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普阿蠻將青筋暴露的雙手按在雙燕之上,任由汗水順着睫毛滲入眼睛之中,感受着酸楚的刺痛。他的神思忽然飄到遙遠的漠北,想起了母親孤零零的墳頭上,自己年年獻上的乳白色野花,縱橫大漠幾十年,他從來沒有問過這些野花叫什麼名字。在這一刻,他忽然感到有些按耐不住的好奇。
屠嬌靜靜地閉上眼睛,她的耳中似乎又聽到達龍悲涼的情歌,心中冉冉升起了一絲難言的溫情。如果能在下面見到達龍,如果能在他身邊多陪他些日子,那該多好。
博爾古和扎爾傑苦笑着互望了一眼,刀斧相擊,以示永訣,兩個人的腦海中不約而同地想起了俄爾古納河畔連天的草原和在草原中馳騁飛奔的烏雲般的馬羣。
山風漸起,嗚咽悠揚,一如羌笛的滄桑悲愴,彷彿一位孤獨的牧羊人,爲蓮花山上的諸君奏響了生命中最後的樂章。死神悠閒地坐在高高的雲端,攫命的鐮刀舒適地扛在寬闊的肩膀,他似乎正在默默地享受着甜美盛宴開始前的快樂時光。
山風颳動得越來越淒厲,越來越猛烈,閉目待死的人們漸漸感到無法忍受的煎熬。他們紛紛睜開眼睛,卻看到彭無望目瞪口呆地瞪視着普阿蠻的側後方,彷彿在瞪視着一個奇詭恐怖的洪荒怪獸。
“阿錦?你怎麼會在這裡?”彭無望沙啞着嗓子,急切地問道。他的目光倉惶而無助,似乎感覺到了什麼,卻拼命地掙扎着拒絕相信。
錦繡公主怔怔地看着倚壁而坐的彭無望,她發現他的右腿已經完全被打斷了,左腿似乎也受了重傷。他的腰肋間鮮血流淌,不知道添了多少處傷痕。他的右半邊臉頰高高腫起,泛着紫青色,一道淡淡的血痕從他嘴角一直延伸到脖頸。他的肩膀處的衣服向兩旁撕裂着,在衣物的破口處是兩道皮開肉綻的裂痕。在這幾個時辰之內,孤零零的他到底承受了多少兇殘的攻擊,殺死了多少不可一世的仇寇,流了多少火熱的鮮血。錦繡感到熱淚在自己的眼眶中不停地打滾,她忽然感同身受地意識到了彭無望此刻的悲涼和絕望,而讓這個從來不放棄希望的熱血少年絕望的,正是此時此刻的自己。
彭無望費力地將一口唾沫咽回肚中,他感到咽喉中一陣陣火辣辣的刺痛:“你被他們抓住了?”他滿懷期望地問道。他的心底也知道這根本是自己的癡心妄想,但是此時此刻,他又能如何是好?
“哼!”侍立在錦繡公主身後的可戰不屑地哼了一聲,厲聲道:“好一個糊里糊塗的蠢材。我來告訴你……”他剛要道出錦繡公主大草原上尊貴的身份,卻被跋山河一把拉住。他滿懷疑問地望向跋山河,卻看到同伴臉上一絲苦澀無奈的神情。
錦繡公主輕輕閉上眼睛,讓眼中的酸楚靜靜地沉澱,她不能讓這些誓死效忠於她,效忠於大草原的勇士們看到自己眼中軟弱的淚光。良久,她才緩緩睜開眼睛,用一種酸澀而乾硬的嗓音機械地說道:“我,乃是東突厥,平南牙帳,錦繡公主。這個世上,根本沒有神劍山莊的公孫錦。”
彭無望感到最後一絲力氣也從身體裡消散了,按住刀柄的手,無力地從光潔的握柄處滑了下來,他的眼睛圓睜着,但是茫然沒有焦點,彷彿在看着遠方,又彷彿在看着他的面前,錦繡公主的臉。
“這些都是陰謀,突厥人的陰謀,不是嗎?”彭無望的眼中突然閃爍出明滅不定的怒火。沒有人回答他的話,所有人都默默地看着木然無語的錦繡公主,希望她給予他們指示。但是,此時錦繡的神思似乎飄舞到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
“是你把神兵令散到中原武林之中,是你把這千餘名武林人物騙到蓮花山,然後再設伏殺盡他們。爲的,就是替你們突厥人爭霸天下,是不是?”彭無望怒道。
錦繡公主直到此時,才緩緩點了點頭,道:“是。”
“你從始到終,都在騙我,神劍山莊的莊主,萬兩黃金的嫁妝,神兵盟的盟主,都是假的,假的。咳咳。”彭無望的語氣越來越激動,最後終於忍不住咳出了幾口鮮血。
看到錦繡公主仍然木然不答話,很多人都開始感到一絲莫名的不安。可戰仍不住小聲道:“公主,何必聽他囉嗦,我……”錦繡公主回過神來,左手輕擡,制止了可戰繼續說下,用一種清冷的語氣道:“是你們漢人其蠢如牛,好利圖名,纔會落到如此慘淡下場。”
彭無望的心中一陣悲傷,顫抖着從懷中取出一方疊得整整齊齊的絲巾,凝神觀看了良久,幾次想要丟到一邊,但是卻無法下手,輾轉良久,才終於苦笑一聲,將它緊緊攥在手中。
可戰在眼中看得真切,心中一陣驚慄,湊到錦繡公主耳邊道:“公主,你的鴛鴦絲巾怎麼會在他手上。”錦繡公主茫然搖了搖頭,不想回答。她的心中有着越來越劇烈的絞痛,彷彿緊緊攥在彭無望手裡的不是絲巾,而是自己的心,她知道自己已經墜下去了,身不由己地墜了下去,再也升不上來了。
