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鋒寒等人在聽到李世民半邀請半威脅話語時,臉色齊變,但寧楚卻欣然前往。
李閥在洛陽別院當然不可能只有一處。
這回他們落腳地方是洛陽東郊一處宅院,雖然表面上看起來和普通宅院沒什麼兩樣,但寧楚卻能感覺到暗處躲藏了許多侍衛,比起他之前所在那間小院,人手要多出好幾倍。
只是不知道這是在防止他被人拐走,還是防備他逃走。
寧楚並沒有讓跋鋒寒他們一起進入這個宅院,他們確定了他在這裡絕對安全後,便各自離開了。寧楚也沒問他們要去做什麼,反正信任那三個小強肯定不會有事,儘管折騰去吧。至於侯希白,雖然看上去想留下,但還是拱手向他道別。最後,寧楚身邊只剩下了黑墨。
李世民也沒有在意,反正他本意就是留下寧楚,其他人他看着還很礙眼。
寧楚所住是一個以竹石爲主景園林,園中有假山,分別以筍石、湖石、黃石、宣石疊成,各自成景。李世民親自陪着寧楚,穿過進入後院半月門,院內樹木蒼蒼,柔和月色灑照着院內水池石山、橋亭流水,配上夏蟲鳴唱合奏,有種出塵超然氣氛。
李世民朝院中亭子一頷首,微微笑道:“寧公子,天色還早,不如去亭子裡坐一坐?”
寧楚自從用冥想就可以代替睡眠之後,作息時間就不用嚴格按照計劃來進行了,所以點了點頭,走進亭子裡坐下。亭內石桌上擺有幾盤精緻糕點,就連倒出來茶都是熱,看來是剛剛準備好。只是寧楚一向不怎麼愛吃糕點,茶水也不太喝,所以就算準備再精緻他也沒興趣。
寧楚撿了一塊帶肉餡糕點,掰開餵給黑墨吃。他知道李世民是有話和他說,但他卻受不了這種拐彎抹角氣氛,直接開口道:“你爲何不要那慈航靜齋支持?”
李世民沒料到寧楚會一開口就是這個問題,笑笑道:“寧公子看得真通透。”
寧楚任憑黑墨舔着他指間糕點碎屑,擡起頭直視着坐在對面李世民。其實這個人心思很好猜,他肯定是察覺到慈航靜齋勢力難以控制,就轉而找上他。因爲他手裡和氏璧是慈航靜齋贈予,間接也就得到了慈航靜齋支持。所以儘管知道了他可能是邪帝向雨田弟子,也要冒險一試,先下手爲強地傳出了那個匪夷所思謠言,作爲牽制慈航靜齋一個最好籌碼。
不過李世民打這個好算盤,卻缺了最關鍵一個算珠。和氏璧早就在他手裡化成灰了。
李世民自然不知道寧楚在想什麼,面對着他沉靜目光,李世民侃侃而談道:“寧公子,明人不說暗話,慈航靜齋手持和氏璧選天下明主,實際上是道統之爭,爭是玄門正宗地位。隋朝文帝、煬帝二君時,三十七年間,全寺院便達到三千九百八十五所。我在長安時曾去過一間清禪寺,規模大得驚人。曾有人形容此寺,‘九級浮空,重廓遠攝,堂殿院宇,衆事園成,竹樹森繁,園圃周繞,水陸莊田,倉廩碾磑,庫藏盈滿。京師殷有,無過此寺’,實在是個奢華僧侶地主莊園。在這數十年間,民間造寺不止,費財貨者數百億,度人無窮,免租庸者數千萬,十分天下之財,而佛有其七八分。寧公子,你說若這天下,被慈航靜齋和淨念禪院所支持明主所得,下一個盛世,該需要多少金銀來鍍那佛像上外衣。”
寧楚靜靜地聽着,李世民這種高門大閥子弟,自然是見人說人話,逢鬼話鬼語。連具體數字都舉例出來了,看來是下過一番苦功夫。若換了其他人,恐怕早就被說得無比熱血了。寧楚卻連表情都沒變一下,只是淡淡道:“李公子說得很透徹,但從相反角度來看,慈航靜齋既然有如此雄厚財力和人力,正值亂世,李閥放棄豈不是很吃虧?更何況,你說那個難題根本就不是難題,等誰一統天下之後,下一道旨意,下令以後當和尚需要考各種經法,發度牒纔給剃度,不就得了?當和尚比當狀元還難,我看這天下也不會有那麼多酒肉和尚。”他記得真實歷史上,確實唐太宗當皇帝之後,和尚考試無比難。
李世民不禁一愣,他知道寧楚不是一般人,所以也沒把他當普通人糊弄,但沒想到他居然能這麼快就想到這點。慈航靜齋支持,他確實是不想放棄,畢竟那背後代表着無窮財力和遍佈各地寺院勢力。李世民一時被擠兌得無話可說,看着寧楚白玉般指尖摩挲着茶杯邊緣,那修長白皙手指,竟和那白瓷顏色一樣潔白耀眼,李世民一時竟看得呆了。
