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公子身子一緊,默然半晌,卻只得慢慢搖了搖頭。他都忘了,他曾經保護過這個女人,並且,是豁出性命的保護她。而世事變化太快,現在他們站在這裡,好像隔了幾百年一樣,經歷過了前世今生,而最初的保護,卻蕩然無存。
小春笑得如燦爛花開:“那麼,先生……是打算來收我的?”
收,一字道盡所有。白公子卻霍地擡起了頭,盯着大犬背上笑的妖嬈的女子,那笑讓他恍惚,因爲陌生。
“公主,爲什麼要害柳生?”
“害?”高處的女子似乎有些詫異,“我只是爲了保住柳生的命。不讓他被陰咒索命。”
“但你若不接近他,不會招來殭屍王的嫉恨,他也不會有此大難。”
小春驟然間靜下來。秀麗的眉眼之間,有一分凌厲慢慢凝聚。她仔細盯了他良久,道:“先生這是在怪罪我?”
白公子低下頭,竟然有些言不由衷:“害人性命,即爲妖。公主,這點你該知道的。”
呵,小春不怒反而笑了,“先生真是一點沒變,還是那麼寬大正直,涇渭分明。”然而聲音中,怎麼聽都有點諷刺。
白公子認真地看着她,良久,似是確定了什麼,眼眸裡有一抹複雜和惋惜:“你已經不是我認識的那個公主了。”
“哦,先生還記得我以前什麼樣子?”
“記得。”
“我哪裡變了?”
白公子眸中有一抹光亮一閃而過,他還是低聲道:“在你的眼睛裡,都是冷漠。”
小春眼睛裡笑出了亮光,對着他道:“可先生卻還是我認識的那個清淵先生,喜歡悲憫地說教別人。永遠正義清淡的樣子。”
白公子愣了愣,似乎有些苦笑,卻無論如何扯不開嘴角。
小春忽然目光一冷,聲音也冷冷的:“可惜先生對自己,卻從來那麼寬容。”
“在下做了什麼?”剛問出口,幾乎就直覺地感覺到心口發緊,的確,小春的下一句話就讓他直覺得到了印證。
“果然,像白公子這樣的人,活得太久,連愛都是可以不費力忘記的。”小春眼波流麗,輕道,“您忘了嗎,很久以前在這個地方,就是您說愛我的。”
白公子震驚地擡起頭。
“這個地方原來是十里桃林,柳家是一百年前纔在這裡建了宅邸。先生,是誰擁着我,說就是死,也決不讓我再落在殭屍王手裡?”
靜寂中,小春似乎是咬着牙,纔將話說完的。落葉像是都能聽到聲音,白公子沒接話。
那一刻,他的確感到了一絲難堪。
或許他不記得在什麼時候說過愛這個女子了,但,心底那一絲絲涌動的記憶,卻讓他覺得,他確實曾對這個女子動過心,也許,也動了情。可惜那些情與義,在他心底都留不下太多痕跡。也許,是活的太久了。
“佛家有過一句話:你永遠要寬恕衆生,不論他多壞,甚至他傷害過你,你一定要放下,才能得到真正的快樂。公主,其實你也不應該一直
執着。”
“呵……”小春笑了笑,“放不放下,白公子說到底也是置身事外的人。真正遭罪的恐怕沒那麼容易就放下一切,佛家聖言的確說的動聽,可卻從來不曾拯救過所有人。”
白公子心情很複雜,“那你也不必墮入魔道。”
小春眨了眨眼,有些認真地看着他,笑了笑:“墮入魔道?先生是否言重了。”而且,她忽然轉折,語音低下來,“就算我真的墮了魔,那恐怕也是被人硬拖進去的,身不由己吧?”
她眼睛閃着,嘴角噙着一抹笑。
白公子也沉下臉來,“這都不是你害人的理由。”
曾經那麼鉛華一世的公主,被妖魔耗盡了心頭血,磨滅了所有光彩。本是好好顯貴榮光的女子,卻遭受了不屬於她的折磨。
這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劫難。可是白公子也沒有辦法,世道本就變幻無常,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
他無力去同情,也同情不來。
小春看着他,緩緩吐出一句話:“真是千般柔情曲意,一夕都散盡。不愧是先生,夠鐵面無私。”
這番話讓白公子本能地又是一滯,胸口像塞了團棉,他張了張口,“公主。”
小春目光掃在他臉上,忽然出聲:“清淵,你還記得我的名字嗎?”
白公子再度僵住。
他看了看面前那張明豔的面龐,企圖從上面找到什麼。小春臉上帶着一種探尋的表情,一直盯着他。
白公子忽然感覺自己好像說不出話來一樣,平生第一次,竟就那麼杵在原地。
“我真正的、不是小春,也不是秋月,我的本名,先生你還記得嗎?!”
