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慕容垂來了河北大半個月,竟是一事無成,每日裡只遠遠觀望銅雀臺,有再多感慨差不多也該發完了,直叫他閒得發慌。故此,昨日派高弼進城之後,慕容垂便帶了慕容德、諸子、家將們前往城北,想去拜祭前燕祖廟。
早幾年燕國才亡時,秦國曾在前燕祖廟駐有重兵,以防心懷叵測之人鬧事,其後便逐年鬆懈。到了今時今日,國中亂象四生,許多關城裡都少有兵將,哪裡還顧得上這前燕祖廟?不過留了個守廟亭吏,帶着幾個雜役罷了。
偏生這亭吏是個死腦筋,也無懼對方人多,大剌剌上前攔下慕容垂一行,死活不給進。慕容垂隱忍多年,這一次不知爲何當場發作,一刀結果了那亭吏,嚇得雜役們一鬨而散。
慕容垂遂帶了諸慕容進廟,好生拜祭一番。出門時,火氣兀自不減,一把火燒去了廟前崗亭,揚長而去。
若在往日,這自然是件大事,可而今秦國的局勢下,誰人會在意一個亭吏的死活?因此上報至州中後,只落得個擱置案邊罷了。倒是石越聽說此事,多長了個心眼,懷疑上了慕容垂。他使人去調查了一番,可惜那幾個雜役連話兒都說不清楚,哪裡能指認行兇者?石越無奈,便尋思着回頭查探清楚再說,也因此,他並未急着將此事告知苻丕。
結果今日苻丕與慕容垂一會之下,聊得居然挺投機。眼看殺死慕容垂之機漸行漸遠,石越情急之下跳將出來,懷着蒙一個算一個的想法,直接指證慕容垂。出乎意料之外,慕容垂居然毫不避諱,開口自承了!
石越忙不迭大叫:“殿下!事實確鑿,何不將慕容垂當場拿下?”
話音剛落,早有樑琛開口阻止:“且慢!何不聽聽泉州侯有何說法?”
苻丕腦子還沒轉過彎來,聞言點了點頭,一臉嚴肅對慕容垂道:“泉州侯!此事,究竟何故?”
慕容垂不卑不亢:“我奉天王旨意,此來本爲前去鎮撫北鄙之民。途經鄴城暫作停留,一來是謁見殿下,瞧瞧有什麼能爲殿下效勞的;其二正是要拜祭自家祖廟。此事天王親口準之,絕非慕容垂擅自違逆。”頓了頓,一指石越,笑着道:“其時子超亦在澠池。殿下大可問詢子超,瞧瞧慕容垂可有虛言。”
慕容垂所說句句屬實,更得苻堅一一準之。石越再是想弄死慕容垂,也不敢當面胡謅,只得悻悻然“嗯”了一聲。
苻丕的臉色便見緩和不少,問道:“那怎麼又弄死了國家吏員,還火焚崗亭?”
慕容垂臉露怒色:“那小吏阻攔我拜廟不說,更出言不遜,辱及我先人。慕容垂一時火起,終致失手。。。”
苻丕沉聲道:“泉州侯還是魯莽了!那亭吏又不知前因後果,他職責所在,攔住你也是應該。誒!泉州侯想去拜祭祖廟,何不早說?本公也好安排一二。如今這事兒搞得。。。還有,昨日出了此等大事,泉州侯怎不立行上報?卻鬧到這宴會時分才說開。。。嘖嘖,豈不。。。豈不難看?”
慕容垂似笑非笑:“慕容垂也是這麼想來着。是故,未到鄴城已派人進城謁見殿下,奈何殿下公務繁忙,許多天過去也不曾見着一面。。。這纔出此下策,自行前去拜祭祖廟,誰料竟鬧出這檔子事來。哎!”嘆了口氣,接着道:“慕容垂想着今日便能面見殿下。。。出了事情,自該當面向殿下請罪。不想石將軍搶先一步說了開來,倒顯得慕容垂有所隱瞞。。。誒!誒!”一邊說,連連搖頭。
苻丕叫慕容垂話中有話這麼一頓搶白,堵得啞口無言。石越見不是事,搶上來叫道:“殿下!無論泉州侯如何辯解,他殺人焚亭之事不可推卸。國家法度爲重,還請殿下治其罪!”
