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慈恩園的時候,方沉碧看見躲在廳堂屏風後面啜泣的牙白衣裳的女子還在抹淚,大夫人打頭先走,見了那姑娘便叫到一邊說話,言語間,她轉過頭看等在廳堂火爐邊的方沉碧,表情有些哀怨。
“沉碧,那姑娘是十年前給大少爺沖喜買進府來的,喚命寶珠,剛進府的那年也跟你一樣,只有七歲。”
馬婆子小聲與沉碧道,邊說邊幫她搓搓手:“可寶珠性子不成,大夫人一直不稱心,大公子的脾氣衝的很,寶珠又軟,看見發火就知道抹淚,恰恰大公子就煩丫頭愛哭,但見她一哭,反倒脾氣更大。不過她手腳倒是勤快,就留在這個院子裡伺候了。”
方沉碧點點頭:“表舅媽,從今往後,我是要在這個院子裡伺候大少爺的是嗎?”
馬婆子尷尬的看了看她,點頭:“其實這也好,大少爺除了脾氣怪了點,人倒也不壞,比不得那個鬼見了都怕的三少爺,還算好做,你且放心吧,有什麼不懂得,儘管來問舅媽就是。”
方沉碧笑笑:“表舅媽,我要幾歲纔要嫁給他?”
馬婆子頓了頓,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當初跟方家說的是收做女兒,但馬巧月和馬文德倒是心裡清楚的很,方沉碧一進府就是當着童養媳教養來着,現下醜話沒捅破,還不覺得彆扭,可當着孩子面說的如此直白,讓她也覺得有些說不出口。不錯的丫頭,送做給病怏怏的大公子做媳婦,倒也可惜了點。
方沉碧見馬婆子愣着,笑道:“表舅媽別爲難,沉碧想知曉究竟怎麼一回事,您只管實打實的告訴我就是,也好讓我心裡有個底纔是。”
“到了及笄之年吧,孩子放心,大公子本是大夫人所出,無論如何委屈不了你。”
方沉碧點點頭,沒再說話。其實她很懂,來到這個世界,很多事情已是超出她自己可控制的範疇,古代不比現代,萬不是小說裡寫的那般,天高地遠爲所欲爲。
在這個世界裡,男尊女卑,尤其是她這樣身份的女孩子,性命也罷,婚姻也罷,都掌握在他人手裡。就似她如今,除了留在蔣府也別無他去,若是留在方家,除了馬巧月的百般刁難,成年之後的婚事也必定比不得這裡。世事總是有個比較,只有壞的處境逼迫,方纔能顯出更好的選擇是什麼。
寶珠早就知道有個女孩要來,就跟十年前的她那樣,留在這個院子裡伺候那個臥牀的男人。今日見了,也着實吃了一驚,原以爲是個不大的孩子,心性脾氣也都孩子氣,可方沉碧卻讓她有種奇怪的感覺。
從前蔣煦每每發脾氣,便摔盆摔碗,叫罵連天,沒有一兩個時辰,斷不會消氣兒。可這次方纔幾句話的功夫就沒了動靜,讓她也摸不着頭腦,那女娃子到底有什麼法力,能說服蔣煦?
兩人不時視線相對,各自有幾份滋味涌上心頭,一個是伺候了十年,自是有情的沖喜喜娘,一個是初來乍到,脾性奇怪的童養媳,寶珠看方沉碧如何都少不了帶了幾份不自在。
可對方沉碧來說,寶珠是妾,將來自己也是妾,從來分享同一個男人,便沒有天下太平這麼一說,女人多了,事情就更是麻煩,她倒也沒想着跟寶珠爭搶大少爺的憐愛神情,只道是做好分內事情,能安安靜靜這麼活着,倒也不錯了。
大夫人交待了幾句,便先行離開了,寶珠返回廳室,朝方沉碧道:“沉碧妹妹,等你熟路了,就來這院子找我,大夫人交代過,讓你先幫着我一段日子,時間久了,總會上手的。”
方沉碧點頭:“那勞煩姐姐了。”
寶珠擺擺手:“沒事,大家以後都是一個屋子的人,和氣點再好不過了。”說罷撩了簾子又進去了,可沒進去多久,又傳來蔣煦的咆哮聲,方沉碧朝門口看了看,起身先離開了。
時候不早,天色黑的似潑了一層濃重的墨,那月輪掛的格外的高,在天際雲邊氳出愈發明亮的光暈出來,反在地上,留下淡淡的泠光。
“沉碧啊,寶珠雖然性子軟,可再軟性子的人,也有厲害的一面,你與她之間,還是別交惡,面上過得去便可,總是有着你表舅舅和大夫人撐着,她奈何不了你的。”
方沉碧倒也不擔心這個,於是仰頭看馬婆子:“表舅媽,大公子今年貴庚?”
“二十有五了。”
“怎的這個年歲還沒娶妻?”
馬婆子聞言笑出了聲:“你倒是看大公子的身子骨,哪裡能娶妻,豈不是要了他的命。不過寶珠是他十五歲那年納房進來的,前幾年聽說已經圓房了,但大夫一直有囑託好生養着身子,所以娶妻之事也就擱下了。”
“表舅媽,大夫人允我到時候跟幾個公子小姐一起讀書識字,什麼時候可以去?”
