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衣巷,謝宅。
錄尚書事、衛將軍、建昌縣公謝安輕啜一口清茶,語氣平淡:“你要同去長安?”
“是。”段隨站起身,長揖道:“安石公明鑑,此事原怪段隨魯莽,如今自知惹了禍,日日寢食不安。我與光祿勳周公相熟,願此去長安,盡綿薄之力,也好落個心安。還望安石公成全。”
謝安不置可否,又是一口清茶入嘴。
段隨長揖不起:“我聞長安城裡,秦國臣工於發兵南下一事多有異議,苻堅爲之語塞。既如此,這一遭長安之行,何不走走秦國大臣們的路子?安石公當知,如今秦國朝堂之上,鮮卑人甚衆。而我與其間不少相熟,譬如秦國京兆尹、冠軍將軍慕容垂,與我親如父子。此去當私訪之,求其在苻堅面前說說好話。如此,大事諧矣。”
“坐下說話。”謝安眉毛一挑,似乎有所意動,隨即沉聲道:“我怎麼聽說,出言反對的多是氐、漢之臣,鮮卑、羌、羯等族大臣,似乎樂得旁觀呵。。。”
段隨正襟危坐,朗聲道:“正因如此,才得竭力說服他等。倘若秦國朝堂人人反對南下,苻堅再是獨斷,也難成事。”
謝安沉吟半晌,頷首道:“確實是這個道理。只是。。。”頓了頓,瞥了段隨一眼,說道:“我聞從石昔年在燕時,因着勇猛善戰,曾與秦將鄧羌結下不解之仇;其後南來大晉,又屢挫秦軍,恐怕早成了秦人的眼中釘。你這麼大搖大擺前去長安,只怕。。。反倒惹得秦國上下震怒。”
段隨點點頭,一笑道:“安石公所言極是。故此段隨尋思,此去必得隱了身份,暗中取事。段隨知道分寸,絕不敢壞了大事。”
謝安一捋頷下長鬚,臉露笑容:“也罷!從石一片公心,不辭勞苦。我便安排一二。”
“多謝安石公成全。”段隨趕忙爬起身,畢恭畢敬行了個大禮。忽然他臉色一變,撫着肚子叫道:“唉喲!”
“何事?”
“怕是吃壞了東西,腹中翻江倒海。。。安石公,恕從石無禮,實在是。。。”
“家中西閣你是認得的,速去速去!”
。。。。。。
已是三月裡的時節,謝家院中花繁葉茂,在春風裡搖曳生姿。香氣陣陣,縱是西閣附近也不覺異味撲鼻。
段隨解完手,晃悠晃悠自西閣裡走將出來,一臉輕鬆。日頭還在,斜陽似火,將眼前幾顆高大的李樹映照得光鮮醒目。枝頭上、葉叢中,幾粒青青小果頑強地探出身來,隨風顛蕩,殊是可愛。段隨眯起眼,不覺呆了。
杏李青青,人面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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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開謝安、周仲孫等寥寥數人,段隨偷往長安的事兒少有人知。他先是快馬馳回盱眙,與晴兒、譽兒告別,又將軍中事務交待清楚,部將裡只帶了劉裕一個出發——染干津倒是想同去,怪他那模樣太招人眼球,可萬萬帶不得。
便從屯騎軍中精挑百名悍卒隨行,倚爲使隊護衛。這麼一來,段隨與劉裕的身份自然就成了使隊正副護衛隊主。老周可沒半分意見,當初在南中時,驍騎軍的戰力在他心中留下了頗深印象,大夥兒同生共死過,關係麼。。。還行。
因着部分俘虜並未送去建康,尚囚在荊州,此次出使長安的路線乃是溯大江先到荊州,再取道襄陽北上。車馬到上明時,車騎將軍府送來請柬,卻是桓衝擺下宴席,爲周仲孫餞行。新任南平太守、撫軍將軍桓石虔與周仲孫有舊,亦應邀前來。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與會閒雜人等散得七七八八,廳中所剩,皆爲桓衝心腹。許是酒勁上衝,桓衝嘿嘿說道:“遜達(周仲孫表字)兄,此去長安,是爲國家長存計。嘿嘿,重任在肩哪。”語氣不無揶揄。
老周喝得更多,打了個酒嗝,吊兒郎當道:“那是。舉目朝堂之中,除了我周仲孫,又有誰人當得此大任?”
桓衝哈哈一笑,說道:“我大晉但有遜達兄這般大才在,似苻堅之流,三言兩語就打發了,從此高枕無憂矣。”
老周勉力睜了睜酒醉迷離的雙眼,在桓衝臉上掃過來,掃過去,半晌,忽然端起酒盞笑道:“幼子所言極是。休要小看了我一張嘴,勝過你十萬大軍吶。”
話音剛落,就聽“咚”的一響,桓石虔重重將酒盞砸在了案上,水酒四濺。繼而他騰然站起,虎着臉道:“遜達公這是小看我荊州軍將麼?”
老周不緊不慢將手中酒喝去,嘻嘻笑着,只是不答話。桓石虔着惱起來,兩步繞過身前几案,眼瞅着就要撞到周仲孫身上。便在這時,桓衝的聲音響起:“鎮惡休得無禮!”
桓石虔一滯,就聽桓衝哈哈笑道:“鎮惡愚鈍,遜達兄勿怪。我滿飲了此盞,爲遜達兄賠罪,哈哈。”說着端起酒盞,一飲而盡。
周仲孫亦放聲大笑起來,呼啦啦又是一盞酒倒入口中。二人你來我往,不覺竟是三盞下肚,也不說話,只是嬉笑喝酒。看得桓石虔一頭霧水,納悶不已,怎麼也猜不出他兩個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總算老周張口,爲桓石虔解了惑:“鎮惡,你等浴血破敵,前些日子還是‘彰國威、慰民心’的壯舉,轉眼卻成了惹禍上身的禍端。朝廷雖未直言荊州的不是,我亦知你荊州上下對此耿耿於懷。。。可你這火氣發的,嘿嘿,找錯了人吶。”
桓衝搖頭嘆息:“遜達兄在朝中的處境。。。誒,不說也罷。可笑滿朝公卿,弄權在內,畏敵於外,戰不敢戰,和不敢和!”
這下桓石虔算是明白了,敢情兩位心中都不暢快,方纔是藉着酒勁發牢騷呵。
他是個心直口快的人,當即朝着周仲孫一揖到底,連聲賠罪。接着又連喝三杯酒,嘆道:“五叔與我也就罷了,我那從石兄弟最是憋屈。賠了那許多戰馬,又立下大功,臨了卻在建康給罵個狗血淋頭,官職都叫收了。。。改日我定要去盱眙找他喝酒,幫不到他,好歹陪他解解悶。”
周仲孫嘻嘻一笑:“何必改日,今日不是更好?”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