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雲瀟寵溺地揉了揉她的頭髮:“你便是再優秀再強大,在父母眼中仍舊是需要保護的孩子。”
慕清妍把頭靠在慕雲瀟肩頭,難得的撒嬌:“嗯,我知道,所以我會加倍惜命的!等萬事平定,我還希望爹孃能把我缺失的孩提時代、少女時代給補回來呢!您也知道,我從五歲以後就再也沒有擁有過玩具,哦,也不對,十二歲那年赫連送過我一個九連環,可是那時我已經過了玩耍的年紀,何況,我也不喜歡九連環,我想要五顏六色的風車啊、糖人兒啦、撥浪鼓啦、綵球兒啦什麼的。養父去世之後,我所有的玩具都被朱府的小姐們一搶而光,然後朱老公爺便給我安排了從早上起牀到晚上睡覺,滿滿當當的功課,只爲了應付那些功課便疲於奔命了,哪還有閒心想着玩樂?”
慕雲瀟點了點她的鼻子,好笑地道:“你還在這裡撒嬌兒呢!訴的什麼苦!我早就聽說了,你啊,那些簡單的功課從來都不看在眼裡,隨便應付應付,便去看閒書了,否則也不會學了這一身醫術。別人不知道,我這個做母親的還能不知道?你從小便有過目不忘的本領!”
慕清妍嘻嘻一笑,忽然大驚失色,叫道:“哎呀!糊了!”
她們只顧着說話,忘了手裡還烤着野雞,半隻雞幾乎已經燒着了。
兩人一邊相互取笑着,一邊撲滅了火。
霜姿雪致悄悄又後退了一步,王妃已經很久沒有這樣有人氣兒了,便讓她多笑一會兒,也不至於讓人看見就難過。
就這樣,洛攸寧慕雲瀟夫婦又在隊伍中跟了兩日,於十月三十日悄悄離去。
這兩日來,慕清妍都是和慕雲瀟同一輛馬車,慕雲瀟走的時候,她還在熟睡。
慕雲瀟下了馬車,喚來霜姿雪致,又是一番叮嚀,霜姿雪致雙雙打了包票:“奴婢二人用性命擔保,除非奴婢們命不在了,否則一定會保主子平安!”
慕雲瀟含淚看了一眼慕清妍的馬車,車簾靜靜垂着,遮擋了女兒安靜的睡容。
洛攸寧走過來攬住她的肩膀,輕聲道:“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女兒好。短暫分別只是爲了更快相聚。”
慕雲瀟勉強一笑,當下二人和赫連扶蘇打過了招呼,悄然離去。
他們不知道,在慕雲瀟下車落下車簾的那一瞬,慕清妍已經靜靜坐了起來。這幾日強顏歡笑,爲的便是安父母的心。擡手撫在心口,這裡的痛沒有一日一時一刻,甚至哪怕一個呼吸的停頓。
潤澤,你纔是我的救贖,你一日不出現,我將永在痛苦的深淵中,沉淪。
十一月初五,鳳凰城遙遙在望。
而慕清妍也已在車廂壁上劃了四個正字外加一橫。輕輕撫了撫,那深深的刻痕,她低眉問霜姿雪致:“陶姑娘送來的倒計時牌子拿出來吧。”
霜姿雪致立刻取出陶小桃親手製作的硬紙板活頁倒計時本,翻到“距重逢還有六十九日”這一頁,活頁上全部是大大的黑體字,唯有數字是觸目驚心的紅色,除了這幾個字之外,便是大大的記事欄,霜姿雪致已經詳細記錄了慕清妍這二十一日的日常行爲,赫連扶蘇所獻的殷勤尤其詳細,副本每日飛鴿傳書送回天慶。
慕清妍見霜姿雪致將支架支好,準備遞過來,便一擺手:“不必,這個,由你們保管。”
正說着,隊伍停了下來,早在前一個城池補給糧草之時,赫連扶蘇當初帶走的隊伍已經都收束回來,儼然一個龐大的車隊。
距離鳳凰城還有十里的時候,蕊仙郡主和明玉郡主便又接了出來,在前方折柳亭等候,兩人一個穿着精緻的淡粉色衫裙,柔美溫雅,一個穿着素淡的白色,羣上偏又張揚地繡着金色晚香玉,尊貴高傲。
兩人帶的丫鬟婆子隊伍卻是一般的龐大,手中捧着巾帕漱盂薰香盒子銅鏡粉盒等物,只不過童蕊仙這邊多了一把絕世名劍,她是武將世家出身,弓馬嫺熟,武藝不俗,尤善使劍,這把劍還是南蒙當今皇上天聖帝御賜的。而周淺這邊沒有寶劍卻多了一把古琴,也是一把曠世名琴,是周皇后所贈。
