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站在街頭,想到回家以後還要看兩個兒子那倆張臉,崔杼一陣心煩意亂,他站原地思量半天,這纔想起來自己的副手,右相慶封,隨即吩咐左右:“去慶封家裡。”
慶封雖然與崔杼共同完成了弒殺齊莊公的活兒,但慶封一直躲在幕後,結果齊國太史記錄那段歷史的時候,把處於從屬地位的慶封給忽略了……崔杼執政之後,爲了酬謝慶封在弒君大事上對自己的支持,特意將右相的職位授予慶封。但慶封知道崔杼獨霸權位的慾望超出常人,自齊景公登位以後,他壓根就沒有上過朝,整天躲在家裡與自己的家臣密謀。
接到崔杼上門的消息,慶封還很納悶:“這頭老狐狸,怎麼終於想起我了?三年了,他對我的記恨消除了沒有?難道說他這次上門,是想找茬子收拾我……快快,孩子們,你們趕緊悄悄集結家丁。分發武器與鎧甲,聽我的號令。”
等院中一切都安排妥當,慶封微笑着,領着自己的兒子慶舍,笑眯眯的迎入了崔杼,口氣親密而熱情:“執政日理萬機,怎麼會有空來我這個閒人府上?”
崔杼嘆了口氣:“還不是因爲我那兩個兒子,唉,一個都不替我省心。如今這兩個孩子竟然鬧到見面就打,彼此的家丁家將將對方當作仇人,以至於府內每日流血不斷,真讓人煩悶。”
慶封咧開了嘴,心說:“如今這局面難道不是你造成的?按規則,嫡長子完全可以管轄崔氏的全部家將,你的次子如果沒你的許可,怎麼會獲得自己的部屬?沒有部屬的崔疆哪裡有爪牙,怎敢衝自己的兄長伸爪子?”
慶封心裡這麼想,嘴上卻說得充滿驚詫:“這兩個孺子,怎敢這樣目無長上呢?……執政若想家宅安寧,不如由我出面吧,我好歹是長輩,以長輩的身份出面教訓一下兩個孩子,也算是爲執政出了點力。”
崔杼感動的快要哭了:“如果你能爲我教訓一下這兩個逆子,以安崔家,我就叫宗子崔明拜你爲父。”
所謂“宗子”,指的是嫡妻生下的兒子,他不是嫡長子。但身份地位要比庶子高。
慶封一拍大腿:“行,執政請先入府安歇,我讓人擺上酒席,你只管在我府中喝點小酒,聽着音樂,欣賞歌舞,等我把事情處理完,回來向你彙報。”
慶封這麼說,腳下卻沒有挪動,崔杼也是聰明人,看到慶封光嘴上說卻不動身,他想了想,一咬牙掏出了崔氏的令符,遞給慶封:“你拿着這個令符去,我的家將們必然不敢違揹你的命令,你替我好好教訓一下兩個逆子,我等你的好消息。”
慶封笑眯眯的接過令符,趕緊招呼自己的兒子親自侍奉崔杼,等崔杼跟着慶舍走進慶封的宴會廳,慶封慢慢的收起了堆在臉上的笑,他轉身問家將首領盧蒲嫳:“你集結了多少武士?”
盧蒲嫳是慶氏的官家。主管慶府的伙房。古語“盧”同“壚”,是酒家安放盛酒器的土墩子、蒲的意思是草蓆和扇子,在這裡是“使動詞”。“盧蒲嫳”的含義是:府內伙伕頭領及鋪草蓆打扇子的管家“嫳”。
這樣一位身份地位的奴僕原本不該入慶封法眼,根本不該統領武士,但這位管家有一位非常美麗嫵媚的妻子……
盧蒲嫳躬身回答:“府內一千名武士集結待命。”
崔杼搖着頭:“太少了!你讓家中的奴僕都跟過來……也無需人人帶武器,沒武器的人只管拿一些口袋就行,讓他們跟着隊伍走。”
大堂內,崔杼在慶封孩子的招呼下安坐高位,開始欣賞音樂。坐在慶封的殿堂內,他有點心神不定,但想了想,又捏了捏懷中另一塊信符,他終究放下心來——另一塊信符是執政信符,有了這塊信符,崔杼可以調動整個齊國的兵力。
許久之後,慶封府內一片喧鬧,似乎是慶氏的家族武裝回來了,崔杼聽到喧鬧聲,放下心來,他將注意力轉到歌舞當中,心說:“終於結束了!”
