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決心以武力解決“滿蒙問題”的陸軍,想通過軍隊編制和裝備的改進,把戰鬥力進一步提高,要求擴大航空部隊和坦克部隊、加強駐外軍隊。計劃將關東軍的輪換制駐屯師團,改爲永久駐防制師團。而海軍呢,也要求擴大軍備,以彌補大型軍艦對美、英兩國的不足。
然而,在世界經濟危機的打擊之下,對外貿易和工業生產上年銳減,估計今年情況會更加不妙。無奈之下,若槻內閣繼續實行財政緊縮政策,要進一步減少經費支出,連公職人員都要減少薪金。不僅沒有錢進行擴軍,而且還要減少軍費。一算下來,大致要縮減兩個師團,與軍方擴大軍備的軍制改革方案相左。陸軍幾個巨頭經過商量後決定:不縮減軍隊,將一個師團移駐朝鮮。
八月三日,參謀本部召開會議,金谷參謀總長就軍制改革向與會的司令和師團長們作了說明,駐臺灣軍和駐朝鮮軍三個駐外司令官,要仔細地閱讀《情勢判斷》,做好充分準備。
第二天,陸軍省召開會議,會議主要也是討論軍制改革問題。最後,陸軍大臣南次郎板着臉,對與會者作了訓示:“……現在的情況是,有些不負責任的局外人或不關心國防的人,他們認爲軍部對國家現狀認識不清,提出了不正當的要求,他們鼓吹縮小軍備,散佈了對國家國軍不利的言論。這種煽動裁軍熱的傾向,十分令人遺憾。在座的各位,務必從國家國軍的利益出發,努力更正這些謬論……。
滿蒙之地,無論在國防上、政治上、經濟上,對帝國的生存和發展都有極其密切的關係。儘管如此,但最近該方面情勢有使帝國甚爲不滿之傾向,且有日趨嚴重之感,誠屬遺憾。這對於帝國與其說是向壞的趨勢發展,勿寧說是使人感到事態嚴重,危機四伏。蓋導致此情勢之原因,或由於國際政局變化,以及我國民萎靡不振,致使對外國威減退;或者由於鄰邦長期宣傳培養恢復國權之排外思想,以及新興經濟向滿蒙發展等。有此根源,決非暫時現象,必須承認其長期存在。在此時機,鑑於當前滿矇事態的嚴重化,凡屬軍職人員,應當更加竭誠奉公,熱心教育訓練,克盡職責,勿稍疏虞。爲維護帝國在滿蒙的利益,必要時,斷然採取任何果斷行動,都應在所不惜,是所至盼。我們必須下定決心,不惜採取任何手段,亦要改變這種絕對不能容忍的現狀。”
散會走出會議室,阪垣低聲向本莊說:“南陸相這樣的指責內閣,恐怕會有麻煩。”
“現在不怕麻煩,”本莊微笑着說,“如果讓內閣順利通過裁軍方案,那纔是真正的麻煩。話說得重一點,讓那些政治家聽一聽軍人和民衆的呼聲,他們會清醒一些。”
“這麼說,中央首腦部是有決心的了。”
本莊舉起手,屈指在阪垣頭上輕輕地敲了一下:“你這個人怎麼搞的,總長和陸相把話說得這麼清楚了,你還向我套什麼話。”
“哪裡,哪裡,將軍你是知道的,我這個人腦子笨嘛。” 阪垣咧着嘴笑了起來。
陸軍大臣對軍隊高級軍官的訓示,從來是保密不對外的。但這一次一反常態,公開地向外發表。這種反常的做法,引起了各方地強烈反應。右翼團體和軍人更爲鬥志昂揚,指責政府外交軟弱,一片強硬的喊打喊殺聲。但不甘心由軍人統治的政治家、工商界、新聞界,以及執政的民政黨對此則是嚴加評擊。
《東京朝日新聞》發表社論遣責道:“離開政黨內閣而處於治外法權地位的軍人陸軍大臣,作政治演說就是越權越職的行爲。如果有強硬的意見,那就應通過立憲的正常渠道光明正大的提出來研究。作爲政府,默默地聽任陸軍大臣發表這樣的演說,是軟弱無能的表現……”