童蕊仙佔據了上風口,下巴微微揚着根不就不屑於看周淺一眼。
周淺笑容溫婉,豐潤的身子亦有楚楚之姿,只是眼神總在若有若無瞟着童蕊仙那把寶劍,垂下的眼睫遮蔽了深埋的不甘。
一見到赫連扶蘇的車隊出現在視野中,兩位郡主的眼睛都亮了起來,周淺整理衣袂,身邊的侍女上前替她撣掉衣裙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塵,抿緊根本看不出鬆散的髮髻,扶正了發上簪佩的步搖、花鈿。
童蕊仙鼻孔裡冷冷哼了一聲,卻也狀似無意的扭頭對着銅鏡照了一下自己的妝容,然後纖腰一擰,白色裙襬在半空中綻開一朵美豔的晚香玉,然後在一片壓抑的驚呼聲中,已經飄落在赫連扶蘇的馬車旁。
周淺紅了眼圈,把腳一跺,對身邊的嬤嬤道:“嬤嬤,你看!”
那位嬤嬤急忙安慰:“郡主,莫要着急,您是書香門第出身,怎會有這些匪氣?”
赫連扶蘇在半個時辰之前換了馬車,說一路走來都是騎馬,顛得骨頭疼。
馬車前一位嬌滴滴的郡主從天而降,車伕立刻勒住了馬,跳下來跪地請罪:“奴才驚擾了郡主,請郡主恕罪!”
童蕊仙卻根本都沒看他,只殷切的望着紋風不動的車簾,注目片刻,見裡面毫無動靜,這才緩緩開口:“表哥,你一路勞乏了,小妹特來迎接。”她說話很有特色,每個字都特意押重,聽起來有些慵懶的驕傲似的。
車廂內,赫連扶蘇一臉無可奈何從軟榻上爬起來,伸了個懶腰,口齒不清地道:“蕊仙,怎敢勞動你大駕!”
童蕊仙輕輕一哼,伸手要去掀車簾,但到底顧忌着彼此的身份,手伸到一半,擡起來掠了掠鬢髮:“表哥,小妹是來秋遊的。自然,你該知道這不過是個藉口,我來,是想給你報個信,不知是誰在舅舅面前嚼舌根,舅舅很生氣,已經派了御史臺三位御史到城門,一則迎接太子還朝,二則,也是含了當面問責的意思。如今,三位御史只怕已經到了城門口,你還是想想怎麼跟舅舅交代吧!”她眼神瞟了瞟後面慕清妍的馬車,又是一聲低哼,語氣中不免多了幾分不滿的嗔怪,“表哥,不是我說你,如今朝中情形如何,你也不是不知道,何必在這個要命的時候去幫一個……”她咬了咬脣,“人啊,有時候還是要惜福的,莫要這山望着那山高,殊不知,那山還以爲這山風光獨好。”說畢,身子一飄,又回了自己的隊伍,對身側侍女一擺手,出了折柳亭。
赫連扶蘇微微苦笑,輕輕一嘆。
周淺見童蕊仙去得遠了,這才輕移蓮步走了過來,她行走起來婀娜多姿,裙襬紋絲不動,一雙精緻繡鞋在裙角間若隱若現,卻始終不曾露出裙外。
她也在赫連扶蘇的馬車前停下,先溫聲對仍舊跪伏在地的車伕道:“這位……請起。”
車伕擦一把汗,連聲謝過了明玉郡主,這才爬起來,遠遠垂手站立。
周淺並沒有像童蕊仙那樣靠近車轅,只是在距離車轅三步處站定,微微一福,輕輕說道:“殿下,周淺有禮。”
赫連扶蘇無奈的嗯了一聲。
周淺繼續說道:“昨日進宮,姑母說,太子耽於女色,行止荒唐,竟然擅自調動密衛,其罪不小……陛下也因殿下不告而別大大不悅,加之朝中還有衆臣彈劾殿下,所以才動了震怒,命御史臺三位素以耿介著稱的御史前來責問殿下,若是殿下不能給出合理解釋,這罪責……”她話說了一半,便不再說下去,斂衽一禮,後退幾步,轉身而去,也帶着自己的丫鬟婆子離開了折柳亭。
赫連扶蘇在車廂內托腮良久,忽然一笑,笑意有些涼有些無奈有些失望有些憂傷。隨即,吩咐車伕:“趕車。”
馬車繼續前行,又過了半個時辰,抵達鳳凰城南城門——永勝門。
永勝門已經戒嚴,一道兒臂粗的繩索將披甲武士和普通百姓分隔開來,百姓們再有不滿也不敢衝撞管家衛隊,急於進城的只得繞道去東西二城,不急着進城的都聚在繩索外看熱鬧。
三位鐵面御史,手中捧着聖旨,在城門裡擺下陣勢,嚴陣以待。
赫連扶蘇聽了車伕的稟報,命人打起車簾,探出半張面孔,對着外面圍觀的百姓微微一笑。
“哇!太子爺!”百姓們一聲驚呼!
