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從門外進來的是宋繼賢的第二個兒子,少校侍衛副官宋承武。宋承武要比宋承治大三歲,今年二十八歲。但是長得白淨斯文,看上去似乎要比宋承治顯得還年輕。當年宋繼賢的大兒子出生時,宋繼賢的父親喜笑顏開,對兒子說:“我們宋家世代行伍,我們父子仨都是在槍口刀下討生涯。朝庭重文輕武,武官不如文官值錢。我這個長孫不要幹我們這一行了,棄武從文吧,宋家也應該出一兩個舉人、進士了。”按照算命先生所選的“繼承祖業,永世昌盛”八個字排列,承字輩的一人起名承文。
可事與願違,承文從小受家庭的薰染,自幼喜歡舞槍弄棒,對書本不感什麼興趣。後來不僅十六歲就入了伍,而且還當上最富有軍人氣質的騎兵。所以當第二個兒子出世時,宋繼賢的父親望着不願意讀書,卻和小夥伴在玩打仗遊戲的大孫子,搖搖頭說:“看來宋家出不了文相只能出武將,算了吧,天命不可違,還是從武吧!”起名承武。誰知承武卻長得象個白面書生,好靜不好動。雖然讀過軍校,也穿上了軍裝,特別是練了一手好槍法。但一個侍衛副官,嚴格地說算不上是個軍人。所以親戚朋友常笑說,是送子娘娘搞錯了,使他們兄弟倆是掉了個。
宋承武進屋向父親打個招呼,向宋承治問道:“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早上到的。”宋承治答完後又問道,“你不在司令部呆着,怎麼跑回家來?”
“在外面辦點事,眼看到中午了,就乾脆回家。”宋承武一邊說,一邊給自己倒上一杯茶,拉了一把椅子坐下。
“有什麼消息,”宋承治問,“中央有決心和日本人碰一碰硬嗎?”
“怎麼會呢?”宋承武掏出香菸,遞給宋承治一支,自己點上,慢悠悠地說,“蔣總司令前幾天不是說了嗎,‘此刻必須上下一致,先以公理以強權,以和平對野蠻,忍辱含憤,暫取逆來順受之態度,以待國際公理之判決’。你想,會和日本人碰硬嗎?”
宋承治搖頭嘆道:“逆來順受,可我們東北軍可慘了。才幾天的時間啊,連失瀋陽、長春、吉林、營口、海城、鞍山、本溪、撫順、開源、四平、鳳城、安東十餘座城市,速度之快令人驚歎,十幾萬正規軍給人家打得屁滾尿流,聞風而逃,半個東北落入敵手。”
宋承武說:“說到底,那也是我們自己不爭氣,怪不得中央。”
宋承治黯然道:“是啊,是我們自己不爭氣,當晚要是敢打,何至於如此!”
宋繼賢問:“承國有消息嗎?”
“南嶺的部隊都撤了,死傷幾百,還沒有得到承國的消息。”宋承武安慰父親說,“我想他不會有事的,他精明得很。”
“人精明不假,我是擔心他的犟脾氣,”宋繼賢說,“他一犟起來,什麼人也攔不住。”
“上面簡直是拿士兵的生命當兒戲!”宋承治氣恨恨地說,“老百姓罵我們連一條狗都不如,養一條狗還能看家咧,東北軍三十多萬,曾逐鹿中原,入主中樞,現在居然被人家趕得連家都不要了。今天我回家,連人力車伕都不願拉我這個東北軍的軍官。”
“沒罵你就算好了,”宋承武說:“許多軍官被老百姓罵得擡不起頭,跑到張副司令那裡哭訴,要求打回東北去,以雪恥辱。現在老百姓很不滿,到處都鬧事。學生上街遊行,要求停止內戰,團結抗日,許多老師也參加。上海、天津等地的碼頭工人還舉行罷工,拒絕爲日本船隻裝卸貨物。”
宋繼賢說:“學生鬧起來也真麻煩,聽說王正廷被學生打得頭破血流?”
宋承武笑了笑,說:“是這樣的,那天南京、上海等地的學生有數千人,每人手持標語小旗,各校還打出各校的校旗,在中央大學朱家驊校長的帶領下,一路高呼‘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日本帝國主義從東北滾出去,全國人民團結起來一致對外’的口號,向外交部請願。進了外交部後,一部份學生直奔北樓。到了樓上,正碰上王正廷在他的部長辦公室辦公。學生們一邊高喊‘打倒賣國賊’,一邊用小旗打他。有一個學生打得興起,端起辦公桌上的花盆向王正廷頭上砸去,立即頭上開花,血流不止。學生們一看出了事,這才喊着口號,退出外交部。”
宋繼賢和宋承治聽了哈哈直笑。宋承武說:“其實這哪能怪王正廷呢,他可是一個革命外交家啊!他是按照中央的指示辦外交,他能違抗中央指示說要抗日宣戰嗎?這要蔣總司令說才行呀!”
