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帥,你曾經渴望着能有一個永無刀兵的世界,五德營也正是爲了實現這個理想而奮戰,可是現在的五德營卻是在把世界拖入血海。陳忠此時又有了在討伐阿昌部時,看到那個阿昌部婦女被殺死時的茫然了。只是現在終究不是指責他的時候,他小聲道:“是,我會守口如瓶。”
薛庭軒因爲計策得逞,一時口快,正自有點後悔,見陳忠答應不說,他才放下心來道:“那位俞明錄是爲了楚都城而犧牲的,事後我會對他的家人好好撫卹,不會對不起他這樣的無名英雄的。義父,你還是快去加緊訓練吧,那支奇兵也將是這一戰中取勝的關鍵。”
陳忠道:“好吧,你好自爲之。”此時他的聲音已有着深深的無力。
陳忠正待要走,忽然在馬上轉過頭道:“庭軒,雖然一切由你指揮,但有一件事還請你放在心上。”
“什麼?”
“今日是你與四部最後一次議事,脫克茲部大概仍然不肯從命。雖說他們有點辜負五德營的恩義,但也情有可原,你不能殺他們。”
薛庭軒一下語塞。依附五德營的四部分明爲扶蘭、亦思哈、兀立麻和脫克茲,其中脫克茲部勢力最小,一共才一千多人,族中戰士還不滿三百。此番薛庭軒要求四部與五德營共進退,與共和軍決一死戰,另三部還表示同意,脫克茲部族長脫克茲撒林卻表示不能從命。薛庭軒不曾想到陳忠會說這話,猶豫了一下道:“現在是五德的生死存亡之際,需要萬衆一心,不能有任何差錯。”
陳忠打斷了他的話道:“我們是在異域謀生,四部與共和叛軍無仇,幫我們是人情,不幫也無法苛責。何況他們能出的兵力不過兩百來人,有了不多,沒了也不礙大事,總之不能傷害他們。”他已經越來越發現這個女婿兼義子的不擇手段與心狠手辣,只怕已經打好了除去脫克茲部的主意,因此即使明知脫克茲部的離心會使得五德營與四部的聯盟出現裂痕,這話還是不得不說。
薛庭軒點了點道:“好的,義父,我不會殺他。”
在西原,小部只能依附大部方能生存。這四部因爲信奉法統,而僕固部和阿史那部都信奉西方景教,以前日子過得相當艱難。現在得楚都城庇護,這才安定了許多。加上五德營派出農人幫助他們農耕,這一年收成看樣子能不錯,對五德營自是感激涕零,楚都城平時有什麼差遣調派,他們也全都遵從,此番薛元帥招集諸人過來,他們更是無不從命。當陳忠結束了一天的訓練,回到帥府時,門外已經聚集了不少四部的隨從,有個不知是哪部的胡人正拿了一管短笛在吹奏,邊上幾個人圍着火烤肉,一邊哼唱着一支歌。西原是草原和大漠,但這種短笛的聲音卻出奇的清麗婉轉,陳忠雖然對音律一竅不通,也覺動聽。那幾個唱歌的胡人聲音則甚是低沉,聽來也大有傷感之意。陳忠在西原呆了幾年了,西原話只能聽懂沒幾句,也聽不懂那些人唱些什麼。只是見他過來,那幾個胡人卻一下站了起來,向他行了一禮道:“陳老將軍。”
陳忠的威望,不僅在五德營中至爲崇高,便是這些尊崇英雄的西原胡人亦無不景仰。陳忠點了點頭,用西原話道:“你們好。”他也就會說這麼句西原話,那幾個胡人卻面露喜色,他們見心目中的英雄跟自己說話,登時嘰哩呱啦地說了一大通,陳忠這回一字不懂了,有點尷尬地笑了笑,其中一個胡人也明白陳忠其實聽不懂,結結巴巴地用中原話道:“陳老將軍,我們是脫克茲部衆。陳老將軍的大名,我們聽過很早,很尊敬。”
脫克茲部雖小,卻極富才藝,部中人人都會填詞作曲唱歌,所以有個綽號叫“天鈴鳥部”。這胡人長了一部鬍子,相貌甚是粗豪,實在更像是山羊而不是天鈴鳥,但吹起笛來卻如此妥帖蘊藉。他的中原話雖然說得不算太好,但陳忠也都聽懂了。他見這胡人說得很是誠懇,心中不覺感動,微笑道:“多謝你們了。你的笛子吹得很好。”