“姐姐,你看,太子爺在對我笑,他是覺得我分外美貌些對不對?”一個女子雙手捧心,面滿嬌紅。
身側另一女子也紅了臉,卻推了她一把:“胡說什麼!太子爺是在對我笑!哇,太子美貌,國中男子無人能及!”
“太子爺這是從哪回來?這三位御史莫不是在等太子?”
“說起來,太子爺真不錯!前年太子建別院,需要買地,看中了我大舅子家那所房子,這要換別人,一句話壓下來,誰敢不讓?誰知,太子爺非但沒有以勢壓人,反而給我那大舅子在城裡繁華地段兒買了所房子交換,你說,我那大舅子不是賺大了?”
“是啊是啊,以前咱們還說太子爺太美貌了,只怕華而不實,這麼多年看下來,倒是咱們以貌取人了!太子爺仁心愛民。咱們有一個美男子做太子有什麼不好?”
……
赫連扶蘇飄身下了馬車,淺紫衣袂高貴風流,全貌一現,又引來一片嘖嘖稱賞之聲。赫連扶蘇對左右微笑點頭示意,緩緩來到三位御史面前。、
御史們已經擺下香案,此刻互相看看,繞過香案先向太子行禮:“臣等拜見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一路辛苦了!”
赫連扶蘇在他們身前三步處站住,溫聲道:“三位大人請起。看樣子,三位大人這是來傳旨的?”
三位御史站起身來,把手中聖旨高高舉起:“太子爺,這是皇上給您的密旨,臣等不便觀看,請太子自行觀閱。”
赫連扶蘇抖一抖衣袍,恭敬跪下叩首,口稱“父皇萬歲”,這才站起身來,雙手接過聖旨,容色未改,點了一點頭道:“三位大人,想必父皇已經面授機宜,本宮這一次出門……”他伸手從身後侍從手中接過了一個小布包,遞了過去,“……請看。”
三位御史神色凝重,接過布包只打開了一角,一見之下,臉色大變,立刻將布包掩好,雙手舉過頭頂遞還給赫連扶蘇,口稱:“微臣冒昧了,這東西還是請殿下親自保管爲好。臣等這便進宮交旨,殿下可以緩緩進宮。”說着躬身後退,上轎而去,披甲武士的沉悶肅殺之氣也爲之散去,跟着三位御史回宮去了。
他們一走,城門嚴陣以待的陣勢自然也不復存在。
赫連扶蘇雙手抱拳,對着四面百姓一禮:“各位,因爲本宮給諸位帶來的不便,本宮深表歉意,這樣吧,紫風,着人每人發放紋銀五兩,作爲補償。”
圍觀百姓一聲歡呼,紛紛跪倒謝恩。
赫連扶蘇一笑,重新上了馬車,直接回歸別院,在別院安置好了慕清妍才帶着一批人回了東宮。
一路奔波,慕清妍也很累,但還是堅持着,帶着霜姿雪致把自己所住的院子裡裡外外仔細檢查了一遍,並且悄悄撒上了她自己研製的藥粉。
霜姿雪致將行李安排好,過來請示:“主子,方纔太子離開之前曾交代過,若是主子手邊的事處理完了,可以去後園泡溫泉,也好紓解一路疲乏。”
慕清妍搖了搖頭:“不必了,打些熱水來,簡單沐浴一下便可。”
霜姿雪致自行下去安排。
很快,天便黑了。
慕清妍一覺醒來,覺得恢復了不少,換了利落的勁裝,活動了一下筋骨。
霜姿雪致在旁邊默默看着。
慕清妍練了一會兒,轉頭問她們:“練習輕功有什麼捷徑沒有?”