宋繼賢說:“我們這位總司令當然是不會說的。”
宋承治說:“我們這位總司令確實不怎麼樣。國土被敵人佔領,百姓遭敵人殺害,他卻沉得住氣,要忍辱含憤,請求國聯主持正義。唉!”
宋承武說:“所以北平的師生指責政府‘一遇外敵,輒取不抵抗政策,詢屬奇恥。只請求國聯出面制止,是軟弱無效、坐以待斃的政策’”
宋承治說:“我看也確是如此。”
“坐以待斃!”宋繼賢剛要用紙煤點菸,聽他們倆兄弟這麼一說,又把紙煤移開,不以爲然地說,“老蔣什麼時候坐以待斃?清除共產黨、計破桂系、打敗馮閻聯盟,主動得很。這些書生們懂什麼,說些小孩子的話,老蔣的城府深得很咧!”
“可現在爲何按兵不動,不奮起抵抗?”宋承治問道。
宋繼賢點上水煙,吧噠吧噠地吸了幾口,說:“原因很多,最主要的就是實力不如人。”
“中國又不是沒有軍隊,中央軍幾十萬軍隊在江西打共產黨,爲什麼不能打日本?就是我們東北軍,現在也有三十多萬,難道都是廢物,不能和日本人一拼嗎?中央軍的一批將領都在請戰了,說願率所部與倭寇決一死戰,成敗利純,概不暇計。如果全中國軍隊都有決一死戰之心,末見得就不能一戰!”
“抵抗,宣戰,說起來不費事,做起來就難了。”宋繼賢說,“我們的國力比日本差得太遠了,硬碰硬恐怕佔不了什麼便宜。特別是現在各路軍閥自霸一方,你派誰的軍隊去打?喊幾句口號,做做表面功夫嘛,還行。動起真格的,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廣東的汪精衛、陳濟棠他們是人精,麻日通電說了這麼多,有哪一句是說要北上抗日?還不是說要對外力求和平共處。奮起抵抗,沒那麼容易!至於共產黨,那是不能不打的,可不能讓他們越鬧越大。明朝是怎麼亡的,還不是因爲李自成造反,最後成了勢。日本人是外敵,共產黨是內患,內患不除,何以御外?”
“就我們東北軍也有三十多萬呀!”
“不錯,我們東北軍是有三十多萬,可是戰鬥力如何?能打得過日本軍隊嗎?爲中東路的路權與蘇俄一戰,損失慘重,教訓深刻呀!要是能打得過日本,漢卿早就打了,還用得着請求中央!”
“中央現在是這種態度,求他有個屁用!”
“有用也好,無用也罷,中央畢竟還是中央,名份擺在那。”
宋承武說:“蔣總司令的意圖就是先把內部安頓好,然後再考慮抗戰的問題。所以,我看中央和廣東方面很快就要和解了。”
宋繼賢抽完一袋煙,把水菸袋往桌上一頓,說:“和解也沒有那麼容易,雙方軍隊擺開了,廣東方面一心要老蔣下臺,老蔣會這麼輕易認輸嗎?”
“不是認輸不認輸的問題,”宋承武說,“目前這種局面對各方壓力都很大,也不容這樣長期對抗下去,不和解是不行的。最主要是大家都不想兩敗俱傷,讓他人得利。所以,和解是肯定的了,雙方無非是在講條件罷了。”
宋繼賢搖着頭說:“問題是各有各的條件,哪一方都不肯吃虧。”
“唉,”宋承治嘆道,“現在外敵入侵,大敵當前,我們自己內部不團結一致、共同對外,卻是四分五裂、爭鬥不休。”
“千百年來,中國就是如此。”宋繼賢不以爲然地說,“宋朝滅,明朝亡,沒什麼奇怪的。”
“這樣的話,東北只好聽由日本人佔領了!”
“那也不會,”宋承武自信地說,“就算中央可以不要東北,但東北是我們的老家,張副司令還能不要?我們東北軍的實力基本都在,真要狠心和日本人拼起來,這勝負還難說。當然,最好是不要打,和平解決。這就需要談判,需要時間。”
“是啊,是需要時間。”宋繼賢說,“中日問題由來已久,不是一天兩天形成的,麻煩多,牽涉也廣,中日兩國的實力懸殊又大,貿然開戰,確實有百害而無一利。”
宋承武掏出一支香菸,在桌面上輕輕敲了幾下,說:“國貧民窮,四分五裂。因此中央採取外交手段,請國聯出面制止日本,實在也有不得已而爲之的苦衷,但老百姓難以理解。”
“具體情況怎麼樣,”宋繼賢問,“有點眉目了嗎?”