外相幣原更是憤憤不平:“動則喊打喊殺,這有用嗎?田中內閣的強硬外交,使得日本在國際上處於孤立地位。不僅引起了中國的反日,也招致南洋方面的反日,使對華和對南洋的貿易陷入危機,也使我國外交幾乎陷入不可挽救的困境。而我們的成就是顯而易見的:抵制日貨的運動已經趨向平靜;簽訂了日中關稅協定;恢復了滿蒙鐵路的談判;解決了間島**事件,完全破壞了該地的共產黨基層組織;日中通商條約的修改開始商議。……”
“算了吧,”作爲民政黨總裁和內閣首相,若槻只想息事寧人,穩定政治局面,他對幣原說:“作爲外務省來說,這類攻擊外交的演說當然是令人很不愉快的。不過從大局着眼,在內閣會議上,請你不要就那些問題對陸相多說什麼了。”
若槻六十五歲,出身於本州島西南部的島根縣。帝國大學法科畢業後進大藏省工作,歷任主稅局長、大藏次官、大藏大臣。一九一六年若槻加入憲政會,任副總裁。一九二六年加藤高明病逝後,若槻繼任憲政會總裁。若槻因爲兩次“偶然”的機會當上首相:上一次是接替病逝加藤高明;這次則是接替遭襲身負重傷的濱口雄幸。
作爲一個官僚出身的政治家,若槻爲人謙遜,有親和力。但能力有限,缺少堅定的信念和前瞻性,特別是魄力不足。現在他最擔心的是如果惹惱了南次郎,南次郎很可能提出辭職。
日本長期實行陸海軍大臣現役制,這個制度使軍方能直接控制內閣。也就是說,如果軍方不推薦人選出任陸海軍大臣,內閣便無法組成;在內閣中,如果陸海軍大臣與內閣政見不合,便可能會辭職,並且不再推薦人選繼任,內閣會因此垮臺。雖然陸海軍大臣現役制的“現役”已經廢除,但即使進入了“預備役”,能作爲陸海軍大臣人選,有幾個不是和軍方同穿一條褲子!
如果軍方用上這一殺手鐗,那不僅裁軍方案和其他的預算方案無法通過,還會導致內閣倒臺。如果民政黨因此喪失政權,那他若槻就是“罪不可恕”了。
“那好吧,”幣原雖然不是民政黨黨員,但理解若槻的難處。聽從了勸告,他大度地說,“話既然說出來了,當然也就不好收回。而且現在糾纏這些,於政局方面也不妙。”
但陸軍並不認爲有什麼不妥,對於輿論的遣責,陸軍省新聞班進行了反駁。他們在報紙上公開發表《關於軍人干政之見解》,說道:“……若槻首相在民政黨曾發表演說,說過‘中國處理措施(*萬寶山事件),如有非法不當之處,爲了保衛國家的生存,必須不惜一切犧牲,毅然奮起,國民不可放鬆這種準備。’那麼,陸軍的方針與政府的方針就沒有什麼分歧。說陸軍大臣不能議論滿蒙問題,其實就是無端的攻擊。如果有人要攻擊的話,那就應該把內閣的對華政策作爲攻擊的目標。”
南次郎本人更是不在乎,在兩天後的高級軍官聚會上,他對衆軍官鼓勵道:“在今天這樣最嚴重的時刻,我們要緊密團結,爲實現我們的理想而努力。”
儘管陸軍氣勢洶洶,外務省並不甘心被人視爲窩囊廢,針對陸軍方面打算利用中村事件製造事端的企圖,提出:通過談判,要求中國方面做到四點,即道歉、處分當事人、賠償損失、保證將來不再發生類似的事件。並期望在最短的時間內得到解決。根據這一方針,陸軍方面應停止一切軍事行動。
畢竟陸軍還未能完全控制一切,除反對擴軍動武的力量外,上面還有皇室、貴族院。而且外務省的方案合情合理,陸軍也沒有什麼理由反對。因此,參謀本部只好拍發電報給關東軍,叮囑道:“不要以本事件作爲解決滿蒙問題的導火線,也不要爲調查此事而使用兵力。”
阪垣剛走,石原就按他的設想,對林久治郎轉達關東軍的意見:一、中村是軍人,應該由軍方負責交涉。二、中國方面進行調查時,關東軍要派兵到現場。三、如果中國不同意關東軍派兵,軍方則實行武力調查。四、要求中國方面開放洮南地區和洮索鐵路。
有了南次郎訓示,石原急不可待的向瀋陽的有關軍憲部隊發出通知,要求就中村事件進行武力搜查,並且在四平已經準備了一支裝甲、步、炮兵聯合大隊。準備一旦搜查出中村被殺死的證據(石原自信肯定會搜查出),就在軍事上採取自由行動。
