祝進去不可。大夫人瞧了方沉碧一眼,眼色流轉,上前道:“老太太也別跟着家祝氣的傷了身子,這會子怎麼也是該把家福的事兒弄個清楚再說。”
方沉碧也上前道:“老太太,京城來的李家少爺還在府上,您就且消消氣吧先。”
聽聞這話,老太太鬆了氣兒,身子一沉,栽倒在榻上,掩着臉面哭起來。就這麼鬧了很晚,衆人方纔散了,而一行人離開老太太院子的時候,下人已經開始在府裡掛白簾,搭靈棚了。
第二日天還沒亮,馬婆子就進了院子送東西來了,方沉碧方纔起牀,正在穿衣。
“因着昨夜裡蔣家五少溺死,這會子誰人都得穿着一身白衣,我這是昨晚上敲了人家大門討的存貨,也不知道事先做好的到底合不合身兒。”
方沉碧接過衣服瞧了瞧,道:“五少爺未滿十一歲,家裡夫人少爺們的殤服倒也不那麼講究,只做是白色就好,我們這些下人就不一樣,嬤嬤還得幫我弄粗布的麻衣過來罩着才行,不然可是要壞了規矩的。”
馬婆子尋思着:“沉碧也算上是蔣家的小姐,倒也不必穿那一套麻布了吧。”
方沉碧笑笑:“今兒表舅舅把發喪的龐雜閒事都給了我辦,我出門自是不用穿,等着進了棚子裡焚香燒紙豈能用不着,嬤嬤去備吧,回頭找翠紅交個我就是,我得帶着方樑出去辦事。”
去到盛園裡去看望沈繡是方沉碧多年以來的習慣,走之前她去送了東西過去,沈繡依舊還是身子不好,時不時臥牀,門前也少有人走動,只當是個活死人還在,可誰都不放在眼裡了。
沈繡見來人是方沉碧,沉寂而蒼白的臉上方纔帶了一點笑意:“沉碧,又是你,現下可是正忙的時候,哪來功夫往我等死人的屋子裡跑,還不快去忙自個兒事兒。”
方沉碧笑笑,容方樑放下東西,道:“馬上又是入秋了,姐姐身子得補些,這都是我親自選的藥材,回頭讓月荷按時做了給你吃吃。”
沈繡苦笑:“這偌大的院子也就是你還時時念着我,從前四姑娘也來,等着她嫁人了,還把我放心上的人也就只剩下你一個了。你叫我一聲姐姐,真是叫到了我心尖兒裡頭去了。”
月荷送過茶來,順着問:“方小姐,聽說昨晚上五夫人院子裡頭髮了喪事兒。”
方沉碧點頭:“五少爺去了,我這不還是忙的沒空吃口茶,送了東西就打算出門辦事去,等着稍晚些再過來跟姐姐細講。”
沈繡點頭,黯然道:“死便也是無妨,只道是幾口氣兒的功夫也就過去了,像是我在這裡也是熬着等死,還不如那早夭的五少爺……”
方沉碧嘆道:“叫聲姐姐而不是嫂嫂,總是把你當成孃家人看待,從小時候你對我好,我長大了也對你好,不管如何千萬別看不開,只道是老天有眼,遲早也會補償你的不公,時候不到而已,姐姐別多想了。”
又是寒暄一陣,方沉碧趕忙出了盛園帶着方樑往外走。
剛走到院子裡頭,對面廊子裡有人喚:“方小姐……”
方沉碧正納罕,扭頭一看,竟是李蘭。因着做客蔣府,又正趕上辦喪事,李蘭今日的穿了一件淡灰色袍子,面上稍有些浮腫,一瞧就是昨夜裡喝多了。
“李少爺……”方沉碧俯身叫了一聲。
李蘭快步從廊子裡繞出來,直直奔向方沉碧,笑道:“我這正是昨夜裡吃酒吃的過了頭,今日一起來頭疼的要命,瞧見似乎像是方小姐身影就開了口,小姐一大早這是打算去哪?”
“去外面辦事,少爺若是不舒服,不如讓下人給抓點醒酒的藥材熬湯用一些,肯定會好很多。”
李蘭點頭,一雙眼不離方沉碧的臉:“如若方便,我也打算跟着出去吹吹風,都走一些路可能好不少,可否容我跟方小姐一路而行?”