終於結束了!
慶封領着家族武士走進歌舞的殿堂,那些家族武士手裡拖着兩個托盤,慶封臉上顯得得意洋洋,他命令武士向崔杼獻上兩個托盤,邀功說:“執政,按照你的命令,我已經替你教訓了兩個逆子,這是我教訓的成果,請你驗收。”
崔杼鼻子裡已經提前聞到了一股血腥味。那托盤上面蒙着布,有淡淡的血跡滲了出來,崔杼滿意的點點頭,心說:“原來慶封也知道殺雞給猴看,他一定是斬殺了兩位桀驁的家臣,以此震懾那兩個逆子,使得他們不敢再亂鬥……嗯,這兩個頭顱是誰的?我兩個兒子手下跳的越歡的武士是何人?不會是某某與某某吧?”
崔杼得意洋洋的一揮手,兩名武士立刻掀開了上面蒙的布,崔杼仰頭喝下一杯酒,放下酒杯,視線已經沒有了遮擋,他望向托盤上的兩顆頭顱。
頓時,崔杼說不出話來。
稍後,他難以置信的揉揉眼睛,再次仔細端詳——
沒錯,那兩顆頭顱,其中一顆是他的嫡長子崔成,另一顆是他的二兒子崔疆。
崔杼震驚的說不出話來,他嘴脣哆嗦。想責罵慶封吧,但是又嗅到了慶封身邊武士透出的血腥味,那股濃重的血腥味是如此刺鼻,崔杼想了又想。逐漸收起哀傷的表情,勉強說:“教訓的好!教訓的好!這兩個逆子,竟然不顧親情,相互之間動起了刀槍,幸虧有右相出手,如今我崔氏可算去了心病。”
說完,崔杼慌忙起身,拱手告辭:“既然我家中已經無事,請允許我告辭!”
慶封皮笑肉不笑:“恭送執政。”
崔杼慌慌張張的離開了大廳,走進院子裡,發現慶封的武士個個興高采烈。他們身上裝的鼓鼓囊囊,不時的還相互拿出來東西彼此攀比——那些東西都是崔杼家的,崔杼認識,其中也包括崔杼非常喜歡的一個鎏金青銅香爐。
慶氏的武士見了崔杼也不知道迴避,他們一邊比較着彼此的戰利品,一邊斜着眼睛瞥向崔杼,看見他們的眼光,崔杼覺得一股冷氣從尾椎骨冒向頭頂。
那目光別提有多兇惡,分明是不懷好意的目光。
崔杼不敢停留,他匆匆的走出庭院,到了外院,他看見慶封家的奴僕腳邊都堆着麻袋,麻袋裡裝的鼓鼓囊囊的,一位慶氏的管家正吆喝着奴僕排隊,登記着這些奴僕的收穫——沒錯,奴僕麻袋裡裝的也全是崔家的物品,其中有一件物品崔杼認得,是自己的夫人,曾經的“齊國第一二奶”棠姜屋中的東西,那是一隻銅鶴,這玩意還是“齊國第一姦夫”,齊國前任君主齊莊公賞賜給自己的二奶的。
崔杼失魂落魄的走出庭院,他走到大街上,發覺臨淄城的百姓像過節一樣興奮,彼此都在竊竊私語交談着,看見崔杼的戰車走過,他們詭異的停住交談,沒事找事的忙碌着,但等到崔杼的戰車駛過,他們又湊在一起低低的交談着什麼。
越靠近自己的府邸,人流越密集,到了自己府上所在的街道,崔杼已經麻木了——怎麼從街口跑出來的百姓,個個都肩扛麻袋,沒有麻袋的百姓則乾脆懷裡抱着、肩上扛着,甚至嘴裡咬着……全是他崔家的東西。
崔杼已經出離了憤怒,他像夢遊一樣走進自己的府門。院中四處都是遊蕩的齊國市民,見到崔杼出現,他們一轟而散,崔杼木然的任這些人與他擦肩而過,等府中恢復了寧靜,崔杼吩咐自己的車伕:“把府門關上。”
崔府恢復了寧靜——不,不是寧靜,是一片死寂。
空氣中透着濃厚的血腥味,另外有一種煙熏火燎的燒烤味,崔杼心情沉重的向府內走去,沿途,他看到倒臥的崔府家將,以及崔府的奴僕。
崔杼走了幾步,他像一個才踏上社會的小青年一樣,擔心着什麼事發生,卻又總期望自己的擔心不要是現實,忐忑的崔杼止住了腳步,吩咐自己的車伕:“去府中看看,叫僕人過來迎接我。”
車伕四處轉了一圈,許久,車伕沉默的走過來,站在崔杼身邊不說話。
許久,崔杼小心的問:“怎麼了?”