“寧公子說得真好。”一個溫婉清澈女聲突然在院子裡響起,寧楚一點都不意外地看到一身男裝打扮師妃暄從假山後轉了出來,絕美臉上掛着淡淡笑容,一點都不在乎自己剛剛是在偷聽。
“寧公子好像並不意外在這裡看到妃暄?”師妃暄大大方方地走進亭子,在寧楚右手側坐下,笑語嫣然地說道。
寧楚摸着黑墨頭,安撫着因爲師妃暄出現而顯得煩躁它,口中淡淡說道:“這世上沒有永遠敵人,只有永恆利益。李公子之前講全寺廟數字,不是師姑娘給,他也查不出來那麼詳細。看來兩位已經達成協議,由慈航靜齋支持李閥,然後李閥會清理掉玄門中毒瘤。哦,不,我說錯了。是慈航靜齋支持不是李閥,而是李二公子。”
李世民和師妃暄一開始還含笑聽着,但聽到寧楚最後一句話時,不禁同時臉色一變。他們知道寧楚能看透許多事,但沒想到連這個他都看出來了。
師妃暄略一失神過後,秀眸變得又明亮又銳利,好整以暇地說道:“寧公子言重了,我和世民兄只不過是信念相同而已。”
寧楚瞥了他們一眼,淡淡道:“別和我說什麼信念,所謂信念不過是人們爲了要使自己過失或者愚蠢行爲正當化,所使用一種化妝掩飾藉口。妝化得越厚,越是不容易看清底下真正面貌。而因爲信念理由而殺人,其實比爲金錢而殺人更下等。金錢還具有萬人共通價值,但信念價值則僅限於本人才有用。”
他這番話說得極爲不客氣,但卻極有深意。寧楚知道對於師妃暄這種人,只能從言語上給予她打擊。他看着花容失色師妃暄,繼續道:“壞人只能幹一些小壞事,因爲他們是心虛。世上一些大壞事,往往都是由‘高尚’理想主義者做出來。一項決策,往往會害死很多人,但做下這個決策所謂‘高尚’人士自以爲是,問心無愧。而更要命是,當無知與權力一旦結合時,就是巨大災難。”
李世民虎目閃閃生輝道:“聽寧公子一席話,當真令在下茅塞頓開。”他編出“得寧楚者得天下”傳言,本就不安好心。寧楚和侯希白曾傳出緋聞,再一聯想白天時跋鋒寒那種目光,李世民自然知道他們之間關係並不單純,所以也難免起了其他心思。雖然他編這傳言有些突兀,但三時也有傳“臥龍鳳雛,得一可安天下”,意爲暗示寧楚乃是一相才,可以輔佐明主之意。但這傳言中有多少水分,李世民自是知道得清清楚楚。但此時聽聞他一席話,竟再也不敢看輕這相貌過人俊美公子,一時竟起了愛才之心。
師妃暄也聽得呆了,自小在師父身邊長大,學是正統玄門佛經,哪裡聽過這種理念,一時看着寧楚發呆,心想他這個魔門弟子果然厲害,雖然說好像是歪門邪道,但偏生聽上去卻是那麼在理。
寧楚看着李世民閃爍目光,挑了挑眉。他已經很久不曾毒舌了,但對着這兩位,他也不屑再浪費口水,轉而岔開話題道:“那麼,我在這裡面究竟是什麼角色?”其實他還是比較喜歡置身事外地圍觀。
師妃暄深邃無盡眼眸異彩連閃,臉色有些蒼白,但語氣則仍是恬靜雅淡地說道:“今日是妃暄一時魯莽,錯認了寧公子師門,請寧公子不要介意。”
寧楚知道這應該是李世民和師妃暄交易其中一項,不得公開他來歷,也不會帶着一羣和尚囚禁他,言下之意就是該把和氏璧還給她了。寧楚看着師妃暄,也不想和她多解釋什麼,平心靜氣地說道:“你要和氏璧嗎?不過現在可能變了一個樣子了。”說罷他便把懷裡布包拿出來。
師妃暄和李世民兩人看着攤在布上面一小攤玉灰不明所以,但當師妃暄看清楚灰燼中那一小塊黃金時,不由面若死灰。她曾帶着和氏璧數日,自然認得這是和氏璧上那塊黃金補塊。
“你……你……”師妃暄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她沒想到真有人能吸收掉和氏璧,原以爲那隻不過是一個傳言而已。她剛纔見到寧楚時候,就發覺他和日間見到不太一樣,但現在一細端詳,便知寧楚所說不假,他現在整個人都像一大塊玉石般,連雙瞳中都透着柔和光芒,再也看不透他武功路數。
寧楚攤了攤手道:“是你給我,我可是從鬼門關走了一遭纔回來。反正和氏璧只不過是個象徵,你們隨便編個理由,或者再弄一個假不就得了?”