霜姿怔了一怔,雪致答道:“一般來說,光明正大的功法都需要有一個艱苦過程的積累,沒有一蹴而就而又沒有反噬的功法。但是邪派功法往往能夠速成,只是手段未免太過陰毒,而且反噬極大,輕則傷身,重則殞命。主子,您怎麼選?”
她一邊說着雪致一邊悄悄扯她的袖子,霜姿只是不理。
慕清妍靜靜聽着,臉上表情沒有半點變化。
雪致繼續說道:“男主子出事,大家都很難過,當然最傷心的莫過於女主子您,那人加諸男主子和您身上的手段沒有哪樣是能見光的,照理說你便是用些非常手段來報仇也無可厚非,奴婢這裡便有很多功法是可以速成的,不獨輕功一種。您若有興趣,奴婢可以念給您聽,”說着她從身邊翻出一個小冊子,一頁一頁翻開來,念道,“輕功第一,輕功高絕者往往身姿輕盈,但若先天不足亦可採用下列捷徑。捷徑一,嬰童秉承天地靈氣而生,其質最潔,採未滿週歲之女童脛骨,食其髓……”
“雪致!”霜姿眉頭擰成了一個川字,急急叫道,“你瘋了不成!怎麼能給主子聽這個?”說着伸手便去搶。
雪致冷冷瞪了她一眼:“別插話!”又繼續念道,“經旬日便可身體輕盈飄然若舉,兼之服用男童精血,神功立成。掌法第二……”
“好了,”慕清妍垂下眼瞼,嘆了口氣,“是誰教你的?段隨風還是陶小桃?”
霜姿這才鬆了一口氣,擦了擦額上的冷汗:“原來是這樣……你可嚇死我了。”
雪致合上書,正色道:“主子,這本功法,不論哪一種,都需要殺人,有的甚至需要用死人骨頭練功。您再急……”
慕清妍輕輕一笑:“我也只不過是隨口一問,怎麼,你們以爲我當真瘋了不成?”
雪致這才鬆了一口氣,她自己的手心也微微潮溼,卻仍舊堅持說道:“主子,奴婢還沒有說完。輕功雖有這般速成之法,但是,每逢陰雨便不能施展,而且雙腿劇痛如裂,這還不算什麼,關鍵是會折陽壽,使用一次大抵會折壽五年。”
慕清妍搖了搖頭,淡淡道:“我明白你們的意思。放心,我還不至於失心瘋。我有分寸。別說他不一定真的死了,就算他真的死了,報仇的方法何止萬千,我也犯不上用這樣損陰喪德的法子來練邪功。那個冊子,不管真的假的,燒了吧。”
雪致懸着的心這才放了下來,深深一禮,道:“主子見諒,這是段公子怕主子哀痛太過,誤入歧途,所以才叫奴婢試探主子的。”
慕清妍不在意的點點頭。忽然想到了那些遙遠的過往。當初她被強娶回楚王府,歐競天用盡各種方法對她凌辱,一方面是因爲受了毒藥控制,另一方面也是因爲恨得太深入了歧途。段隨風是和歐競天風雨同舟一路走來的,因爲見過了他所受的苦所措的路。所以不希望自己再重蹈覆轍。
看着她有些出神,霜姿雪致的心又提了起來,雪致趕緊把那本小冊子一把火燒了,推着霜姿去倒茶。
院外忽然傳來一陣輕快的腳步聲,赫連扶蘇輕鬆而帶笑的聲音在外面響起:“清清,我回來了!”