方樑見勢心理犯了合計,轉頭看了看李蘭,道:“我家小姐這是出去辦點要事,怕是不方便與李少爺同行,不如您與三少問問再看?”
方沉碧微微揚了嘴角,俯身拜禮:“我這正是趕時辰辦事,也就不多跟李少爺說了,您且留步。”
李蘭到底也是名門出來的少爺,身份自是有的,也不好再多說,只得訕訕應了聲,眼看着佳人翩然離去,之餘唉聲嘆氣之聲。
而站在李蘭身後不遠的正是蔣悅然與卓安兩人,卓安撇嘴,嘟囔道:“我說一大早怎的找不見蘭少爺的人,原是在這兒,真是……”
蔣悅然沒做聲,抿嘴笑了笑,撥了撥桂花枝兒,跟卓安道:“你這就去帶李蘭去前廳用飯,他若不見了影兒,我只管問你算賬。”
說罷蔣悅然提身要走,卓安見了忙攔着:“少爺這是去哪?”
蔣悅然只管朝卓安壞笑:“盯丟了人,瞧我怎麼收拾你。”
卓安不敢再跟着,苦着一張臉站在原地,望着蔣悅然瀟灑的離開。
等着到了門口,方樑徑自去後院牽馬備車,只留方沉碧在門口等着,蔣悅然打旁側的小道里過來,負着手,邁前一步,與她站在一起,笑問:“你這是要去哪?”
方沉碧擡頭一瞧,頓蹙眉頭:“三少,府裡事情這麼多,你若是閒着何不幫忙?”
蔣悅然道:“幫,你讓我幫誰?”
方沉碧斂目:“自是幫着你們蔣家人。”
蔣悅然聞言笑出聲:“我們蔣家人?方沉碧,你不也是蔣家人,怎的說的好像置身事外一樣,你可是逃不脫的。”
方沉碧嘆氣:“三少您該去關心下老爺,這會子老爺心情必定不好,您可是蔣家本家人,自然與我這種不能同日而語。”
蔣悅然面上疑惑,問:“怎的不可同日而語,若不是昨晚出了岔子,今日許是你就是我的人了。”
方沉碧詫然:“你……”
蔣悅然微微傾身,朝她靠過去,眼對眼,鼻對鼻,輕聲念:“即便是晚了也不打緊,總歸你會屬於我,你倒也不必怕,我哥也罷,我娘也罷,就算是整個蔣家也罷,不會成爲你跟我之間的阻礙,不信,你瞧着就是了。”
方沉碧聞言,一顆心撲騰撲騰跳個沒完,她暗忍,扭過頭,又道:“五少爺才走,三少您該考慮的可不是這事兒。”
蔣悅然倒也不多說,不答反問:“你這是去哪?不坐轎子,倒是要乘馬車,是走遠道兒?”
“我是幫表舅舅去田鄉收租子,看着幾家鋪子,另則要看幾塊欲購的新地去。”方沉碧斂目簡答,一雙手已是不住的抖了抖,她不願被蔣悅然看出紕漏,縮了縮,將手藏在袖子裡頭。
蔣悅然倒是將一切都看在眼裡,他知曉,對於方沉碧來說,出身是卑賤,即便是真的嫁到蔣府也不會高貴起來,沒有人會承認。
只是她的心本就是高高在上的,不管誰怎麼看她,她依舊彷彿人間摸不着的一片雲。可蔣悅然太想握住她了,無論是之前,還是如今,這自私又霸道的想法卻是從來都沒有變過,連他自己也都奇怪,這又到底是爲了什麼竟能執着如此?
天漸漸亮了,濛濛暈暈之間似乎落了細雨,風一過,更是涼甚。蔣悅然含笑牽起方沉碧的手,頓時一股子暖意竄上她指尖:“方沉碧,一定沒人這麼牽過你的手,是不是?”