接到軍部中央不準使用兵力調查的電報,石原象是當頭捱了一棒。緊接着另一個壞消息傳來:搞亂中原,把東北軍釘死在關內的“謀略”失敗了。
七月二十日,石友三公開發表討蔣通電,舉兵北上驅張,佔領石家莊後,在保定以南地區與東北軍展開激戰。閻錫山的老部下、山西省主席、第三十二軍軍長商震卻背閻投蔣,率兩個旅東出娘子關開到了河北。在東北軍、中央軍和商震部三面夾擊之下,石友三無任何晉系將領支持,山東的韓復渠嚇得不敢動彈,舉兵僅十天,六萬軍隊就灰飛煙滅。本來信心十足的閻錫山,此時連太原也不敢進,從大連乘着關東軍的飛機飛到大同,然後轉赴老家五臺縣河邊村繼續“隱居”。
真是令人難堪!河本大作雖然沒有成功,但總算也炸死了一個張作霖,總算是“名垂青史”。他石原莞爾難道連一聲爆炸聲都聽不到就完結了?企盼能馬上動手,爲帝國建功立業的石原氣得火冒三丈,卻又無可奈何,脾氣變得更加暴燥。“我早就說過,這些人成事不足,敗事不餘。”石原對剛剛從東京回來的阪垣發火道,“國內又是怎麼一回事?真不知道軍部中央的人是幹什麼的,虎頭蛇尾,如何能幹大事!”
“不要發怒嘛,”完全熟悉石原脾氣的阪垣勸道,“現在事情還沒有完,並不是一點希望沒有,一切還在努力之中。軍部中央當然是有決心的,調本莊將軍來任司令官,調土肥原來任特務機關長,這就是軍部步驟。由於政府方面的反對,顧忌到國內國外的輿論,現在只是暫時停下來。永田他們情緒很高,正在努力活動。但是難度很大,超過你所想象的呀!”
“這我知道,我是實在不甘心,多好的機會呀!”石原點頭說,“蘇聯正在搞他們的五年經濟計劃,歐美列強尚未渡過經濟危機,他們在遠東也都有利益衝突。此時我們如果在滿蒙動武,任何一個國家都不可能進行干涉,國聯對此也無能爲力。日本現在要麼全面放棄,要麼一舉佔領,兩者必居其一。我擔心如果再等下去,蘇聯強大了,各國疑心也增加了,那時動武,很可能會出現對日本不利的局面。”
“你所說的我完全同意。”阪垣拍拍石原的肩頭說,“不過,機會是可以製造的嘛,等土肥原大佐到了再說,他在這方面可是個行家。”
二
間諜是指針對敵對方,刺探機密、竊取情報、或進行破壞活動的人。
日本近代間諜的鼻袓是青木宣純,號稱“第一個中國通”。青木是宮崎縣人,生於一八五九年,從二十五歲進入中國開始,到六十五歲去世的四十年中,有二十八年在中國。
青木四次出任日本駐清公使館武官,精通漢語,還會說廣東話。他廣泛結交軍政商重要人物,成爲政要們的座上賓,曾被袁世凱稱爲“唯一可靠的日本人”。他插手中國內政,挑動軍閥爭鬥,爲日本侵華蒐集情報、獻計策獻。他曾參加過甲午戰爭,參與搜捕殺害義和團。但他最大的貢獻,是日俄戰爭前夕,在北京創辦了“青木公館”特務機關,培訓了大批特工。這些特工不僅在日俄戰爭中,爲日軍的勝利立下“殊功”;而且作爲骨幹,爲以後日本情報系統的發展奠定了基礎。
阪西利八郞是日本近代間諜的“第二顆巨星”,人稱“七代興亡不倒翁”。阪西和歌山縣人,生於一八七○年,跳過陸軍軍官“三步曲”,一九○○年畢業於陸軍大學第十四期軍刀組(前六名獲天皇賜軍刀)。一九○二年阪西進入中國,在“青木公館”任青木的輔佐官。日俄戰爭期間工作出色,爲青木賞識,繼承了青木的衣鉢。辛亥革命後,他取代青木,建立了“阪西公館”特務機關。
