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謠言,自然是眼前這個年輕將領造出來的。看着這個年輕人,可娜夫人甚至有種南武與丈夫兩人合二爲一的錯覺。人世如海,代代都有英雄出現,這個年輕人,就是這一代英雄中的翹楚吧。可娜夫人看到陸明夷,半晌才道:“陸將軍,小婦人已是一介平民,無權置喙國事,還望陸將軍好自爲之。”
陸明夷坐在可娜夫人的對面,神色很是恭敬。聽可娜夫人這樣說,他站起來深深行了一禮道:“多謝鄧夫人。在此危急存亡之秋,小將不得不出此下策。但國體雖變,‘以民爲本,以人爲尚’之旨,終不會變。”
可娜夫人雖然是鄧元帥未亡人,居處只是個小小的院落,但清雅樸素,很是不俗。陸明夷此時穿着一身便裝,但神色中已隱隱帶着一種威嚴。那已不是爲將之威,而是君臨天下的威嚴。看着陸明夷告辭後走了出去,可娜夫人眼裡終於落下了兩行淚水。
滄瀾,他果然還是飛翔起來了。她想着。當初在萬里雲叛亂時她就跟丈夫說過,陸明夷這人心志極高,譬如飢鷹餓虎,用得好無往而不利,用得不好便遭其反噬。那時她覺得既有大統制,也有丈夫和胡繼棠這些現役宿將在,都能牢籠住陸明夷。然而天意難料,僅僅這幾年,大統制、胡繼棠和丈夫這幾個能牢籠陸明夷的人都不在了,而魏仁圖和方若水兩人都是自以爲聰明,反而被陸明夷牢籠,現在再沒有人能制住他了。共和,難道就要斷送在這個年輕人手上麼?只是,可娜夫人心裡卻並沒有太多的憂慮。方纔那一席話,陸明夷雖然大多是在爲自己臉上貼金,把他想復辟帝制說成是不得不然的下策,但他說會把“以民爲本,以人爲尚”這八字仍然堅持下去。這樣想來,就算他復辟了帝制,這帝制豈非就是昔年曾經設想過的立憲麼?
可娜夫人想起了很久以前,自己在前朝安樂王府中當女西席時的認識的那個少女了。那是安樂王的郡主,當時年紀不大,卻有着遠過於年齡的聰慧,她就設想過立憲制,並且差一點就成爲現實。郡主的聰慧得讓可娜夫人都有些害怕,所以她纔會那麼熱衷於能把同樣聰慧的傅雁容培養成女流政客。現在,什麼都沒有了。丈夫去世了,女兒嫁到了南方,自己孤身一人留在霧雲城,陸前夷今天突然造訪還讓她有些吃驚。不過,只不過一轉眼,可娜夫人就明白了陸明夷的用意。自己作爲南武大統制之妹,三帥鄧滄瀾之妻,也是當初覆滅帝國的關鍵人物,在陸明夷心目中定然是個極具威脅力的人。如果自己不答應陸明夷的請求,他會怎麼做?以陸明夷的手段,猜也猜得出來。現在自己這種默許的態度,陸明夷也終將放心吧?可娜夫人陷入了沉思。
當可娜夫人正在沉思的時候,陸明夷已經走出門外。衝鋒弓隊隊長秦紀亭帶着幾個士兵一直等在外面,見陸明夷出來,秦紀亭牽着陸明夷的馬過來道:“陸將軍。”
陸明夷從他手上接過馬繮,卻見秦紀亭的手有點發抖。他道:“紀亭,怎麼了?”
秦紀亭抹了一下額頭,小聲道:“陸將軍,可娜夫人……她是大統制的妹妹啊!”
