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岐之戰
黑夜籠罩之中的淮水之上,兩座浮橋正在慢慢成型。
“元帥以爲如何?”中年男子揚聲問道。
暫代平州元帥一職的子桑有知點頭:“讓三軍聽令,儘快從浮橋之上度過攻入伯岐郡!謝將軍已經帶人吸引了對方的大軍,正是我們渡河殺他們一個措手不及的好時機!”
子桑有知說話之間,一座浮橋已然搭完,大軍最前面的數十人已經順着浮橋飛快地走到橋對面了。
正在這時,子桑有知身後的副將突然驚叫一聲:“元帥,你看上游!”
子桑有知擡頭一看,頓時心裡一凜,上游朦朦朧朧的霧氣之中,居然慢慢地現出幾盞燈來,燈光模模糊糊,看得出巨大的船隻的影子。
建造浮橋的人立刻停下了手,怔怔地看着那艘大船。雖說若是不抱着同歸於盡的勇氣,那大船應該也不敢輕易撞上浮橋,然而卻不能保證對方並非是如此喪心病狂之人。
子桑有知看着那大船駛近了一些,隱約能看到一個一身黑衣的男人站立在船頭。淮水洶涌澎湃,那男人在顛簸着的船上卻站得極爲挺拔。
若是青麓在,想必能認得出來,這男人便是當時將她擄走的那位魍公子。
霧氣略微消散了些,子桑有知在看清那船上裝着的東西的一剎那,臉色煞白。
魍公子聲音冷峻,揚聲道:“子桑元帥看我這一船的滾木如何?”
浮橋是依靠泊船架在水上的,滾木順水衝下來,誰也不知道浮橋能不能頂得住。
子桑有知沒有答話。魍公子聲音漸高:“爾等一旦登上這浮橋,我便在此放下滾木!滾木衝擊,你以爲你區區一座浮橋能撐到幾時?子桑元帥,若是不能到得了蒼山,卻半路死在江中,元帥一介英雄,未免可惜!”
子桑有知聽到挑釁反倒是鎮靜了下來,聲音亦是激昂:“爾等奸賊,視人命如草芥!有知不過三尺微命,爲天下蒼生而死,有何值得吝惜?!”
“子桑元帥巾幗英雄,在下佩服。”魍公子一身黑衣站在船頭之上,在船頭的火束之下顯得頗有些發紅,愈發顯眼,“子桑元帥不吝惜自己的性命,不知這數萬人的士卒可吝惜性命?”
子桑有知遠遠地看着魍公子,忽地從馬上一躍而下,獨自登上了唯一一座建好的浮橋,站在與魍公子相近的一邊,直視着魍公子。
上游的人立刻就要放滾木,魍公子揮手製止,示意他們安靜地等着。
“衆將士,若是不吝惜六尺之軀,便從本將身後渡浮橋!”子桑有知的聲音在風中被無限放大,“本帥便立在這浮橋之上!若是浮橋垮斷,本帥便與爾等共赴死地!你我共葬身這江心之中!”
魍公子聞言面色一僵,子桑有知身後三軍將士眼眶皆溼,不知誰怒吼了一聲:“衝啊!爲了子桑將軍衝啊!”
緊接着,便是三軍的怒吼:“衝!”
子桑有知站在高高的浮橋之上,腳下不足一尺的地方便是咆哮的淮水。三軍從她身後跑過,無人不側目看她一眼。
她面色沉靜,直視着魍公子頗有些震驚的目光。
這一刻,子桑有知便是三軍唯一的安定原因。
數萬人的大軍過河安靜得簡直肅穆,只聽見一步一步急促中略有踉蹌的腳步聲從浮橋上通過。
魍公子這時才終於醒過神來,對着旁邊的人大喝一聲:“放滾木!”
船上甲板大小有限,一批也放不了太多滾木。上流衝下來的第一批滾木轉瞬之間就到了眼前,浮橋被滾木擊中,衝的略微有些偏開,然而萬幸的是並沒有垮塌。
大軍見狀衝鋒速度愈快,領先的副將寶劍寒光逼人,向着聚集在河岸邊不多的敵軍衝去:“殺!”
三軍齊怒:“殺!!”
第二批滾木很快也順着激流直衝而下,子桑有知仍舊站在浮橋正中間,身形因着不斷撞擊過來的滾木而有些站立不穩。
浮橋已經危如累卵,隨時可能崩塌。而她卻不能棄橋而去。
怎麼可能有人真的敢從這樣遙遙欲墜的浮橋之上面不改色地通過?三軍將士如此,只不過是因爲主帥在此捨命相抵。浮橋若是崩塌,主帥首當其衝,是因着這樣的認知,這些戰士們才爲她再拼命。
謝瀚那邊的戰局膠着,每多一個士卒渡過河去,他們奪取伯岐郡便多一份勝算。伯岐郡地勢險要,若是不趁這個機會奪取伯岐郡,取下前方船上那個男人的首級,下次再來只怕更加難如登天。
我若死在這裡也無妨,子桑有知心裡默默地盤算着,這裡都是謝家軍,若是我死了,還有謝瀚在,總也能繼續戰鬥下去。
但是魍公子這個人實在是太過危險了,決不能留他到最後。
子桑有知昂起頭,穩穩地站在不斷搖晃的浮橋之上,與上游站立橋頭的魍公子遙遙相對。
風愈發大了起來,已經再也無法聽到彼此的聲音,只看見魍公子一身黑衣隨風翻騰,神色終究不復戲謔,伸手從旁邊的桌子上端起一杯酒,以口型簡單地到:
“我敬你。”
隨即,魍公子仰頭,一飲而盡,而後再拿一杯,緩慢地盡數倒在江中。
酒灑於地,這是對死者的敬酒。
魍公子這是在提前給子桑有知的死祭酒。
魍公子酒杯下傾,第三批滾木便順流直下。
子桑有知側目而視,三軍已經只剩四五百人還在橋上,只要撐過這一次,她的大軍便能盡數度過河去。
第一根滾木撞上來是,只聽見“咔嚓”的聲音,不知是哪裡的鋼索徹底斷裂。
再是一根……
第三根……
子桑有知強行壓下心裡的不安,死死地咬着嘴脣,紋絲不動。
意外地是,這一次滾木的數目格外地少,已經沒有其他滾木下來。子桑有知詫異地想擡頭,卻突然發覺面前剛剛撞上來的那三根木頭,居然都是桐木。
桐木易燃,即便在水上,也能着火。她瞬間領悟了魍公子的意圖,轉頭向身後尚在橋上的二百來人大喝:“快衝過河去!快!”