“現在還很難說。”宋承武說,“國聯畢竟不是法院,只是個議事機構。它要花很多時間來開會討論,一時還不會有什麼決定的。”
五
二十一日,施肇基向國聯理事會控告日本後,國聯於第二天舉行理事會議討論。施肇基向理事會報告,形勢正在進一步惡化,要求理事會迅速採取相應措施,制止日本對中國的侵略。中國政府準備接受國聯爲此作出的任何決議力保和平。
“日本代表芳澤謙吉也在會上發言,他說日本對中國決無野心,日軍的行動只不過是局部事件,日本政府準備與南京政府直接交涉謀求解決。他本人認爲,如果國聯魯莽從事,介入其中,這會激起日本國民的憤怒,使事情更加難以解決。他說這是他個人的看法,還沒有接到日本政府的訓令,不能正式表示其他的意見。”宋承武說,“他要求理事會暫時休會,他要等待日本政府的訓令。”
“芳澤是老外交了,”宋繼賢說,“避實就虛,以爭取時間。”
宋承治氣憤地說:“如果日本政府沒有訓令,這會議豈不是不用開了!”
“拖時間是真的,會議不可能不開。”宋承武笑了笑,說,“理事會同意了芳澤的要求,暫時休會。中國代表根據其他一些同情中國的代表建議,向理事會提出,派一個由各國駐華官員組成的調查團,奔赴瀋陽調查這次事變真象和目前情況。日本代表反對,英國代表則要和美國一起行動。如果美國同意派人蔘加的話,國聯就可以不顧日本的反對,照樣派出調查團。但是美國認爲他不是國聯成員,不願意惹上麻煩,因此調查團也就派不成了。”
宋承武啜了一口茶,繼續說:“三天後,芳澤在理事會上報告說,他接到日本政府的訓令,日本關東軍九月十八日夜晚的行動完全是屬於自衛,是由於中國軍隊對日本軍隊挑釁所引起的。日本對於中國東北毫無領土野心,現已將大部份部隊撤回南滿鐵路的範圍,並準備在日本人的生命財產安全得到保障的時候,再將其餘部隊撤回原駐地。日本政府希望與中國政府直接談判,目前國聯最好避免干涉。中央政府恐怕也預料到日本會來這一手,堅決依靠國聯解決問題。所以施肇基說,中國方面對於保障日本人生命財產安全已經完全可以做到,日本政府毫無任何理由不撤兵。只有在日軍完全撤退後,中國政府才能與日本政府直接談判,在此之前不可能談判。”
“哼,”宋承治冷笑道:“也就是說,大家都在打嘴皮仗,毫無結果。”
“這事急不得,嘴皮仗還是要打的。”宋承武說,“現在日軍的進攻不是已經停下來了嘛。要和歐美強國較量,恐怕日本還不敢吧!”
宋繼賢捧着水菸袋呼嚕嚕地吸了幾口,然後慢吞吞地說:“靠別人終究不是辦法,別人憑什麼幫你?沒有好處誰肯幫你?講來講去,主要的還是自己的實力。”
宋承武苦笑道:“問題就是在於我們沒有實力。如果有實力,還用得着去求國聯嗎?就象小孩子打架一樣,能打得贏,還會跑回家去告訴大人嗎?”
“唉!”宋承治長嘆一聲,起身走到門口,望着院中幾十盆將要凋落的花卉,搖頭說,“怪來怪去,只怪我們中國人自己不爭氣罷了!”
“誰說的,我們東北許多軍政要人就很爭氣。”宋承武自嘲道,“袁金鎧、於衝漢、趙欣伯、闞朝璽、熙洽他們就能‘爲民挺身而出’,大有‘勇士氣概’,大大的爲中國人爭氣!”
“什麼東西!”宋承治轉頭氣昂昂地罵道,“這些大人物,平時還人模人樣,高高在上,說出話來一套一套的。到了關鍵之時,卻什麼壞事都能幹出來。。到了關鍵之時,什麼壞事都能幹出來。熙洽一心要復辟清朝,恢復他的皇族身分,想借助日本人的力量,這投降也還說得過去。袁金鎧可是大帥的軍師,號稱什麼關東大儒,自認爲是當今的諸葛孔明,卻也甘心做漢奸,這可不知如何說。趙欣伯還是個法學博士呢,不知他學的是什麼法!”