可娜夫人很少出頭露面,在共和國名聲並不算大,但誰都知道她是南武大統制之妹。南武大統制雖然已經身故,但在秦紀亭這樣的小軍官眼裡,仍然恍若天人,連可娜夫人也非同小可。陸明夷道:“是啊。”
在陸明夷心目中,南武大統制也不過是個值得佩服的人罷了。只是看到秦紀亭這種誠惶誠恐的樣子,陸明夷心裡更增了一些信心。連秦紀亭也如此,平常百姓可想而知。對那些百姓來說,他們其實並不在乎帝君還是大統制,在乎的是這個人能不能讓他們頂禮膜拜。那麼,只要能有摧毀一切的力量,就能夠決定一切。
僅此而已。
陸明夷突然想笑。這段日子,在前線苦戰的傅雁書因爲未能取勝,名聲漸落,而他雖然沒有站在最前面,但利用了那個子先生積蓄的力量,陸明夷的名字卻幾乎成爲救世主的代名詞。陸明夷從未想到,原來民心竟是如此容易操縱。既然那麼容易,就不要再客氣了,把這世界握在手中吧。
在陸明夷最爲意氣風發的時候,方若水走出了魏仁圖府中,心情卻是沉重無比。
雖然和魏仁圖同是共和開國八將帥僅存的兩個了,也認了陸明夷爲師弟,但方若水一直不似魏仁圖那樣高調,因此也一直有點置身事外。即使那個假馮德清將他也關入天牢,方若水也並不驚慌。
經歷了那麼多風雨,當初對功名的熱衷之心早就淡了,他的願望只剩下天下能夠太平。當陸明夷揭破了這件驚天之事,方若水居然還有點惶恐不安,因爲出了這樣的事,又要有一陣子混亂了。可是,與他預料的不太一樣,雖然也亂了一下,但混亂馬上平息了,他以上將軍身份前去視察中央軍區和衛戍,軍中也居然出奇的平靜。只是,這種平靜實在有點異樣,因爲在軍中竟然到處開始流傳着“唯有陸明夷才能平息烽火”的話。“海不寧,山不平,陸上才太平”,這段莫名其妙的謠曲居然在軍人中也在流傳,有人說那是從某個隱居的高士口中傳出來的,而那高士得之於天啓。方若水從來不相信鬼神,知道那些讖言無非是別有用心之人造出來的。而霧雲城裡別樣的平靜,以及陸明夷幾乎要成爲南武第二的態勢,也讓他感覺到有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要發生。今天,當得到傅雁書出戰不利,未能取勝,倒是戴誠孝奪取了南安城的消息,方若水再忍不住了,去向魏仁圖商議。魏仁圖這時也不再瞞他了,向他說了陸明夷的計劃。
爲了從根本上平息諸省不斷的民變,也爲了取得對南方的決定性勝利,現在必須採取分地之策。但共和國成立時,曾經採取過一次分地,已無法取信民衆,因此唯有恢復帝制。這是不得已的舉措,而且這帝制不同於前朝帝制,其實仍是以民爲本、以人爲尚的共和制,所以仍是一以貫之,未改國體。魏仁圖的這些話讓方若水聽得心冷如冰,他沒想到這個離開軍隊已經快二十年的老友到了晚年竟然煥發出異樣的光彩來了。他想問問魏仁圖,共和的真諦是共濟和衷,那麼恢復了帝制,一旦決策出現偏差,那還有誰來糾正?只是看着魏仁圖神采飛揚的樣子,方若水也知道這些話終究沒有用了。他實在想不到老師的這個遺腹子會有如此的能力,而且他也相信陸明夷即使恢復了帝制也一定是位英明的帝君。可是,陸明夷會有子孫,他的子孫還能保證代代都英明麼?只消出現一個昏庸殘暴的帝君,以往取得的一切都將垮掉,天下又將分崩離析,烽煙四起。這樣看來,恢復帝制實是飲鴆止渴,得不償失。而且,真的恢復了帝制,昌都軍和中央軍區也許能控制住,可是前線的傅雁書與戴誠孝兩軍團呢?萬一這兩個軍團有變,北方馬上陷入無休止的內亂去了。可是,方若水也知道,陸明夷既然敢這麼幹,肯定會做好萬全的準備,自己的擔憂最終只會被證明是多慮。
這個時代,終於過去了,又是一個新時代來了啊。方若水看了看天。天空陰沉沉的,雨意垂垂。不知爲什麼,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聽到過的一首戰歌:“豪情衝宵上。登高望。江山萬里何蒼莽。好男兒,豈懼青山葬。”此刻的方若水,心底是如此茫然,彷彿暗夜行路,卻突然發現周圍如此陌生,自己竟然處在一個完全生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