明黃色衣袍飛揚間,赫連扶蘇已經出現在院門口。
慕清妍微微點了點頭,整個人仍舊有些怔怔的。
赫連扶蘇放緩腳步,一邊走一邊把頭上戴的金冠摘了,外袍也脫了,露出裡面一身明黃色錦袍,上面金線繡着雲間飛翔的金龍,雖然天光漸暗,仍舊熠熠生輝。
“清清,在想什麼?”赫連扶蘇走到慕清妍身邊,柔聲問道,“我見過父皇,連東宮都沒來得及回立刻便趕來見你,只怕你對這裡不夠適應,怎麼樣?還習慣嗎?”
慕清妍這纔回過神來,看了看他身上的明黃色,脣角微揚,扯出一個笑的弧度:“赫連,你錯了。”
“呃?”赫連扶蘇一愣,“我,錯了?”什麼都還沒做,怎麼就錯了?
“你不該來這裡,你該回東宮,見一見你東宮忠心耿耿的臣屬,他們替你提心吊膽這麼久,總該得一顆定心丸。”慕清妍擺手吩咐霜姿雪致準備晚飯,一邊緩緩說道。
“哦,原來你說的是這個,”赫連扶蘇不在意的一笑,“我已經派人回去了。”
“赫連,”慕清妍眸光清冷,一點笑容也似淬了冰水,“我不是你的紅顏知己。”
赫連扶蘇心頭一涼,腳下虛軟,不自覺倒退了一步,臉上那些興奮的紅暈瞬間變成一片蒼白。沒什麼比她親口說出來的絕情話更能傷人。
慕清妍卻不管他到底是什麼反應,在她看來,她給不了也不會給赫連扶蘇希望,所以就應該把他對自己的那份情早早扼殺,仍舊一臉平靜地道:“我是你的朋友,這個我從來都承認,並且會以這個身份和你來往,直至你想改變這個身份。作爲朋友,我有必要提醒你,你這樣做,不是爲君之道,不是明君所爲。”
赫連扶蘇背過臉去,慘然自嘲:“是,是我想得太多了!”
“我這次來,身份是你的幕僚,自然作爲女子,是不方便住到東宮去的,但是你的那些東宮臣屬、幕僚必會質疑,甚至懷疑我是你的女人,那麼,便讓他們來好了,我也不妨舌戰羣儒一回,”慕清妍展開一點靜靜的笑容,平靜的讓人看不出任何情緒,“我會向他們證實自己。這個別院,算是太子送給我的,可好?太子可以來,五日一次,或者十日一次,都好,但必須是白天,必須有幕僚相陪。這一次,我便不留太子晚飯了,你快回去見一見你的東宮臣屬,最好告訴他們,我帶給了你什麼,這樣,你我所受的責難也會少一些,他們來的也快一些。”說完轉身向內堂走去。
天已經完全黑了,院子裡卻還沒有掌燈,赫連扶蘇明黃色的影子在一片黑暗中仍舊似有光芒閃耀,然而卻是孤寂清冷的。他獨自站了許久,久到身上似乎都被眼霜浸透,才轉身慢慢離去,往日風流俊雅輕功卓絕的太子殿下,每一步都似拖泥帶水,有時甚至需要扶住牆壁、樹木借力。
霜姿站在臺階上看着他遠去,也覺得心頭似堵了一塊大石,幽幽嘆了口氣:“赫連太子也是個可憐人啊!”
雪致冷笑道:“這世上,誰不可憐?爲了可憐這個便要捨棄那個?還是說有人值得可憐,你便要去可憐一下?”
霜姿翻了個白眼:“我不過是感嘆一下,怎麼就換來你這麼一大堆‘可憐’?”
赫連扶蘇果真信守承諾,那晚之後一連五日不曾踏足別院。
慕清妍吩咐下去,整理院子,將後花園全部剷平,壓成平地,立起各類杆子,然後便將下人們全部遣回東宮,只留下了可靠的廚子。
十一月初七,東宮幕僚七人齊上太子別院漱石別業。
漱石別業開中門相迎。
賀蘭扶蘇穿了一身暗綠色便袍尾隨一衆憤憤不平的幕僚,也來到了漱石別業之外。眼睛望着未曾關閉的中門呆呆出神。
他知道,其實他若想進去,沒人能攔得住,可是,進去了又能如何?清清也不會給他一個笑臉。對於清清的才華他自然沒有半分懷疑,那麼,進去還有什麼意義呢?他轉身,漫步目的的閒逛。
“表哥,你在這裡?”身後傳來一個女子嬌柔的聲音。
賀蘭扶蘇轉身,便看到了一個戴着紗帽的女子,那女子穿着一身蔥綠衣裙,臂上挽着白色月光紗,裙襬上疏疏落落繡着幾朵黃色文心蘭。月光紗在風中輕輕飄舞,裙子也漾出一層層波紋,使得這凝立不動的少女清新淡雅之中又不乏靈動活潑。
周淺。
賀蘭扶蘇回神,反問:“你又怎麼會在這裡?”