阪西非常敬業,不僅說中國話,穿中國衣,按中國人方式生活,而且還留有辮子。後來中國人都把辮子剪了,他也一直沒剪。當他晃着辮子走在東京街頭,成了一道奇特的風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阪西比青木更善於結交。經歷北洋政府七次更迭,阪西始終爲當權者所賞識而受到重用。作爲一個日本間諜首領,中國許多政要卻與他有着“深厚的友誼”,視他爲莫逆之交。一九二七年,阪西奉調回國時,曾任國務總理的靳雲鵬還賦詩惜別:“二十五年海外交,一杯離酒長春亭。銷魂今日幽燕別,把臂他年滄海盟。大地龍蛇方起陸,九州烽火息驚霆。莫將長劍輕拋卻,赤縣睡獅要覺醒。”
土肥原賢二是阪西的繼承人,一八八三年出生於岡山縣的一個軍人家庭。他的學歷與同學阪垣一樣:經仙台地方幼年學校—東京中央幼年學校—士官學校十六期畢業,參加過日俄戰爭。戰後,他就被派往中國張家口從事諜報工作,並且學會了蒙語。一九一三年,土肥原陸軍大學畢業後,受參謀本部的派遣,再次進入中國。
土肥原在阪西公館當了五年的輔佐官,因才能突出,深得阪西信任和賞識。作爲宗師級的間諜,土肥原和他師爺、師父一樣,顯著的特點是:精通漢語,甚至地方語言;長期居住在中國,熟悉瞭解中國,都是中國通;不擺架子,待人和氣,結交廣泛;應變能力超強,在複雜的人際關係中能左右逢源。
土肥原在語言方面具有特殊的天份,可以堪比大川周明。據說他能講九種外國語言,連中國的方言人都能說上幾種。他熟知中國的政治、歷史、風土人情和人文地理,是日本中國通中的中國通。據說他不僅熟讀《三國》、《水滸傳》,連《紅樓夢》也看過。
土肥原個子矮敦,不過身上的零件都大;大板臉有一個大蒜鼻,一對大耳朵,一雙鬆泡眼。平時是衣冠楚楚,鼻子下的小鬍子總是修理得整整齊齊的。他性格十分外向,待人顯得溫和有禮,和什麼人都談得來,無論是達官貴人,還是販夫走卒,他都能嘻嘻哈哈地交上朋友,給人是“和藹可親”的印象。因而,中國許多軍政要人與他有着“良好的個人關係”,認爲他“豪爽重義”。
在一般人的印象裡,搞特務情報工作的人,應是精明能幹、身手敏捷、頭腦靈活、能說會道、八面玲瓏的人。而土肥原說一口流利的中國話,處處表現得“敦厚誠實”。不熟悉他的人,若不是他鼻子下的衛生胡,不會想到他是外國人,更不會想到他是一個職業間諜。都很容易地把他看作一個商人,而且是一個土頭土腦的商人。
然而,土肥原實際上是一個天才間諜,陰謀大師,他走到哪裡,哪裡就有禍事,有人要倒黴。他當面笑臉,背後捅刀,“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在中國軍閥混戰之時,他插手其中,今天支持李司令打倒王指揮,明天又支持劉將軍消滅李司令,凡是與他成爲“朋友”的軍政要人,沒有一個不倒黴的。一九二八年春,土肥原出任張作霖的軍事顧問,主要的任務,就是收集北京政府的軍政情報。炸死了張作霖一事,據說他也有份,不過因他躲在後面,沒受處分。軍事顧問職務解聘後,土肥原調任步兵第三十聯隊長。今年三月,調任新設的天津特務當機關長。現在他身負軍部的重託,再次來到瀋陽,接替回國任旅團長的鈴木美通少將,出任瀋陽特務機關長。
石原對土肥原的“英雄事蹟”很清楚,他從心底看不起搞陰謀起家的人。但無論在資歷、職級、人緣上,土肥原都超過他。現在大家又同乘一條船,共同爲日本帝國謀取滿洲,過去也從無矛盾。因此,一大清早,石原便和阪垣、瀋陽特務機關長的輔助官花谷正少佐,來到瀋陽車站迎接土肥原,晚上又在大和旅館爲土肥原接風洗塵。
大和旅館是頂級豪華飯店,它的消費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不過現在是顧問的河本大作,拍着胸口作了保證,要爲他們籌措一筆鉅額經費,所以今天就破費一次吧!