彭無望將那塊絲巾密密地纏在了右手手掌之上,然後將吉燦的長刀摸到手中,用它拄着地面,艱難地站起了身,他的左手重新按在戰神天兵的刀柄之上。看到他這個動作,所有人繃緊的心絃再次劇烈地震顫了起來,此時的彭無望宛如死神的使者,有着無可比擬的威懾力。
“我千算萬算,也沒想到你竟然能夠讓戰神天兵回鞘。”錦繡公主機械地說着,她的心中一片漠然,彷彿在看着一個飾演錦繡公主的戲子在蓮花山這個寬廣的舞臺上作着賣力的演出,“你想怎麼樣?”
彭無望輕蔑地看了看團團將他圍困的塞外高手們,他的眼光如此傷人,好像一面通紅的烙鐵,在這些心高氣傲的塞外高手心中留下了深深印記。“我只要一拔刀,這裡就要變成墳場,但是隻要你答應我一個小小的要求,我就放過他們,另將戰神天兵雙手奉上,你看如何?”彭無望的話語中透露出罕有的冷酷,彷彿在一瞬間化作了另一個人。
錦繡公主冷硬地問道:“什麼要求?”
彭無望喘了一口氣,道:“和我較量一番,你贏了,我便任憑發落,你輸了,我立刻自盡,戰神天兵可由他人取走。”
“簡直混賬!公主萬金之體,豈能和你這個將死之人相提並論,就讓可某和你較量一番。”可戰用力一頓手中的點鋼槍,就要不顧一切地衝上來。
“站着!”彭無望厲喝一聲,一拍腰中戰神天兵,“我看你是想和它比試一下吧?”一股森寒的殺氣迎面撲向蓄勢待發的可戰,看到宛如妖眼般詭異的戰神天兵,強橫如可戰,也不由得收住腳步。
“所有人都不要動!”錦繡公主冷喝道。她身後的勇士們都露出焦急關切之色。普阿蠻湊到她面前小聲道:“公主,他雖然是傷重待死之身,但是此人勇悍絕倫,乃是世上無雙的鐵漢,我恐他臨死反撲,會令公主尊體有損。”
錦繡公主轉頭朝他微微一笑,道:“阿蠻,到現在你還不信任我嗎?這是我們脫困的唯一辦法。我不會有事。”
普阿蠻還想說些什麼,但是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沒有說話。
“好,動手吧。”錦繡公主將腰畔的紫鳳青鸞雙劍拔了出來。
“不是在這兒,”彭無望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語氣中不期然地流露出一股肅索之氣,“決生死,當然要找一個好地方。”他用右手的長刀權當柺杖,一瘸一拐地向着蓮花山頂走去,刀尖撞擊石地,發出刺耳而生澀的聲響,幽幽地在山道間空洞地迴盪。錦繡公主默然半晌,嘆了口氣,將雙劍收回匣內,跟在他的身後。圍在彭無望身邊的武士們自動爲他們讓開了一條去路,他再也沒有看他們一眼,似乎這些怒目橫眉的武士根本沒有存在於這個世上。而兩旁的塞外高手瞪視着他的目光中,彷彿要噴出火來。
蓮花山頂平圓如蓮花花蕊,正好提供了比武的較場之地。天邊一輪明月冉冉升起,照在峰頂的平地之上,亮如白晝。彭無望踩在被月光染成爛銀色的地面上,感慨地嘆了一口氣。“這裡可好?”錦繡公主沉默了良久,終於忍不住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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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很好,”彭無望若有所思地笑了笑,“這裡很象當初圍殺青鳳堂主時我到過的捨身崖。不同的是,那裡只有一側懸崖,這裡卻有兩側。”
錦繡公主看了看蓮花峰頂兩側雲霧繚繞的萬丈深淵,用盡量淡漠的語氣道:“青鳳堂主蕭月如是我的姑姑。你殺了她。”
“我沒有殺她,她和顧天涯走了,不過,她毒傷甚重,恐怕活不長久,現在可能已經去世了。”彭無望淡淡地說。
“她爲什麼會中毒?”錦繡公主問道。
彭無望看了錦繡公主一眼,道:“爲情。”他的眼中露出感懷的神色,將那一夜顧天涯和青鳳堂主的對話原原本本地向錦繡公主一一道來。
錦繡公主目瞪口呆地聽着,顧天涯和青鳳堂主爲情爲愛的恩怨糾纏讓她如醉如癡。“斷腸草是一種很好的毒藥,即使在一年之後,我運功逼毒,仍然痛得死去活來。原來三十年來,你就是這麼活過來的,蕭姑姑,你真的好苦。”錦繡公主雙目淚光閃爍。
“顧天涯和青鳳堂主眼看就要殉情而去,我心中不忍,將隨身帶着的千年血星珠給了他們。”彭無望深深地看着錦繡公主,字斟句酌地柔聲道。
“那麼,那麼,”錦繡公主的喉嚨因爲關切和希冀而乾澀,“蕭姑姑她應該沒事兒了,對嗎?”