這胡人見陳老將軍誇獎了他,更是興奮莫名,連連道:“這個是我們部裡的一首柔巴依,意思是說,樹在地上生一百年,山在地上立一萬年。閃電雖只有一瞬間,照見情人卻直到永遠。”
柔巴依是西原一帶流行的一種曲調。如果是以前,陳忠聽到這等歌詞只怕會說肉麻,將此時卻突然想起了早死的妻子。他的妻子生下星楚後便去世了,陳忠以前也一直沒去多想她,但此時卻想起當初與妻子短短的相聚時候,儘管過了那麼多年,自己也一直不想她,但想起來時,妻子的樣子仍然清晰可辨,真如這胡人歌中所唱,“照見情人卻直到永遠”。他突然一陣心疼,勉強又說了一句:“你們的歌也很好聽。”便匆匆進了帥府。那胡人卻一陣驚異,因爲這個他仰若天人的陳老將軍,居然眼角突然間出現了一絲淚痕。
這時,薛庭軒與四部族長正好從帥府出來,脫克茲撒林也在其中。薛庭軒倒是春風滿面,毫無不悅,反是脫克茲撒林有些內疚之色。他們迎面見陳忠帶着一些親兵過來,齊齊向他行了一禮。陳忠見四部族長都安然無恙,心裡也放下了一塊石頭,迎上前去笑道:“諸位大人,請不必多禮。”
一邊司徒鬱將話傳了過去,四部族長也各各向陳忠寒暄了幾句,分明告辭走了,薛庭軒這才迎上來道:“義父,今天的訓練完成了?”
陳忠點了點頭,小聲道:“他同意了麼?”
薛庭軒也小聲道:“雖然說了不少歉疚的話,但他仍然不願。”
陳忠嘆了口氣道:“人各有志,也不能強求,不用多想了。”
脫克茲撒林的膽怯雖然讓陳忠有些意外,但他並沒有什麼憤怒。畢竟這一次共和軍的勢頭實在太大了,陳忠對自己訓練的這支奇兵雖然頗有信心,卻也明白五德營毫無勝算,不要說脫克茲撒林了。讓他鬆了一口氣的是薛庭軒沒有食言,雖然脫克茲撒林不肯隨五德營與共和軍玉石俱焚,薛庭軒還是沒下辣手,而這也是脫克茲撒林內疚的一個原因吧。他道:“現在共和叛賊有什麼最新動向?”
“已在做最後的整編,馬上就會出動了。”
那麼,十幾天之後,楚都城下便將腥風血雨,展開一場廝殺了。這一戰,會是我的最後一戰麼?他想着,心裡又有種說不出的茫然。此時四部已經準備回去,他們卻大爲殷勤,每一部走時都來向陳忠和薛庭軒告辭,脫克茲撒林雖然表示這一次不與五德營共進退,禮數卻絲毫不少,一樣過來了。其中那個吹笛子的脫克茲部胡人過來行禮時,看着陳忠的眼光更是滿含敬意。
送走了四部,薛庭軒與陳忠在帥府又商議了一陣。雖然計議已定,但他們都知道這一次實是凶多吉少,說來說去,總覺得心頭沉重。正在商議,外面突然傳來了一陣喧譁,有個傳令兵急急進來高聲道:“陳老將軍,薛帥。”
薛庭軒原本站着,一聽這傳令兵的聲音,他站立起來道:“有什麼事麼?”
那傳令兵進來,先行了一禮,道:“稟陳老將軍、薛帥,脫克茲部求見。”
陳忠不覺詫道:“他們還不走麼?又來做什麼?”
那傳令兵眼裡閃過一絲茫然,道:“是脫克茲部副族長安多,他說有要事求見。”
安多乃是脫克茲撒林的堂弟,也是脫克茲部副族長,每當撒林來楚都城議事,族中事務便是安多負責,卻不曾想他也來了。陳忠怔了怔,薛庭軒已搶道:“快讓他進來。”
那傳令兵應聲出去,很快,那脫克茲安多便帶着幾個人過來了。一進帥府,安多便行了個大禮道:“薛帥。”
薛庭軒道:“司徒先生,你問問安多大人,有什麼事麼?”
司徒鬱將話傳過來,安多說了幾句,司徒鬱突然失聲道:“什麼!”陳忠也吃了一驚,在一邊道:“司徒先生,怎麼了?”
司徒鬱轉過身來道:“安多大人適才有言,撒林不識大體,辜負了薛帥期望,脫克茲一族將他廢了。現在安多大人已是脫克茲族長,前來請求與五德營共進退,一切聽從調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