八月天氣炎熱,不過餐室的通風還好。大家都只穿着襯衣,跪坐在塌塌米上,觀看女侍茶道表演。
正宗的茶道在專門的茶室裡進行,過程十分複雜繁瑣,而且時間久長。如果不是特有心情,或特講究禮節的人,看着看着就睡着了。飯店裡的茶道表演,是在餐室裡進行,它只是簡單地表演一下過程,爲客人喝酒用餐助興而已。
餐室中間設有陶製炭爐和水釜,身穿豔麗和服、年輕漂亮的女侍,眼花繚亂地在爐前擺放着茶碗和各種用具,然後用一個石制的茶臼先將茶葉搗成粉末,放入四個小巧玲瓏的茶碗裡。一會,旁邊的小炭爐上的水釜煮沸了,女侍在四個小茶碗裡衝了一點水,用一個竹片刷子加以攪勻。女侍動作優雅,如行雲流水,分輕重緩急,很具觀賞性。女侍最後將茶碗加水至半碗,分送到四人面前。
“品茗嘛,講究察色、嗅香、品味、觀形。”土肥原將茶碗託於手掌,按儀式迴轉幾下,然後將茶分兩口連同茶葉喝下,擦了擦嘴,向石原說道:“石原君,這日本茶道實際上是從中國流傳過來的喲。”
“是嗎,”石原搖搖頭,說,“可據我所知,中國人並不是這樣喝茶的呀。”說實在的話,他對這種所謂的茶道一點興趣也沒有,純粹是多餘的花樣。渴了一口氣喝光,不渴則慢慢品嚐其香味,搞這種儀式是吃飽了沒事幹,白白浪費時間。
土肥原擠動他的鬆泡眼,賣弄地笑笑說:“日本現在流行的茶道,表現日本人的內在修養,注重養氣移性。但實際上,它是中國和尚在鎌倉時代初傳入的,也叫碾茶法。中國和尚到日本後,寫了一本《吃茶養生記》,書中寫道:人的肺、肝、脾、腎、心五臟,各需要辛、酸、甘、鹹、苦五味。然而,人一般只能從飲食中攝取辛、酸、甘、辛、鹹、四味,很少從飲食中取苦。因此,一般人的心臟容易生病。而茶則以苦取勝,飲茶取之苦味,可強身健體,對心臟獨有妙用。”
“喝茶是爲了取之苦味!”花谷聽了不禁一愣,說,“飲茶可以提神,強身健體我知道,但沒有聽說是取其苦利於心臟。”
“神農嘗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茶而解之。中國喝茶的歷史悠久,先是煎煮法,後有點茶法,再到沖泡法。中國人做什麼事,總要講究一個源,尋其根本,而且還要講究一個形,也就是追求外在形式。唐代陸羽著《茶經》,將喝茶上升到品茶的境界,使其成爲一種有品位的、高雅的生活情趣,帶給人脫俗的精神享受。松下泉邊,當爐煮茶,煎茶、品茶發展成爲一種藝術。”
“是啊,”阪垣嘆道,“泉邊煮茶,松下聽曲,何等優雅!”