李世民和師妃暄知道寧楚說都是事實,和氏璧確實只是個象徵,具體交易纔是合作基礎。但他們也無法接受千古異寶就變成了一攤灰燼,可李世民是沒有立場指責,而師妃暄是始作俑者,當下只有默默無言。
道不同不相爲謀,寧楚雖然喜歡圍觀,但卻不想被人圍觀。拒絕參加任何宴會和出席任何公開場面,寧楚便任憑李世民和師妃暄去隨意對外折騰了。反正這兩人一個是歷史上命定唐太宗,另一個是手段高超政客,不會做出什麼失誤事情。雖然各爲各,但旨在統一天下大業,這個太麻煩了,不在寧楚想要圍觀範圍內。
各自表明態度之後,寧楚便在這間宅院中住了下來,因爲他體內還有許多和氏璧異能沒有吸收乾淨,藉此也靜心修煉,或冥想或撫琴。之前在山林間風餐露宿了幾乎一個月,寧楚更想多在文明社會中呆上一段時間。也不知道李世民和師妃暄是怎麼對外宣稱,反正貌似“和氏璧”是到了李世民手裡,他自己則徹底從風波里摘了出去。
李世民之後也偶爾來過幾次,但也都是來去匆匆,坐一下便走,看得出來他事情非常多。每次來和他談一些話,有些是治精要,有些是江湖見聞,寧楚間或說幾句,李世民就會有所了悟,歡喜非常。
寇仲和徐子陵兩人天天會來看他,寇仲原來本想勸他離開這裡另覓地方,但發現這裡守衛還不錯,便再也沒提這回事。他和徐子陵來時候,會帶些洛陽小吃或者和他說說外面奇聞。他們在洛陽城中接觸各種勢力,寇仲貌似還沒放棄爭霸天下夢想,只是他起步太晚了,寧楚有心想要勸他放棄,但卻知道此時正值天下大亂,亂世出英雄,總不能連讓人忍着不去試一試吧?況且寇仲那個脾氣就是那樣,下定決心事情連他兄弟徐子陵都沒法勸,他就知趣點繼續圍觀吧。
侯希白自從那天見過一面之後,就再也沒有來過。寧楚偶爾還會想起他,早知道他不再來了,當時肯定揪着他問問知不知道爲何石之軒去襄陽找他。爲何對他起了殺意卻沒有殺他。
跋鋒寒則在洛陽城內四處挑戰,照寧楚原來話,就是恢復了他見誰砍誰瘋狗模式。寧楚知道跋鋒寒通過山中十日修煉,再加上和氏璧洗髓易經,武功已經上了不止一個臺階,此時正值洛陽風雲際會之時,各方高手匯聚一堂,比起他之前打個架還要跑好幾個城市時候,倒是方便得多。寧楚不知道跋鋒寒都打敗誰了,只是跋鋒寒日日上他這裡,都是主動來讓他上藥。
寧楚見他渾身疤痕,還有每天增長趨勢,不禁惱怒。跋鋒寒所習並不是寇徐兩人那可以自愈傷口長生氣,他身上自小留下來傷口疤痕無數,還當成男人勳章在他面前炫耀,寧楚有次一時氣不過,淡淡地說了句,身上有疤痕只代表他不夠強,不會保護自己而已。之後,跋鋒寒每日新傷便開始減少,到最近兩天都沒來他這裡上藥。
寧楚把玩着手中藥瓶,此時已經幾近子時了,他卻一點睡意都沒有。因爲此處臨近城郊山林,黑墨最近喜歡白天睡覺,晚上出去到山林裡玩耍,這時屋內就只有他一個人,無聊地對着桌上那盞燭火發呆。
寧楚絕對不承認自己是在等跋鋒寒,他知道今晚跋鋒寒約戰了鐵勒高手曲傲,但他卻不怎麼擔心。曲傲雖然曾敗於畢玄之手,是首屈一指高手,但現在跋鋒寒收拾他,應該不會受什麼嚴重傷。
不會受傷,就應該不會來找他了吧?