車伕小心翼翼的回答:“全死了,沒有一個活人,包括夫人棠姜。另外,所有車馬服器,也都不見了;許多門戶房屋被燒燬,屋裡空空蕩蕩,能拿走的,都拿走了。”
崔杼長嚎一聲,昏倒在地。
等他醒來,連他的車伕也不見了,此時,已經進入了深夜,整個崔府寂靜無人,崔杼想了想,解下自己的腰帶,自言自語:“我如今家破人亡,已經成了孤家寡人,活着還有什麼意思,且讓我尋求一個安寧吧。”
當夜,崔杼上吊自殺。
於是,齊國的右相成了唯一執政:慶封。
慶封上任第一件事,是召喚來自己的兒子,以及武士統領盧蒲嫳。他先對自己的兒子說:“這麼多年來,我在官場天天勾心鬥角,每天夜裡都被驚醒,總擔心看不到明天的太陽,如今總算是舒心了,崔氏已去,我無憂矣。
晏嬰執政能力很不錯,但可惜晏嬰家族勢力弱,也從沒見的他執着地反對過誰。而田無宇一心想着賑濟百姓,不足爲患,從此,齊國就剩我崔氏一家獨大了……但可惜,我已經年紀大了,勾心鬥角前半輩子,我已經厭煩繼續處理國務了。
兒子,你早晚要執掌慶氏家族,我就把執政的信符交給你,由你學着處理國務,父親在後面支持你,萬一你出了紕漏,由我替你善後,所以,你只管放心去幹。”
慶舍滿臉喜色的接過了崔杼遺留下的執政印璽。慶封又轉向了武士首領盧蒲嫳,笑眯眯的說:“我年紀大了,也是該享受的時候了,你妻子的貌美,我很欣賞;我打算今後搬到你家去住,把慶氏的府邸給兒子騰出來……你準備準備,我三兩天後就搬去你家。”
於是,盧蒲嫳成了“齊國第二綠帽”,他的老婆由此成爲“齊國第二二奶”。
盧蒲嫳認爲此事很光榮,他出門之後,有武士謙恭的詢問他:“男女婚嫁,應當辨別姓氏,你出於慶氏,你老婆也是慶氏之妻,再說你是臣子,主上怎麼能欺凌臣妻呢?剛纔你也不抗辯幾句,你只要一抗辯,我們立刻幫助你勸說主上。”
盧蒲嫳得意洋洋:“領導看上了我的老婆,那是我的榮幸,也是我老婆的榮幸。領導都不以同宗、同事避諱我的妻子,我何必獨獨去避開呢?只要能達到我的目的,不必顧忌那麼多了!”