啞口無言。
白公子沒有一次覺得這樣難堪過,是的,難堪,他完全沒想到這種局面,以至於,他竟然感到一絲亂。但這亂,卻又好像帶了熟悉,讓他有種驚愕的感覺。
小春緩緩地笑了,像是流雲鋪開那種淺淡淺淡的微笑,“你不記得了。”
他用舌尖舔了舔,覺察到了嘴裡的苦味。也是淺淡的,他卻再也無法把它忽略。周圍的風都強勁起來,就是那麼簡簡單單的名字,而他卻再也說不出來。
“爲什麼害人。”他還是問。
爲什麼接近柳生,拖他進虛無縹緲的愛情中。讓他,不能自拔。
“因爲不想再面對殭屍王。我只想過新的生活。”
心頭好像千把刀在刮,嘴裡一直在猶豫地動着,卻還是輕輕說出來:“你明知道你不能。”
“是啊,我不能。”小春卻也看着他笑,眼裡逼出淚花,“就連神通廣大的清淵先生說保護我,我也還是沒逃掉。”
話進行到這裡似乎再也不能繼續,氣氛降到冰點,壓抑在每一滴空氣裡。一絲肅殺感開始瀰漫。
白公子吸着一口氣,看着半空的女子,微微後退一步。他拍了一下黑貓的頭,輕嘆着:“諦聽,能變回原樣嗎?”
黑貓和他對了一眼。
諦聽的本尊也
是一隻犬,可說是三界內最威猛神勇的犬了。小春腳下那一隻雖然不辨種類,但看那駭人的骨架身形,也知道是怎樣好噬人血的畜生。
此時那犬好像也有些不耐,慘綠的眼睛裡,冷冷地看過來,晃了一下頭。小春伸腳一踩,將它的躁動踩下去。
白公子盯着她腳下大犬,沉吟道:“我記得你的神獸應該是四方之首的青龍。屬於皇族的嘉許,何時變成了這麼個殺性的東西?”
小春露出一絲笑:“你記得那麼多,卻偏偏忘了我的名字。”
白公子卻望着她,聲音詫異:“你居然拋棄了青龍?!”
小春蹲下來,慢慢伸手在大犬的頭上撫摸着:“青龍的顧忌太多,我帶着做事,很不方便。”
所謂青龍顧忌太多,青龍是受天命的神獸,所擁有的力量可以威震八方,但是青龍和諦聽一樣,屬於瑞獸,不可殺伐過重,屠戮傷血。
所以有它們跟隨在身邊的主人,往往福星照命,即便不是富貴聞達,最不濟也可保一世安穩。
但,命運在五百年前煙華王朝的公主那裡,產生了鉅變。
公主身爲青龍主人,卻最終被殭屍王囚禁,終其一生受盡苦楚,顛沛失所,青龍也被殭屍王重傷,打回原形之後返回崑崙閉關。
一晃又是多年。公主出現了,而她腳下的獸,卻換成了一隻兇惡的大犬。她說,她捨棄了青龍。
“青龍忠心護主,纔會重傷難愈,你竟然就這樣棄了它?”白公子不可置信地看着空中的女子,啞聲問道。
小春笑容淡淡:“它已經不適合再做我的獸。”
天下間,有勇氣有魄力將四方之首的神獸替換掉的,估計除了眼前這位公主,不會再有旁人了。
白公子終於感到有一絲怒火,從心頭升起。
“諦聽,你把原形現出來。”他說。
黑貓本來始終專注地看着小春,此時聽到吩咐,回頭看了一眼,白公子看出那眼神示意,這裡不能施展開,變不了身。
“那就出去。”白公子化出一道白綢托住自己,從柳府高高的院牆飄出去。身後勁風緊追上來,那隻俯臥的大犬抖起身子,血鵬大口對着白公子的背影。
柳府內一院子的人親眼看見人和貓狗一起駕着雲霧遠離,剎那間都駭的坐在了地上,不停打着哆嗦。
白公子落在幾裡外的空地上,還沒站穩,腦袋後面就覺得一涼,大犬的利爪已經抓了上來。
幾乎同時耳後傳來一聲笑語:“力不從心啊,先生。”
白公子堪堪站住,回過頭,小春站在樹枝上面,臉就浸在透出的陽光裡。那是什麼感覺,冰雪剎那消融,瞬間風暖,人常說一笑傾城,真正見了才曉得什麼樣的震動。
幾乎同時耳後傳來一聲笑語:“力不從心啊,先生。”
白公子堪堪站住,回過頭,小春站在樹枝上面,臉就浸在透出的陽光裡。那是什麼感覺,冰雪剎那消融,瞬間風暖,人常說一笑傾城,真正見了才曉得什麼樣的震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