悉羅騰等一起朝着石越怒目而視,慕容垂則儀態鎮定,兩眼炯炯,望着苻丕待他說話。至於苻丕,這人當真是個“糾結不決”的性子,支吾兩聲,又轉頭去看樑琛。樑琛連連搖頭,示意不可。。。
要緊關頭,忽然有人高喊着一路小跑過來。大夥兒聽得分明,那人叫的竟是“天王有旨”!
衆人忙不迭上前迎旨,來人照章宣讀。
原來河洛亂起,丁零翟斌部橫行肆虐,秦軍進剿不利,毛當戰死,洛陽告急。平原公苻暉派出八百里快馬四處求援,苻堅聞報大驚失色。然則此時關中亦是亂象叢生,西北面鮮卑乞伏部又虎視眈眈,長安實在無力分兵。百官們拿出輿圖一望,河洛周遭已是空虛一片,離着最近的,也就屬鄴城還有重兵。苻堅情急之下,忽然想起慕容垂正在關東,尋思以慕容道明之智勇,撲滅丁零叛亂當不在話下,遂下旨令慕容垂回軍河南平叛,又命都督關東諸軍事的長樂公苻丕給予其軍資並配合進兵。
這下苻丕不用糾結了,當即接下旨意,轉頭對慕容垂道:“丁零翟氏,因王師小失,竟敢肆意作亂。其子母軍兇悖,非慕容冠軍莫可滅也。今有天王旨意在此,煩請泉州侯率部往河洛一行,助吾弟暉平叛。本公這裡,自會爲你籌集糧草輜重。”
慕容垂哪會推辭?大聲道:“下官乃天王與殿下之鷹犬耳,敢不惟命是從?”心中竊喜不已:天助我也!如此一來,無論出兵行軍、募糧集餉、入駐州城,甚或徵召兵馬,皆名正言順也!
一邊石越面色大變,連連向苻丕使眼色,可惜苻丕只當沒看見,急得石越直跳腳。
片刻之後,慕容垂推說軍情緊急,告辭而去。
石越目送慕容垂一行離去,忽地一個箭步竄上來,朝着苻丕高叫道:“殿下!王師新敗,民心思亂,國中流民、潰兵、匪賊遍野,是故翟斌登高一呼,附者雲集。慕容垂名氣較翟斌更大,若他心懷反意,其害定然更甚!你將兵權授予慕容垂,又資助他糧草錢餉,豈不等同餵飽了餓虎,還將他放出牢籠?”
苻丕有些不耐煩地答道:“子超你也看到了,天王旨意在此,本公怎好阻攔?何況淮南兵敗時,慕容垂有獻兵護主之舉,足見忠心呵!”
石越不依不饒:“忠心?慕容垂在燕時都曾叛家離國,到了今時今日,還能指望他忠心於我大秦?殿下!你這是放虎歸山、後患無窮啊!”
苻丕木然無語。好半刻過去,他忽地長嘆一聲,幽幽道:“不瞞子超。。。如你所說,慕容垂實乃猛虎蛟龍也。他在此處待着,本公寢食難安,只恐生出肘腋之變,危及鄴城。。。左思右想,倒不如將這頭餓虎打發得遠遠的,去河南與翟氏分個你死我活。所謂兩虎相爭,必有一傷是也!”
石越還想說話,苻丕伸手止住了他,沉聲道:“本公自會交代飛龍(廣武將軍苻飛龍),讓他精挑兩千國族(氐族)悍勇隨慕容垂南下。飛龍名爲副將,實則控扼軍資,麾下兩千人馬訓練有素且甲刃精良,反觀慕容垂那兩千人馬,缺衣少糧、甲矢不全,疲憊之師耳。一旦慕容垂反意昭顯,飛龍自當出手除之。”說完,自顧離去了。樑琛等衆亦隨之而去,場中徒留石越一個。
石越愣愣半晌,忽然神色變得蕭瑟一片。落寞間,自語喃喃:“苻飛龍,嘿嘿,一介莽夫耳,豈是慕容垂對手?天王父子皆好小仁小義,卻罔顧社稷大業。。。誒。。。我等,死期不遠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