寧楚搖了搖手裡藥瓶,決定還是去睡覺。
就在他剛站起身時,桌上燭火一陣搖曳,寧楚毫無反抗地被身後出現一人緊緊地摟在懷中。
“你受傷了?”寧楚皺了皺眉,聞到了一股血腥味,“曲傲臨死前反擊?”
跋鋒寒把臉埋在他肩頸處,並沒有說話。
寧楚伸手探了探他脈搏,驚疑地發現他受傷居然很重,不是外傷,而是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掌。血腥味是跋鋒寒吐出淤血,衣襟上沾有很多。“是誰打傷你?曲傲功力還沒到這種程度。”
跋鋒寒還是沒有說話,但是環着寧楚手臂卻在微微地顫抖。
寧楚沒有再追問,跋鋒寒反常讓他想起了一件事,在原著裡,跋鋒寒在擊敗曲傲之後,就回大漠去了。寧楚看着跳動燭火,深吸了一口氣,恢復了平靜,淡淡開口道:“你什麼時候走?”
跋鋒寒聞言一震,半晌之後才啞着嗓子說道:“明天。”
寧楚撇了撇嘴道:“那我們還有一個晚上。”他話剛說完,就感到一陣天旋地轉,被放倒在牀鋪之上,隨後一具熟悉身體狠狠地壓了上來。
“寧楚,你練武功,是不是道心種魔**?”跋鋒寒看着他雙眼,慎重地問道。
“嗯。”寧楚伸手開始扯開跋鋒寒衣服,他們有好幾天都沒雙修了。明天他又要走了,換牀伴是個很麻煩事情,真是可惡。
“答應我,別讓人知道你這武功是怎麼練……”跋鋒寒舔了舔乾燥脣,有些祈求地說道。
寧楚卻沒有說話,只是手上動作停了下來。
他以爲他和他雙修,是爲了練功嗎?寧楚眼中劃過一絲悲哀,若真是那樣話該有多好?若是他有個健康身體,又怎麼肯做這種事情?
看着跋鋒寒凝視目光,寧楚心臟突然變得很痛,不同於發病時候鬱結難受,卻同樣讓他痛得說不出話來。
他也是有自尊,出谷以來,除了看出他有心疾魯妙子,他沒有向一個人說出他病。他因爲這個病被石之軒拋棄過一次,更不想因爲這個病而被認識朋友嫌棄。
他只是想作爲正常人活下去,原來,還是很困難。
看着寧楚抗拒僵硬表情,跋鋒寒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今天本來一切都非常順利,在御道之上,他當街打敗曲傲名揚天下,一戰成名。這場酣暢淋漓勝利最適合畫上他洛陽約戰完結符號,他本想來見寧楚,好好地陪陪他。但卻沒想到在來這裡路上,被石之軒一掌打得重傷。
石之軒說,若不想寧楚死於非命,就必須離開寧楚。
跋鋒寒苦笑,知道這人是看透了他。若是用他自己性命來威脅,他是絕對不會離開。
原來一切都沒有變,這世上,誰武功最高,才能說得算。
他不恨石之軒,只恨自己武功不夠高,竟連自己最珍視人都無法保護。
這一夜,兩人誰都沒有再說話,各懷着心思,只是單純地相擁而眠。
在太陽光照進屋內那一刻,跋鋒寒便醒了。確切說,他一整夜都沒有睡,內傷痛苦和無力感讓他深深地糾結。他無法對寧楚說出真相,因爲他是大漠一匹孤狼,即使受傷了,也習慣自己去舔舐,而不是依附其他人力量。
他要繼續去修煉,只是這次,前進目標中,有了他。
寧楚正沉沉地睡在他臂彎中,晨光在他瑩白肌膚上鍍上了一層柔和白光,跋鋒寒半撐起身子,呆看了半晌纔想起,他倒是已經打破了他們牀伴契約中第二條。寧楚素來不會在他身邊沉睡。
這還是第一次,看到他毫無防備睡顏。
跋鋒寒定定地看着寧楚恬靜臉容,像是要把這一幕深深地印在心底。
“昨晚那個問題,不答應我也沒關係。我只希望,你好好活着……”
等我……
跋鋒寒把未盡話語,化爲一吻。
只是一個簡單雙脣相碰。
當房間門開啓,又重新關上時,寧楚睜開了雙目。
他眨了眨眼睛,擡手撫上被印上一吻脣,像是明白了什麼,又像是陷入了更深疑惑。
這個應該就是,好聚好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