“水爲茶之母,器爲茶之父。喝茶是很有講究的,即一具二水三茶四煮五品。”土肥原指着茶碗說,“這喝茶的器具就很有講究。碗,越州爲上。其瓷類玉、類冰。在《茶譜》一書中還說:以砂銚煮水,瓷壺注湯,白甌供酌,鹹爲上品泡茶之法。嗯,說到這泡茶的茶壺,還有一個有趣的故事。”
土肥原所講的故事,據說來自關於清代掌故遺聞的《清稗類鈔》。在賣紫砂茶壺的商店裡,老闆和夥計最愛對顧客講這個故事:
曾經有一個財主,擁有豪宅良田,三妻四妾,家產萬貫。財主嗜茶,天下名茶,均有所藏。而且不分高低貴賤,凡來訪的茶友,一律熱情招待。
一天,下人來報,門外有一破衣爛衫、蓬頭垢面的乞丐,說他要來品茶。財主大方地說:“乞丐也罷,富商也罷,只要愛茶,均爲上朋。”
於是,財主與乞丐對座於茶亭。紅木茶桌,紫砂茶具,山泉煮沸,注水入壺,一時龍井飄香。財主飲後自覺滋味醇厚、回味悠長,望着乞丐以目詢問。
乞丐飲畢卻品評道:“茶確實是好,可惜未夠醇厚,因爲茶壺太新,質地也欠佳。我隨身攜帶有一茶壺,雖淪落爲丐,但此壺卻從不離身。”
富翁接過茶壺一看,是一隻製作精湛,色澤黑亮,古香古色的紫砂茶壺。打開蓋子,一股清洌香氣立即飄出。富翁感到驚奇,便以好茶試用,果然茶味不同凡響。飲了一口,倍覺清香甘醇,有如夢如醉、妙入仙界之覺。
“可否割愛,”財主想用重金買下這個茶壺,問道,“請出價吧?”
“無價。”乞丐笑道,“我之所以淪落爲丐,皆因當年傾盡家產換了這茶壺!”
石原甕聲甕氣地插嘴道:“我要是這個財主,就把這茶壺砸爛,看它有沒有價。”
石原大煞風景的話,引得花谷捂嘴吃吃偷笑。
土肥原繼續說:“至於這泡茶所用之水呢,也同樣有講究。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其山水,礫乳泉、石池,漫流者上……”
三
“對不起,”石原實在忍受不了土肥原喋喋不休的賣弄,打斷他的話,說“我深知土肥原大佐知識淵博,漢學功底深厚,但茶具和水的問題是不是以後再說。”
土肥聞言不由一愣:“哦………”
“我作爲一個帝國軍人,更關心的是軍事。目前我們面臨的情勢我非常擔心,不知土肥原大佐有什麼高見?”
阪垣忍不住哈哈大笑,對土肥原說:“石原君就是這樣直率的人,土肥原君請別介意。”然後拍拍手,叫女侍撤走茶道表演器具。
土肥原搖搖頭,寬容地笑道:“怎麼會呢?和石原君又不是一次見面,我還不瞭解他嗎?唉,在中國呆的時間久了,不知不覺對它的歷史和風土人情有了興趣,隨便說說罷了。”
然而,土肥原此時土肥原心想:“石原啊石原,以你這樣的脾氣個性,縱使你有再高的天資和才能,恐怕也難成大器呀!前途坎坷那是必然的事了。鋒芒過露必損其厚,利則難存呀!”他並不因此惱恨石原,反而爲石原感到挽惜。
性格決定命運,土肥原看人還是很準的。石原雖然才華橫溢,但因爲他的脾氣個性,很難爲人所容,仕途坎坷。十年後,本可以成爲一代軍事家的石原,五十剛出頭,就以中將軍銜黯然退役了。
阪垣笑着搖搖頭說:“這一點土肥原君不用謙虛,若說對中國的瞭解,不要說在日本軍人當中是一人,恐怕就是全日本,連專門研究中國的歷史學者也算上,你也是數得上的。”
“不,不,”土肥原認真地說,“中國歷史悠久,文化堪稱博大精深,我僅僅是略知皮毛而已,這決不是我故作謙虛。我曾以爲很瞭解中國人,但實際上,還是遠遠不夠啊!比如說這次策動石友三的事情吧,我沒有想到,商震竟會背叛閻錫山。”
“利益所致,中國軍閥都是有奶就是娘。”石原說,“這有什麼不可能呢!”