她擡頭之間,正看見魍公子手持長弓,一支正燃燒的箭矢正離弦破空而來,插在面前的桐木之上,在浮橋之上燃起一片火海。
浮橋在火焰中轟然斷裂。
已經過了河的副將聞聲回頭大聲怒吼:“元帥!快過來!”
子桑有知下意識地想要躍起來藉由已經崩斷的浮橋奔向對面,然而這一刻,她卻忽然看到魍公子一擊得手之後並沒有繼續看着此處,而是轉過身去打算進入船艙。
子桑有知腳步驟然停住,她伸手棄了腰間沉重的雙鐗,站在一片火海之中穩住身形,絲毫沒有逃跑的意思,專注地看着魍公子的背影。對岸的副將見狀已經叫都叫不出來了,子桑有知的隨身兵器本該是鐗在人在,鐗亡人亡,如今她居然棄了雙鐗,這是如何不詳的預兆!!
魍公子轉身打算走進船艙,命令開船撞毀最後破敗的浮橋。他心裡以爲自己已然得手,子桑有知必定正狼狽逃回岸上,真是痛打喪家之犬的時機。就在他防備最爲鬆懈的這一剎那,一把泛着碧綠毒光的短矢一下子穿透了他的胸口。
魍公子本能地剎那回頭,正看到一片火海之中,浮橋轟然斷裂,那個一身銀甲的少女元帥還保持着最後射.出這短矢的姿勢,幾乎一瞬間便已經沒入咆哮的淮水激流之中。
魍公子伸手扶着船舷,揮手讓涌過來的其他人退下,自己努力地把胸口的毒矢拔了出來。
毒,是劇毒,無可解。
魍公子盯着那染血的尖端,忽地大笑了一聲:“好個子桑有知!”笑聲未落,便一個踉蹌,也摔入那滾滾洪流之中,剎那便不見了蹤影。
————
青梵臉色陰冷:“你再說一遍?!”
那跪在地上的士卒帶着哭腔,再度重複了一遍:“子桑元帥……她殉國了。”
子桑有知與青梵本就有同袍之誼,青梵臉色鐵青,重重地坐到椅子裡面,小癡伸手拍拍青梵的肩,硬是把他幾乎就要爆發的怒氣壓了下去。
“臨淵公子怎麼看?”小癡尚還算鎮定,出聲問道。
臨淵揉了揉額角:“既然伯岐郡已經被攻下,事不宜遲,我們明日便動身開始進攻蒼山。著墨如今必定還在製作活死人,我們應當更快些纔是。”
小癡福身道:“公子說的是,小癡這就去安排。”
臨淵點頭,起身便向外走,走出帳門沒兩步,便被後面跟上來的趙驥拉住了:
“陵遠,你去睡一會吧。你這都多少天沒睡過覺了。明日大軍開撥,你先歇一會。”
臨淵搖了搖頭:“我沒事,你是將軍,先去整肅一下軍紀吧。”
趙驥情急之下口不擇言道:“我知道子陌死了,你心裡一直都在難受!可是你不要這麼作踐自己的身子!子陌是你的朋友,我也是啊!你可以說出來,我們一起幫你分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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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淵擡眼看了看趙驥,微微一笑:“我真的沒事。”
他正手足無措之間突然看到韓貞亦站在不遠處,趙驥性子直爽也沒考慮別的,直接拉着韓貞道:“阿貞,你也勸勸魏二。”
韓貞臉色也不比臨淵好上太多,他被拉了過來,只擡頭看着臨淵道:“魏二哥,我明日,想當前鋒。”
他一朝痛失所愛,這是想復仇,還是想求死?臨淵聞言微怔,隨即點頭道:“好,我與你一起。”
趙驥目瞪口呆地看着臨淵離去,轉頭對着韓貞怒道:“魏二在發瘋,你這又是在發什麼瘋!魏二他那個樣子,不勸勸他怎麼行?!你們兩個打前鋒!你知道你在說什麼麼!”
韓貞揮開趙驥的手,木然道:“夠了,你不是那個人,你不可能勸得動魏二哥。
若是二嫂不在了,我一定回去求姐夫勸他不要發瘋;若是姐夫死了,我一定回去找二嫂勸他。可是如今姐夫死了,二嫂也被抓走了,他們都不在了,我們什麼都做不到。
躍之哥,你想想吧,若是筱卿姐死了你會如何。我不能勸魏二哥,但是我可以陪他一起發瘋。”
我救不了容昔……但是我能救有知……
落水神馬的,水裡還有一個久未出場的人等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