於是,慶封帶領妻妾財帑,搬到盧蒲嫳的家裡,共在一處,飲酒歡謔,兩家妻妾,彼此相通,從此關係更加密切……
齊國發生這段政治動盪時,晏嬰剛剛進入魯國。
本來,前往晉國的路有兩條:一條是通過烏餘的領地抵達趙氏位於黃河南岸的領地,然後或者南下衛國,從衛國渡過黃河,或者直接從趙氏領地過河,進入趙氏的甲氏地區,然後就是通渠大道直通晉國都城新田。
但晏嬰是身負外交使命出訪的,爲此他不惜多繞一點遠路,先進入魯國,與魯國的君臣溝通一番,安撫魯國警惕的心理,然後前往衛國,與衛國國君做出溝通,而後前往許國,再轉向趙氏的領地。
才進入魯國國境不久,聽到國內政治動盪,晏嬰默然許久,嘆息說:“完了,田氏的崛起不可遏制了,原先田氏上頭有崔杼與慶豐,現在崔氏滅亡,慶氏又犯下如此罪惡,而田氏廣收人心,在這種情況下,慶氏想不滅亡,都很難啊。”
晏嬰心情沉重的進入牟(今萊蕪附近),這個地方離長勺不遠。百餘年前,這裡是齊魯交戰的戰場,原本齊國經過連番的苦戰,已經將這片地方納入自己的管轄範圍半個世紀了,但現在,它重新回到了魯國的懷抱。
這片土地也是魯國進行改革的試點,因爲“三分公室”之後,魯國國君的影響力急劇下降,所以魯國在戰後犒賞戰利品,這片土地被分在三桓名下,直屬叔孫豹所有。
當時的魯國,按現在的話說是“一國兩制”,直屬貴族的土地是封建制;直屬國君的土地是“郡縣奴隸制”——也簡稱“郡縣制”。老百姓到了貴族的名下,可以採用租庸制,租種貴族的土地,但到了國君名下,則是需要無私奉獻,成爲所有權益都被國君“代表”的農奴。
因爲這裡的封建體制,所以牟城雖然重歸魯國,當地百姓的待遇反而比原先身在齊國要高,因此,所屬國度的變遷在當地並沒有引起大的社會動盪,反因叔孫豹的竭力模仿晉國,讓百姓感覺到,生活稍稍有了一點點快樂。
晏嬰進城的時候,叔孫豹所屬的幾名武士也正在入城,見了地位比自己高的貴族,這幾名武士謙卑的讓出了道路,把自己的戰車駛到路邊,讓晏嬰先行。
但晏嬰卻邁不動腿。
這羣武士身後押解着長長的奴隸隊伍,有很多奴隸是婦女,也有很多健壯的男丁。
現在是白雪飄飄的冬天了,這些奴隸卻衣衫單薄,看架勢,他們明顯來自南方。奴隸們不習慣北方的寒冷,身上的皮膚被凍的赤紅,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晏嬰停下了腳步,問路邊的武士:“是南方的俘虜嗎?你們的執政叔孫豹大人是否回國了?”
齊國與魯國是世仇,但因爲現在同屬一個陣營,所以那些武士雖然很不情願,但還是回答了晏嬰的問訊:“上卿,敝國執政叔孫豹大人依舊在南方戰鬥,我們的主力並沒有回國。”
旁邊一名武士馬上意味深長的補充一句:“上卿,我們是輪換的魯國武士,我軍主力雖然沒有回國,但伯國(霸主)執政大人已經答應,讓晉國的軍隊渡過黃河,駐紮在黃河南岸。”
剛纔那位武士承認自己國家的軍隊沒有回國,旁邊的武士怕齊國不懷好意,所以趕緊提醒對方:我們國家的主力雖然沒有回國,但我們是爲晉國而戰,晉國人可看好我們了,他們願意協助我們防守,爲此不惜把軍隊移向黃河南岸,你們齊國人可不要打歪主意。
晏嬰咧嘴一笑:“我不久前也是從南方回國的,當時我押運着一批晉國戰利品,不過,我押運的是三縣之地獲得的戰利品,我以爲南方的戰鬥已經逐漸平息了,沒想到,晉國人居然還在戰鬥。”
這句話引起了魯國武士的同感,一名魯國武士響應說:“是呀,我們本來以爲教訓一下楚國,然後晉國人會像往常一樣撤軍,沒想到這位現任元帥,跟楚國大王是一對犟牛:楚王堅持不投降,那位元帥就堅持不撤軍。現在雙方越打越激烈。我們這批俘虜是從沈國押運回來的,當時我們走的時候,那位元帥已經催動軍隊,殺向了蔣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