周淺半回身指了指對面的奇珍樓,微笑道:“過兩日是三嫂生辰,三哥不知道該送什麼樣的禮物,所以叫我來奇珍樓看看。我看了半日,沒有中意的,便出來了,誰知竟把手帕丟在了裡頭,我的丫頭回去取,不知怎的,還沒出來。”
赫連扶蘇微一皺眉:“你身邊只帶了一個婢女?”
“不,”周淺還是溫婉如初,“三哥送我來的,他臨時有事走了,我叫轎伕和丫頭媽媽們都去散一散,過一個時辰過來接我。誰知,只看了不到半個時辰便坐不住了。”
正說着,一個婢女快步走了來,一見赫連扶蘇倒十分意外,忙要跪下行禮。
赫連扶蘇一擺手:“不必。本宮便服出行,不必拘禮。”
婢女這纔將一方手帕遞給了周淺。
周淺斂衽一禮:“表哥,小妹還要替嫂嫂挑選禮物,便不打擾了,聽聞對街新開了一家玲瓏閣,我正想去看看。”
赫連扶蘇心中一動,玲瓏閣……鳳凰城什麼時候開了玲瓏閣?
周淺眨了眨眼,問道:“表哥也有興趣麼?嗯,太后娘娘的壽誕之日也快到了吧?聽聞太后喜愛祖母綠,若是表哥爲太后尋到了心愛之物,也是一片孝心。”
赫連扶蘇卻想到慕清妍身邊除了素衣素服便沒有別的妝飾之物,即便她不需要那些華麗的首飾,選一些白玉配飾也是好的,於是點了點頭:“好。”邁步,當先而行。
順義大街果真開了一家玲瓏閣,總共三層十八間,裝潢簡單整潔,一色黃楊原木,只稍稍打磨,門匾上“玲瓏閣”三字,筆走龍蛇入木三分。
赫連扶蘇仰首仔細端詳着這三個字,微微有些出神。
周淺卻低低一聲驚呼:“這莫不是東魯書法名家谷銑之的字麼?谷銑之只在醉後潑墨,一字萬金,這玲瓏閣……好大的手筆!”
赫連扶蘇不由得多看了她幾眼,自從得了慕清妍提醒,他果真好好查過周淺來歷,並無破綻,他又重新查了朱若玲,發現除了相貌有些相似之外,朱若玲只是粗通文字見了書本就頭痛,而周淺每日除了女紅之外最愛讀書。如今她連東魯已經故去百年的書法名家都能叫的出來,自然不是那胸無點墨的朱若玲所能相提並論的。心中那一點疑慮就此打消。
兩人正說着,玲瓏閣的侍應走了出來,是兩個身高相同的年輕男子,青衫磊落,舉止溫文,一看便是飽學之士。謙讓幾句之後,兩人被迎了進去,簡單說明來意,兩名侍應禮貌的請二人上了二樓,道:“觀二位舉止不俗,大概出身不凡,只是富麗並不能入得了尊目,二樓足矣。”直接請他們進了雅間,送了茶水點心上來,把一式兩份相同的畫冊放在面前。
赫連扶蘇拿起畫冊,見上面一頁頁全是二樓珍寶,除了惟妙惟肖的珍寶圖形,旁邊還配了簡練而詳盡的文字說明,不由得擊掌叫好。
周淺也一臉驚訝,但還保持着淑女文雅風範。
兩人各自看各自的,一時間雅間裡只剩了輕微的翻書聲。
赫連扶蘇眼前忽然一亮,被畫冊上一枚白玉髮簪吸引住了目光,擡頭喚那侍應:“把這枚簪子取來。”
侍應答應一聲轉身去了。
樓梯蹬蹬蹬一響,上來兩個青衣男子,一上來便東張西望,其中一個更是伸手扯住了一個侍應,問道:“你們這裡可來了以爲賀公子?”
