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中秋,按照千百年來士林的習慣,士林中人紛紛舉行各種聚會,一時間詩詞新作更是層出不窮,儘管傳統的士林正在趨於沒落,但是在過去的十年間,一種新士林出現在大明——舊士林爲了傳承不僅接納了書院大學的“學士”,甚至還主動通過聯姻等方式實現了所謂的文武合流。
曾經爲士林輕視的勳貴、勳士也主動的研修文章,當然,他們並沒有拋棄“武”,也正是在這個過程中,一種倡導忠君、信義、廉恥、尚武、名譽的士林精神,取代了舊時的士林精神。
在這個過程中,與其說傳統士林改變了勳士,倒不如說是時代改變了傳統士林,讓他們從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士,變成了手持刀劍的隨時捨生取義的士人,春秋戰國時傳統士人價值觀再一次出現在這片大地上。
在這個過程中,舊時逞一時嘴利的“嘴炮”消失了,這種消失則是因爲武人的習慣——面對他言語上對個人榮譽的污辱時,他們會直接選擇用決鬥來解決問題。
爲榮譽而決鬥,不惜性命!
這是新士林與舊士林最大的區別,也正因如此,過去以一句“匹夫之勇”輕蔑他人,任意逞口舌之利的嘴炮,在短短兩三年間就徹底消失了,匹夫之怒,流血五步。嘴炮們在新的榮譽觀面前,迎來了他們的末日。
有時候看似落後的東西,往往可以起到出人意料的作用。
不過,傳統的士林仍然有着他們自己的影響力,比如士人的聚會時文人騷客把酒言歡,互贈詩詞,都是舊士林的習慣,現在大明的士林仍然沿襲着這一切,並沒有因爲他們的腰間挎上了刀劍,而發生任何變化。
中秋前後,但凡是公園、宅園會有無數的詩會,即使是平時以穿軍裝爲榮的勳臣、勳士,也會紛紛脫下軍服,換上團領衫,一如尋常士人似的那裡吟風弄月。
“又是一次無聊的聚會,爲什麼讀書人總喜歡做這種事情呢?”
扶着爛醉如泥的朋友爬上馬車的時候,望着天上那皎潔的月亮,年青人暗暗嘆了一口氣,一邊不住的笑着和那些從身邊走過的半醉的書生們說着“告辭”。與其它人不同,這個青年人儘管穿着團領衫,可舉手投足間卻帶着軍人特有的氣質。
“實學、詩書、武功……文恬武嬉……”
許是醉了,他坐在車上在那裡胡思亂想着,這些天的交遊結識的那些書生,只讓他感到一陣迷惘,他所讀的報紙中、書籍上,都說現在的士大夫氣節遠盛於過往任何時代,即便是文士亦是剛烈非常。
“不是說但凡文士亦威武不屈,匹夫不可奪志嗎?爲什麼我看到的卻一幅文恬武嬉的景象嗎?”
一邊看了一眼在身邊酣睡的朋友,他輕聲對馬車伕說道。
“慢點走。”
顯然年青人對於自己所看到的一切,似乎不太滿意,在最近一段時間,他結交了讀書人,也結交了不少勳士,但是他卻覺得有些失望。
儘管文人佩上了刀劍,勳士穿上了儒衣,兩者看似融合在一起,可是他仍然覺得雙方似乎都太刻意,那種刻意,甚至讓他覺得有一種文恬武嬉的錯覺。
武與文,在興乾十七年的大明,以一種特殊的方式結合着,互相溶匯、互相融合着。而在這個過程中自然有其唐突的地方,以至於讓人覺得的不舒服。
恰在這時,青年聽到友人酒醉的輕喃。
“……個書生萬戶侯。”
顯是即便是在夢中,他仍然在嚮往着那萬戶侯的風光。
非軍功不封爵!
大明重軍功、實學,輕文治,這是天下衆所周知的事情。
“難道將來大明的文治武功就是這麼不倫不類的嗎?”
有些失望的搖了搖頭,年青人又一次自言自語。最後他的眼睛朝着遠處看去,低聲輕喃道。
“勳士如此,那些勳貴又是什麼模樣呢?”