馬婆子摸她額頭,溫聲道:“等着我晚上回去問你表舅舅,你彆着急。不過話說回來,你讀書識字也是好事,你表舅舅之前就說了,女子學了學問,只會讓身份和相貌更多一份光彩,是好事,我們沉碧比那些小姐夫人們還要出色,必定是樣樣都不會落下的。”
兩人邊說邊走,剛出了慈恩園的院子門,就見前面走來兩個人影,打頭的人走得正急,身後人挑着燈籠追着。等走近了一瞧,馬婆子臉上的輕鬆頓時少了三分。
“呦,是三少爺,天兒都晚了,您怎麼還出來?”
蔣悅然視線一滑,從上到下,待到定在方沉碧身上,不由得臉板了板:“白日裡作弄了她,剛剛我娘又與我提及此事,像是本少仗勢欺人,給他人聽了去,又犯背後嚼舌頭,我面上豈能好看,所以就專程來請她謝罪。”
馬婆子聞言大吃一驚,雖也知蔣悅然平日裡浪蕩慣了,話不着邊,放蕩不羈也都不去說了,單說只爲了白日裡的一件小事能做到如此,憑她看他從落地到如今,萬萬也不肯相信是真的。
於是微微垂頭瞧了一眼方沉碧,心裡不住唸叨,這女娃子倒真是生得個不錯的生辰八字,壓得住哥哥也降得住弟弟?
“少爺言重了,小事而已,無需如此。”方沉碧話音剛落,蔣悅然蹙眉上前,瞧着比自己矮了一頭的女孩,面色不善:“你不稀罕?”
方沉碧一怔:“我不是這個意思。”
蔣悅然冷哼:“既然不是這個意思就跟我走。”說着扯了方沉碧的胳膊,轉身往回走。
馬婆子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只得跟上前去,邊走邊問:“少爺這是要帶着她去哪?時候不早了,您也得休息了。”
“你這婆子話實在太多。”
馬婆子只好禁口,跟在身後。
蔣悅然默不作聲,只是緊緊扯着方沉碧的手腕往自己院子裡去,身後挑燈的卓安更是弄不清楚,卻也不敢再多說話惹怒蔣悅然,只能跟上前去,儘量照着地面,讓兩人走的更安心一些。
可也不知怎的,夜裡本是冷得刺骨,剛剛來時路上還冷得直哆嗦,現下卻讓他後背生出一層汗來,像是從他握住方沉碧的手心開始,生出一團燃燃之火,燒得他從脖子到臉蛋都跟着發熱。
他也不清不楚,爲什麼見方沉碧的面,總是愈發的不自在,尤其那雙含淚泛紅的大眼,總是時不時的出現在他腦袋裡,攪得他煩躁不安,什麼事都做不好。
茗香見蔣悅然出去不多久又返回,身後來牽着一個人,走近一瞧,霎時愣住了,這女孩她也見過,是馬文德遠房親戚的女兒,剛來也只有兩日,不知怎的就惹了自己主子。
“少爺……”
蔣悅然經過她身側,連眼皮都沒撩一下,隨口道:“茗香,你帶馬婆子去喝茶。”便經過她身子,徑自牽着方沉碧進到裡間去了。
茗香帶馬婆子喝茶,卓安機靈,斷不會這功夫進來攪局,現下屋子裡除了他兩人再無他人,蔣悅然站在當中,定定看方沉碧的臉,心裡卻暗自憋着一股子氣。
可他也不得不承認,這女孩子確是獨一無二的漂亮,看了一眼,還想看第二眼。只是那表情,那眼色,總覺得不夠馴良,亦或者不是他要的那種溫如水,暖如春的謙恭,像是大雪過後傲立在冷風中的一枝梅枝,分明覺得這雅緻清冷極好,卻又覺得若是再熱鬧些就更好了,想來想去,才發現是他自己太過矛盾了。
“方沉碧,你看着我的眼。”
方沉碧聞言怔住,只覺得眼前這個漂亮的男孩行爲舉止格外詭異,於是開口:“看着少爺做什麼?”
“你別管,只管照辦就是。”
方沉碧不願得罪麻煩的蔣悅然,於是站在原地,直直盯着他雙眼看進去。
蔣悅然亦是往前湊了湊身子,一雙鳳眼一眨不眨的跟着對上,一個是瀲灩絕代的眼,羊脂白玉的面,一個是頓生狐疑的眸,俊顏華美的容,你看我,我瞧你,方沉碧只感到滿腹好奇,而蔣悅然早已是面頰緋紅,到底還是他先繃不住,狼狽轉過臉,順手推了方沉碧一把,微惱,不知所以的說了一句:“以後你不許再看我眼睛說話,不然我不饒你。”
方沉碧瞧了他一眼,心裡亦是又想起舊事故人,難免有些失落悵然,輕聲道:“我知道了,少爺且先休息吧,我先下去了。”
“等下。”蔣悅然轉身爬上牀,從裡面掏出一個東西,走過來塞到方沉碧手裡:“這個給你。”
方沉碧低頭一看,是個鏤空雕刻的木質圓盒,小歸小,確實做得十分精緻,拿近一看,一股子淡淡茉莉香味幽然而散,很是好聞。
她擡頭,面上溫然:“你送我的?”
蔣悅然瞟了一眼,不屑道:“這等娘們家家的東西,我纔不稀罕要,反正丟了也是丟了,不如給你。”
作者有話要說:被霸王的很慘,求浮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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