赫連扶蘇聽在耳中,輕輕咳了一聲。
兩名青衣男子放開侍應,快步走了進來,本來要說什麼,一眼看到了周淺,倒不好再說。
赫連扶蘇一挑眉:“出什麼事了?”這是他派在漱石別業暗中保護慕清妍的人,沒有必要,他們是不該離開漱石別業的。
一個青衣男子附在赫連扶蘇耳邊低語數句,赫連扶蘇眉頭一皺,怒氣微生:“你們先回去,我馬上就到!”
兩名青衣男子躬身一禮轉身離去。
赫連扶蘇站起來對周淺道:“明玉,我有點事要先走一步。”
周淺立刻站了起來,道:“出什麼事了?可有需要小妹幫忙之處?”
赫連扶蘇想了想,點頭道:“也好,這便麻煩你了。”
周淺輕輕一笑,重新戴上紗帽跟着赫連扶蘇出了玲瓏閣。
一個青衣男子手中拈着一根白玉簪,微笑看着他們匆匆而去的背影,輕聲吩咐夥計:“把這個包起來,稍後客人還會過來取的。”
赫連扶蘇和周淺匆匆而行,很快到了漱石別業。
別業外,七名東宮幕僚一見赫連扶蘇便憤憤然過來,行禮之後道:“太子,這些人太也猖狂了!竟敢攪鬧太子別業,險些傷了顏姑娘!顏姑娘雖是女流之輩,卻有經天緯地之才,若是有所損傷,豈不令人扼腕!”
赫連扶蘇聽這幾位東宮最桀驁的才子都對慕清妍交口稱讚卻來不及欣喜,目光慌亂地在人羣中搜索,終於看到一隅給霜姿包紮受傷手臂的慕清妍,見她面容平靜身上衣衫完好,這才放下心來,也不急着過去看,只問當值的護衛:“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周淺善解人意地道:“殿下這裡有要事,周淺去照顧傷者。”說着斂衽爲禮,對那幾位幕僚也禮貌的點點頭,這才帶着婢女到慕清妍那邊幫忙。
赫連扶蘇眼睛望着漱石別業內部,那裡火光升騰,雖然已經調了兵馬司的三百官兵過來一同協同滅火,火勢還是不見轉小。好好一座莊園就此毀於一旦。
他的臉和心一同陰沉下來,火勢如此之大,說明這一場大火是蓄謀已久的。那麼,縱火之人是針對他還是針對慕清妍?若是針對慕清妍,那麼,那人也太過手眼通天了!
這一場火不止來得突然,火勢極大,而且,煙氣有毒。
當時慕清妍正與七位才子論詩辯文,幾個回合下來,已經令七位才子折服,這才談論起濟世安民之道,別院裡便突然起了火,火頭不止一個,一旦火起勢不可擋,霜姿雪致爲了救她和七位才子,非但都受了燒傷,而且吸入了過量毒煙,暫時昏迷。若不是赫連扶蘇安排的暗衛來得及時,只怕這十個人誰都逃不出火場。
慕清妍一邊給霜姿雪致處理外傷一邊說了藥方,自然有暗衛去抓藥。
周淺過來的時候,霜姿雪致的外傷已經處理乾淨了。
周淺不顧地上髒污,蹲身下去,柔聲道:“這位姐姐,需要幫忙嗎?”
慕清妍頭也不擡,淡淡答道:“不用,謝謝。”
周淺微笑:“敝府有上好的燒傷燙傷藥,這便差人去取,這兩位姑娘正值妙齡,若是留下什麼傷疤可怎麼好?”