青年自然而然的想到了那些號稱的是“帝國擎柱”的勳貴,與過去任何時代不同,興乾朝對於勳貴是極爲看重、推崇的,在軍中許多勳貴出任要職,儘管勳貴大都以軍職爲主,可也有不少十幾年退役的勳貴在地方任職,而且聲譽頗佳。不過,對於青年人來說,因爲沒有渠道接觸勳貴,自然不瞭解那些人。他更擔心那些憑藉當年的軍功搖身一變爲“軍功侯”的勳貴們,會不會如史書上的勳貴那樣,其初代尚有用,但是子孫後代卻沉迷於祖宗的軍功中,多數都是紈絝子弟。若是這樣的話,那麼大明的將來怎麼辦?
想到這裡,青年自然想到烈皇之前的大明,現在的大明與過去一樣都是由勳臣出任高級軍職,以達到拱衛皇室的作用,但在世襲制度的保護下,勳臣的培養收效甚微,最後往往不過紈絝子弟。勳臣任職不但不能發揮應有的職能,而是加劇了軍政的廢弛與腐敗。
這又豈是大明之福?
正因爲年青,所以,他有着自己的顧慮,或許,在他的記憶中,沒有經歷過的剃髮易服的慘痛教訓,甚至對於那一切的記憶都很模糊,但是從書冊中看到的那字字泣血的過往,卻讓他永遠無法釋懷。
“應該去中都,去那裡看看,也許,在那裡還可以接觸一些勳貴……”
在大明,勳臣最多的地方,一個是南直隸,一個是江西,還有就是福建,究其原因,因爲當年閩王北伐所領將佐大都是福建人,而陛下起兵於江陰,奠基業於江北,麾下將領自然多是南直隸人,而張煌言則以江西爲根本,其麾下自然以江西人爲衆。
興乾元年,剛登基的皇帝論功行賞,忠義軍、鄭家軍、以張煌言爲主的各地明軍其將領大都獲封公伯侯,還有許多軍官獲封勳士,而隨後明軍的裁減使得數千軍中官佐退役返鄉,他們搖身一變成爲地方的名流,作爲介於官方和民間之間的社會階層,將政府與社會聯繫起來。與官府互相配合,共同管理社會。
作爲平鄉侯爵的張義,與許多大多數沒有公職的勳臣一樣,早在十幾年前裁軍後,去除軍職後就回到了家鄉,在家鄉重修了張家大宅。當年張煌言入江西時,他曾率千餘同鄉子弟前去投奔,最後那些人大都也是功成名就——即便是被裁撤也得到了應有的勳田,儘管他們不得不遷往四川等地。可即便是如此,也讓他在家鄉,在萍鄉擁有極爲特殊的地位。這個地位,並不是因爲他的財富在江西能夠排得上首位。而是因爲,他爲家鄉子弟謀得很多福利。
作爲平鄉侯的張義不用做任何事便可掙得鉅額收入。他在江西和湖北有上萬畝的土地——那是他的勳田,不過田地賺不了什麼錢,那怕是他的勳田是免賦的,每年不過區區幾千兩的收益而已。真正讓他成爲富豪的,是萍鄉地下蘊藏着的煤炭,通過投資煤礦,他變得非常富有。
憑藉着煤礦每年數十萬兩的收益,張義成了江西首富,但是他覺得自己仍然少了點什麼。
他的父親——烈皇時的舉地——完全是另一種人。當年清軍入關,兵犯江西時,他與友人起兵,兵敗後自盡。是老僕把他的屍體揹回家,再後來,張蒼水領兵進入江西,二十六歲的張義率領鄉人投奔,一千二百同鄉,還者不過六百。
一半人功成名就的同時,另一半人卻死去了。
也正因如此,在過去的幾年間,張義纔會每年拿出數萬兩銀子資助江西遺族子弟讀書,儘管他們實際上並不需要——他們都繼承有父輩用性命換回的功田。
但張義仍然希望自己做點什麼。
“也許,我可以去做更多的事情……”
看着鏡中,鬢角的斑白,張義自言自語道。
“也許應該爲普通的百姓做些什麼,是不是應該在諮議院裡提一下?”