“要知道,商震在困難的時候得到閻錫山的收容,兵敗之時仍得到閻錫山的重用。商震並非草莽出身,從小就受中國傳統教育,還曾當過教師。按中國人的人倫傳統文化,人爲知己者而死。閻錫山對商震有知遇之恩,現在又位高權重,既是山西省主席,又是第三十二軍軍長,政權軍權在握,按理他是不應該作出這樣的負恩背叛之事。”
“沒有長勝不敗的將軍。”阪垣寬慰道,“土肥原君,你不必爲此事耿耿於懷。”
“吃一塹,長一智。”土肥原搖着頭說,“我不會耿耿於懷,我吸取教訓。”
“吃一塹,長一智。”聽到土肥原說出這句中國話,石原問,“什麼意思?”
土肥原沒辦法三言兩語向石原說清楚這句話的來歷,便簡單地說:“受一次挫折,增長一分見識。就是人經過失敗而取得了經驗。”
兩個女侍端上酒菜,在杯中斟上日本清酒,彎腰退了出去。花谷與土肥原是岡山縣同鄉,阪垣在三十三聯隊當聯隊長時,他又是阪垣手下的大隊長,一個老上司,一個新上司。因此雖然他的官階最低,但他卻很自然地端起了酒杯說:“來,爲了土肥原大佐的到來,我們乾了這一杯!”
石原認爲這句開場白本應是阪垣來說纔對,花谷此舉亂了上下,因而橫了花谷一眼。
阪垣卻並不在意,舉起酒杯說:“爲了土肥原君重返滿洲大顯身手,爲了我們的精誠合作,幹!”
“石原君說得不錯,”阪垣把一片生魚嚥了下喉,說,“目前的情勢確實令人擔心。本來利用中村事件出兵,一舉就可以解決滿蒙問題。軍部的決心本來也是很大的,可在各方面的壓力下,打起了退堂鼓。”
土肥原說:“這樣重大的問題,你們也知道,僅僅是我們軍方也做不了主的。官僚和政治家們各有各的利益和打算,他們也不容軍方的人在這個問題上做主。”
花谷插上一句:“外務省的人最討厭,專門打聽軍方的事,動不動就在內閣會議上搬弄是非。”由於嘴裡的肉還沒有嚥下喉,說出的話有些含混不清。
“他們就是幹這個的,不打聽能行嗎?”石原沒好氣地望了望花谷,轉臉對土肥原說,“機不可失,失不再來。現在機會難得,難道我們就這樣的放棄了嗎?”
土肥原說:“石原君,機會多得很,只要有心。不過我也認爲現在是個時機,是把滿蒙掌握在我們日本帝國手中的良機。”
阪垣逼了一句:“只要有民族感的日本人,都會這樣想,問題是現在應該怎樣做?”
“阪垣君在將我的軍了。”土肥原笑笑說,“兩國的根本利益相沖,政治、外交手段已經無效。除了出兵武力佔領之外,難道還有其他的辦法嗎?”
花谷咧着嘴說:“我說嘛,土肥原大佐的觀點肯定是和我們一致。”
“可是上面綁住了我們的手腳,動不得,”石原焦燥地說,“就是想幹也幹不成呀!”
“不過是一紙公文嘛,”土肥原說,“中國有句俗話,叫‘事在人爲’。所謂的人爲,就是要靠謀略。我認爲,我們應該‘因勢成事,造勢而爲’。”
“因勢成事,造勢而爲!”