方沉碧掙了掙自是沒辦法從蔣悅然手裡掙脫,又聽蔣悅然道:“記得小時候我們去福音寺燒香還把你弄丟,你可別擔心,現下我可不會了,我再也不會把你弄丟了。”
也許有這樣一種人是可輕而易舉就成爲另一個人心頭的病,只因着他說一句話,他撇一次眼都成了無法逾越的一道溝,躲不開,也跨不過去。
方沉碧感知自己在抖,無法抑制的發抖。這世間對於她來說,無關前生今世,都只是冷,像這外面的密雨,是冷到骨子裡頭的,但她還是知足的,不管多不公平,不管多坎坷,至少還曾有過這樣一個人,真心的爲着她好過。
蔣悅然輕輕撥開方沉碧額頭的劉海,還依稀可見那一條淡淡的疤痕,他只覺得心頭抽了一下,莫名道:“許是你不疼了,可我每次看見,想到,都會感到疼。”
方樑牽了馬車過來,剛拐過轉角便看見這一幕,他入蔣府不多久蔣悅然便離開了,但他多少知道,方沉碧心裡頭有人,只是如今他才知道,這個人原來就是蔣家三少。
其實方樑是感激方沉碧的,有些事不是他不懂,而是懂了也不知該怎麼表達,方聰的病,方安的殘腿,若還不是這麼個不大的女孩子擔着,整個家早就垮了。方沉碧到底不是真正的方家人,能做到如此,真真是仁慈到了家,任是誰也再挑不出什麼來。
方樑正想着,後面看馬廄的下人就跟着尋了來,似乎有事找他,見勢方樑急忙往後迎過去,推推扭扭道:“你隨我再去一趟馬廄,我看着馬鞍子有點歪。”說罷帶着那人又折了回去。
情竇初開總是最美,方沉碧即便是嘴再硬也不過是個女兒家,到底蔣悅然就是她心裡頭的那個人,平素心裡頭想的清楚明白,一到這關頭上,由着自己喜歡的男人如此溫柔多情,也難免動了真情。
嘴裡哪還說得那些規矩方圓的,什麼道理是蔣悅然不懂的?而此時此刻,他的一言一語又怎能讓方沉碧一再反駁?
方沉碧靜靜站在房檐下看着細雨如絲,手指尖是暖熱的溫度,她突然心生出貪念,無論如何,不說以後,只說現在,她願再放縱自己這一次,讓自己沉溺個夠。
大手握着小手,一個看雨,一個看人,誰也體會不了,這一時刻,兩個人的感情是如何從牽腸掛肚慢慢凝成刻骨銘心的。
蔣悅然自是跟了來,便決意不願半途而廢的回去,無奈下方沉碧只得帶着他一起上路,田鄉里河源縣並不十分遠,只十幾裡地,方樑披着蓑衣坐在外面趕車,方沉碧與蔣悅然坐在馬車裡,兩人話說很少,都只是順着窗往外望着,各有心思。
到了田鄉,方沉碧先去尋的是老李,地是老李給聯絡的,方沉碧帶着方樑去了,老李同下人帶着紙傘去接,卻沒想到居然看見了蔣家的三少爺。
蔣悅然倒也並不介意,撐着紙傘走到方沉碧身前,卻是朝着老李和方樑道:“你們先打頭,我與沉碧有話要說。”
老李看了看方樑,卻沒見方樑臉上有什麼不妥,遂收了擔心,只管伸手作勢:“三少請,方小姐請。”
田鄉的桔梗花最是有名,又是夏末初秋的光景沿着田頭開的一簇簇一叢叢的十分好看,細雨迷濛之間,紙傘下的兩人難得彼此放鬆心情,只覺得這一刻實在是安適的很。
“沉碧,我在京城時候曾在外省兌了個礦,現下正是好時候,若是做的好了,不出兩年一定保賺。”蔣悅然說的悠哉,一臉輕鬆:“你日後會享福。”
方沉碧頓了頓,輕聲道:“兌了礦的事絕非小事,官府的打點那面且不說,單說開礦採礦也是大週摺,以你目前的狀況來說,銀子必定不夠用的,小心捉襟見肘。”
蔣悅然笑:“這是我千辛萬苦討來的機會,能急於此,也是因爲光景已經不等我了,沉碧,你及笄,我便娶你。”
方沉碧擡頭,看着蔣悅然少有容止的俊顏,含糊問:“你娶我?那李家小姐呢?你哥呢?蔣家呢?”
蔣悅然漸漸斂笑,面上是少有的嚴肅神色,他眉頭微蹙,只是輕聲問反問了方沉碧一句:“我若是爲他人都着想周到了,那你呢?又有誰管你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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