諮議院是興乾十二年,經皇帝特旨興建的諮議機構,儘管千百年來士紳作爲介於官方和民間之間的社會階層,將政府與社會聯繫起來。與官府互相配合,共同管理社會。但是實際上,他們的參與卻沒有任何合法性。
興乾十年,陛下夜讀史書時,看到漢代的鄉三老、縣三老可以向朝廷反映地方官的政績、替朝廷監督地方官員的典故時,想到了士紳與官府的合作,就想把民間輿論通過制度化的、合法化的、代議制的方式納入到制度中來。隨後便與閣臣探討如何在大明建立類似的制度。經過兩年的研究,大明於各地設立諮議院、諮議局,諮議員都是選擇公正明達士紳。
也正是從那個時候起,張義就作爲省諮議院的議員,作爲勳貴的他不需要經過府諮議院的選舉,就可以直接進入省諮議院爲諮議員。也正是在諮議院,張義找到了存在的價值。他可以在院中議論本省事務——預算、決算、公債、工程等,也可以監督地方官員政績得失,甚至如果通過的話,可以直接以諮議院的名義上書內閣建議處置官員。
現在諮議員的風光,絕不遜於史書中的三老。遺憾的是,除非省巡撫特定召集議員,否則省諮議院每年不過只召開三次會議。
在絕大多數時候,張義的生活都是平淡無奇的。
不過,他也有一些值得驕傲的事情,當列車呼呼冒着蒸汽穿過這裡的山谷時,他都會爲之驕傲——那條鐵路正是他力主創建的,儘管初衷是爲了煤炭,但是鐵路卻把萍鄉與整個大明聯繫在一起,在過去的多年間,鐵路早已經改變了這裡的人們的生活,成爲人們生活的一部分。
“還是穿軍服吧!”
看着鏡中的自己,在思索良久之後,張義選擇了穿上軍裝。兩個星期前,他接到了以陛下發來的電報。陛下將會召見他,並且希望他帶上次子一同進京,表示希望瞭解年輕人的想法。現在,他正準備去中都,他必須爲這次詔見提前做好一切準備。
不過,他到不需要帶着次子,因爲他的第二個兒子,就在中都的書院就讀,至於長子,則遠在好望角——作爲海軍軍官的長子,是張家走的最遠的人。
望着車窗外面,日益繁華的家鄉,張義可以看到人們的生活方式正在發生着翻天覆地的變化。
就在張義踏上火車的時候,兩個年青人也從湖南長沙擁擠的車站月臺上登上了前往武昌的火車。
“哎呀,總算是舒服一點了!”
進入二等車廂後,在先前的擁擠中,擠的滿頭是汗的楚明,有些好奇的打量着這車廂,相比於擁擠的三等車廂,二等車廂裡的人倒不多,車廂裡的乘客,憑身上的衣裳也能看出來,大抵上都是士紳。畢竟,二等車廂的票價倍於三等車廂,一般人是不會選擇這麼貴的二等車廂。
“哎呀,明常,你說等我們到了武昌之後,是坐輪船,還是坐火車?其實,如果不是因爲好奇這火車到底是什麼模樣,咱們其實大可以坐輪船去中都的……”
楚明扭頭看着朋友,卻看到朋友的眼睛盯着車窗外,只是一言不發的做的在那裡。
“明常、明常?”
有些走神的左子明聽着好友的在喊自己,回頭看着好友。
“硯生,有什麼事嗎?”
“你啊……”
見左子明那副迷茫的模樣,楚明笑道。
“怎麼最近老是這麼容易走神,若不是我知道你是號稱我湘陰第一才子,還道你成日心智迷失呢。”
“休再提什麼湘陰第一才子,這天下最不需要的就是才子。”
見好友又提及在縣學中老師的戲言,左子明有些不快的說道。
“哦?”
詫異的看着好友,楚明反問道。
“明常爲什麼這麼說?”
“甲申天變,天下才子何其之多,可又有何爲?”
左子明凝視着遠處,語氣顯得有些沉重。
“這與國最是無用的,恐怕就是所謂才子的詩書文章了,至多也就只能陶冶情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