“對,”土肥原說,“因勢才能成事,順勢纔有可爲。但沒有勢的時候怎麼辦?就要想方設法造勢!在輿論方面,你們做得很不錯。但現在關於中村事件的報道,那就遠遠不夠,一般人還不知道是什麼一回事。沒有輿論的壓力,就觸動不了官僚、財閥和政治家。”
朝鮮排華慘案發生後,朝鮮記者金利三感到了空前壓力。從朝鮮逃回的華僑,對這個始作俑者有着切齒之痛,他們在報刊上、金利三的住宅前,哭訴、謾罵,將在朝鮮的家破人亡,歸罪於他。更有一些死難者的親屬,決心血債血償,商議籌款請殺手要他的命。就是朝鮮一些反日組織,也認爲他是日本人的走狗,決心要除掉他。因此,金利三的起居、出行都受到有心人的“特別關注”。
作爲一個記者,金利三當初爲朝鮮僑民在中國的處境不平,也只是想吶喊幾句而已。沒有想到虛假的消息不僅違背了新聞公德,而且事情會發展到這一步。發覺自己上了當,造成如此後果,他也感到十分後悔。在強大的壓力面前,幾經思衡之後,七月十四日,金利三來到省城吉林,在《吉長日報》上發表謝罪聲明,聲稱:“有關萬寶山事件之真相歪曲,蓋因餘受日本領館之愚弄”。但第二天,金利三就在遠東旅館被朝鮮族巡捕樸昌廈所槍殺。
中村等人被殺一事泄露後,新聞輿論興奮起來了,每天都有關於中村事件的報道,報紙銷量因此大增。特別是《盛京時報》、《滿州日報》、《大連日報》等日本人辦的報紙,連篇累牘地發表有關中村事件的消息。但是,因爲有了金利三的教訓,記者們不敢再信口開河,只是作不確定、猜測性地報道:“中村震太郎入蒙地遊歷失蹤”,“聞中村震太郎入蒙地攜帶鴉片、海洛英爲興安土匪隊伍所害”。
土肥原繼續說道:“中國還有句名言,叫‘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也就是指揮官的戰場指揮權不受干擾,這一點你們比我還清楚。別人綁住你的手腳,你得想辦法自己鬆綁才行呀。其實,無論是軍部也好,內閣也好,財界商界也好,都不是不想幹。拿下滿蒙對大家都好,爲什麼不幹呢?不是不幹,而是沒有把握。擔心事情如果不成,會惹火燒身,損害自己的利益。”
“是啊,”花谷點頭說,“軍部的高官怎麼想不知道,但內閣的高官肯定是這樣想的。”
阪垣說:“要想方設法打消這些人的疑慮。”
石原則搖着頭說:“這些人都是個人利益至上,你沒有辦法打消他們的疑慮。”
“我給你們講一個故事吧。”土肥原說,“曾有一個富有的財主,有一個年方二八待嫁的女兒。女兒聰明伶俐,又長得十分漂亮,是方園百里出名的美人。就象是一朵鮮花,引得狂蜂亂蝶在她身邊圍繞。女兒聰明漂亮,本是件好事,但作爲父母的呢,卻十分不安。他們總是擔心女兒經不住引誘,做出什麼越軌之事,給家族丟臉。於是他們絞盡腦汁,想盡了各種辦法進行防範。然而,終於還是有一天,他們被告之,女兒已經懷孕了。奇怪的是,這個財主並沒有因此發怒、暴跳如雷,反而長嘆一聲,以手撫額,輕輕地說道,謝天謝地,事情總算髮生了,以後再也不用爲這事擔心了。”
聽了土肥原的故事,三人不由哈哈大笑。土肥原的意思很明顯,就是要製造事端,出兵動武,造成事實,把軍部和政府引入關東軍的戰爭計劃之中。其實,當年河本是這樣想,而石原也是這樣設計的。
石原說:“是啊,既然女兒已經懷孕了,再責怪也沒有什麼用。那就只好嫁人,把孩子生下來。”
阪垣說:“說到謀略,這是你的專長,土肥原君,多多費心,拜託你了。”
土肥原不無得意地說:“上面這個時候派我到瀋陽來任特務機關長,不會沒有考慮吧?”
“來,爲了日本的滿蒙,爲了我們的成功,乾杯!”
“乾杯!”鐺的一聲,隨後是得意的哈哈大笑。笑聲飄出窗外,深更半夜,從遠處聽來有些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