“她只能多活十天,這麼多年,她的身子已經被毒藥毀了。”彭無望嘆了口氣,“他們一個是殺人如麻的突厥劍客,一個是救人無數的中原劍俠,命中註定,他們就不可能在一起。但是他們仍然彼此銘心刻骨地相戀。其實,人一生,能夠有這一次,也儘夠了。”他的雙眼火熱地注視着錦繡公主,似乎在搜尋着什麼。
錦繡公主下意識地迴避了彭無望似乎可以將鋼鐵融化的炙熱目光,她感到臉上火辣辣的發燙。“相戀,是兩個人的事,不是麼?”錦繡公主的語氣轉化爲一片冰冷。
“不錯,”彭無望的眼中閃過一絲落寞,“是兩個人的事。一廂情願,終究是不行的。”他默然半晌,忽然一瘸一拐地走到懸崖的邊上,面對着錦繡公主,微微一笑:“來吧。殺了我,你就可以拿走戰神天兵,那不正是你想要的麼?”
錦繡公主將紫鳳青鸞劍平舉胸前,左腳踏前一步,紫鳳劍下沉,青鸞劍高舉過頭,擺了一個優美到極點的起手式。彭無望有些緊張地將左手擡起,護住握刀右手,身軀巍然不動。
“看招!”錦繡公主清嘯一聲,紫鳳青鸞雙劍化成了兩道映着滿天月華的飛虹,輕盈矯捷地向着彭無望攻來。夜色下的錦繡公主衣襟盈風,劍華繚繞,彷彿暗夜飛昇的仙子,飄然而至。
彭無望的眼中霍然充滿了緊張和期盼,他狼狽地將右手的長刀擡起來,但是倉促的招式形不成完美的防禦,長刀在交手的剎那間高高飛起,落到身後的懸崖之中。彭無望茫然看着錦繡公主毫不留情當胸刺來的利劍,竟有些不知所措的感覺,他退了一步,一腳踩空,身子向後無助地倒去。
“看劍!”錦繡公主一聲叱呵,青鸞劍追逐着彭無望無助下落的身影迅猛地刺去,血光迸現。
山風仍然悠揚地吹動,彷彿在演奏着婉轉淒涼的胡笳曲,令人柔腸寸斷。刺向彭無望的青鸞劍不知道什麼時候,變成了劍柄向前,緊緊攥在彭無望的手中。錦繡公主的手中牢牢地握着青鸞劍鋒銳的劍刃,鮮血順着她修長的手指一滴滴地淌下。彭無望的身子仍然向後倒仰着,懸空掛在萬丈懸崖之上,而錦繡公主則將身子探出了懸崖,使出渾身的力氣牢牢攥着自己的愛劍,彷彿攥着一生一世的幸福。
夜色中迴盪着彭無望歡快到極點的笑聲,彷彿遇到了一生中最開心的事,“你喜歡我,我終於還是知道了。”
錦繡公主也放開一切地笑了出來,幾滴淚水從她的眼中奪眶而出:“你把我騙到這裡,就爲了證明這個麼?好,便如你所願。”
彭無望癡癡地看着她的眼睛,彷彿要將此時此刻牢牢記住,幾息之後,他顫聲道:“既然你喜歡我,就跟我走吧。”他探身而上,輕舒猿臂,將錦繡公主只盈一握的纖腰攬住。錦繡公主的眼中露出釋然的神色,這一刻她困窘掙扎了幾十個日夜的心情竟有一剎那難得的平靜:“就這樣去了,也好。”她顫抖着閉上眼睛,將臉頰緊緊地貼住這一生中摯愛的人。“抱緊了!”彭無望一聲厲嘯,雙足有力地踏動着懸崖邊的岩石。錦繡公主的耳畔響滿了淒厲猛烈的風聲,遠遠的傳來幾聲驚慌無比的呼喚。她不想聽,這一刻她實在太累,也實在太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