慕清妍聽着這個聲音言辭懇切,但總有一股莫名其妙的意味,便擡起頭來,淡淡掃了一眼。
隨即垂下眼瞼:“多謝美意。”
“這是應當的,姐姐是太子表哥的座上賓,周淺禮遇一些也是應當的。”
不多時,慕清妍派出去抓藥的人回來,趕緊着人去煎藥。
這裡藥還沒有煎好,周淺派回去取藥的婢女已經回來了,周淺親自拿着藥膏,拔下婢女頭上的銀簪,當着慕清妍的面試了試,微笑道:“姐姐,你看,無毒的。”
慕清妍平靜的接過藥膏,平靜的道謝:“不敢勞動郡主,還是民女自己來吧。”因爲嗆了煙,她嗓音微微有些沙啞,到似乎比平日多了幾分慵懶的風情。
周淺也不勉強,一笑,將藥膏遞了過去,低垂的眼眸閃過一絲嫉妒。
霜姿雪致內功有成,只不過昏迷了片刻便醒了過來,剛一睜開眼便晃着沒有焦距的眼珠四處尋找慕清妍,當看到慕清妍安然無恙才鬆了一口氣,轉臉看到了周淺,立刻警惕的睜大了眼睛。
慕清妍安撫性的拍了拍兩個人的肩頭,微微搖頭。
“姑娘是顏姑娘?”周淺試探着問,“聽說,您是表哥帶回來的幕僚?古來掃眉才子多如牛毛,但是以女子之身披堅執銳或是運籌帷幄的,還真是鳳毛麟角,姑娘竟能作出普通女子不敢想更不敢做的事,周淺十分欽佩,深恨早未識荊。”說着深深嘆了一口氣。
“敝姓顏,”慕清妍仍舊一臉平靜,脣邊帶着禮貌而疏離的微笑,“能夠認識太子殿下併成爲他的幕僚,完全是因爲太子並未對女子存在偏見。至於肯作此尋常女子不敢爲之事,也是迫於無奈。否則,民女寧可彈彈琴種種花,”她從火場出來之後便沒有來得及喝水,此刻說了幾句話,嗓子越發煙熏火燎般難受。
周淺卻一副好奇的模樣,偏生禮貌周到,並沒有唐突之嫌,繼續問道:“姑娘是哪裡人?是怎樣和太子表哥認識的?哦,請不要誤會,我只是單純的好奇,若是姑娘不願說,便算了。對了,我的養父也是一位飽學之士,只可惜我資質魯鈍未能盡得所傳,養父過世之後將畢生所有藏書都送了我,但是,”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那些珍寶給我了,當真是明珠投暗。若是姑娘不嫌棄,我便將這些書送了給你,也當做姑娘輔佐表哥的一點報答。”
“不必了,”慕清妍直截了當拒絕,“民女輔助太子,自然是有所求於太子。不敢擔郡主厚愛。”
周淺眼圈一紅:“我自然之道,我沒有資格替表哥安排任何事,但是在心底,周淺是十分欽佩姑娘的,覺得,有顏姑娘這樣的人,當真給我們天下所有女子增光添彩……”
“郡主太高看民女了,”慕清妍見她如此倒不好再推辭了,便點了點頭,“那麼,民女便愧領了。”
“這纔好了!”周淺高興起來,伸手便去拉慕清妍的手,“等會兒我回府就叫人把那些書都裝箱子給姑娘送來!若是平日讀書有什麼不通之處,我還要來請教姑娘,姑娘千萬不要將我拒之門外才好。”
慕清妍不動聲色避開她的手,點頭微笑。
周淺又探頭看了看霜姿雪致手臂上包紮的整整齊齊妥妥帖帖的傷處,又是一聲讚歎:“顏姑娘還通醫術?”
“一點皮毛而已,”慕清妍左右看看,想找點水喝,但是有周淺在這裡倒也不好走開,“算不得精通。”
周淺蹙眉一嘆,湊過來壓低聲音道:“顏姑娘,我有位嫂嫂有些難以啓齒的婦人之疾,多少年來遇不到可信的名醫,便是有名醫,也都是些男人……這次遇到顏姑娘,可算是……”
“郡主,”霜姿搶先道,“我們主子可不是那些遊方郎中,走家串戶的鈴醫。您應該知道,凡是山中高士多半都是醫道高手,我們主子也曾得到過山中高士指點,略懂些醫術是不錯的,可從來不會輕易給不相干的人看病!”她和雪致在火場中穿梭時間最長,不光要救出慕清妍,還要保護隨身攜帶的一些重要物件,所以受的煙嗆也最厲害,嗓音粗啞的可怕,加之口氣本來不好,聽起來也就分外難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