“不要被他那頂博士帽唬住了,”宋繼賢捧着水菸袋悠悠地說,“不見得真有本事。”
“嗬,我也聽說了,他的那頂博士帽來路不太正。”宋承武說,“爹和他有交情,肯定清楚。”
“有個屁交情,”宋繼賢笑道,“我是拿槍桿子的,他是舞筆桿子的,見過幾次面,點個頭而已。對他的事,我也是在日本時道聽途說的。他……”
趙欣伯,字心白,河北宛平縣人,生於一**○年,據說袓上原是旗人,年輕時曾在京城禁衛軍裡當過一陣子親兵。他長相還不錯,白白淨淨斯斯文文,很有女人緣。他在天津北洋大學讀書時,就以演文明新劇、男扮女裝飾茶花女而風流一時。在辛亥革命後,他進了北京的一個文明新劇團。因爲常飾演旦角,扮相俊美,頗受太太、小姐及一些舊王公、貝勒家眷們的喜愛。也因此得到一位國民黨元老的賞識,把他也拉進了國民黨。一九一三年“二次革命”後,袁世凱捉拿國民黨人。趙欣伯雖然算不上什麼角色,但他平時愛吹噓張揚,許多人都知道他是國民黨,因此在北京呆不住了。他演戲時勾撘上了一個王公的小妾,此時見事不妙,便帶着她一同逃到大連。
趙欣伯覺得莫名其妙地參加了國民黨,沒幹什麼事,卻弄到要亡命的地步,是件十分荒唐可笑的事情,便把自己名字改爲劉笑癡。至於他的本名叫什麼,好象沒有人知道。那位王公的小妾姓王,大他幾歲,因爲愛上他,拋棄了富裕的生活,死心踏地和他一起亡命,所以也跟着改了名,叫王愛癡。
一對癡情人兩手空空逃難來到大連,生活十分困難。好在趙欣伯因常演文明新戲,能說一口流利好聽的北京話,日本人要進入中國的各行業,必然要和中國人打交道,需要學中國話。這樣,趙欣伯就以教日本人說中國話維持生活。王愛癡後來經日本人介紹,在大連公學堂作小學教師,這樣他們就結識了不少日本人。後來不知怎麼的,他們攀上了三個頗有實力的日本人,這三個日本人資助他夫婦倆到日本留學。趙欣伯進入明治大學法科,這才起用趙欣伯這個名字。
他倆雖然得到日本人的資助,但生活並不富裕,還是一邊讀書,一邊教中國話以補貼生活。這樣一來,他們又認識了不少想到中國發財的日本人,特別是結識了不少想到中國來建功立業的士官學校師生。後來,王愛癡懷孕難產,在東京帝國大學醫學院手術時不幸死去。趙欣伯在學校教授們的支持下,提出訴訟,控告東京帝國大學醫學院的醫師,要求賠償損失。醫院方面爲了維護醫院的名譽,便盡力運動東京地方法院。根據日本的法律和判例,對於醫師因用藥或施行手術而危及病人的生命時,從來不以殺人論罪。因此,法院僅以過失處理了事,趙欣伯連一點賠償也沒有得到。
趙欣伯訴訟失敗後,便以“刑法過失論”爲題,提交了他的博士論文。這篇論文在教授們的捉刀幫助下,抄襲了“大清律”的一些舊東西,再用日本刑法的條文加以解釋,並沒有什麼新東西。儘管這篇論文沒有什麼學術價值,但日本有“遠見”的教授、學者們主張從政治上看問題。出身於日本各大學的中國留學生還從來沒有獲得過法學博士的稱號,如果授與趙欣伯法學博士,可以取得中國留學生的好感,使他們積極親日,以便將來他們回到中國後能爲日本做事,這對日本大有好處。趙欣伯本人更是四處託人活動,一些財閥、軍閥也樂意幫忙,終於使這篇論文得以通過。
趙欣伯獲得法學博士頭銜後,在日本的社會地位也隨之提高了,交遊也更廣了。雖然他在日本有了一點小名氣,但國內卻沒有人知道他,回國後混得並不好。一九二六年,日本駐華公使館武官、曾給張作霖當過軍事顧問的本莊繁向張作霖推薦,說趙欣伯是個精通法學、品學兼優的學者。張作霖是出身綠林、崇拜槍桿子的人,對什麼博士、法學毫無興趣。但既然是本莊推薦,每個月拿出幾百塊錢賞他吃飯,也算是給本莊一個面子,便聘他爲東三省巡閱使署法律顧問。
趙欣伯有了法律顧問的頭銜後,在政治上也算有了一點資本,便往來活動於中國和日本的軍政界,交朋結友,逐漸地提高了聲望。爲了培養自己的勢力,他還以提倡研究中國法律爲名,組織起“法學研究會”,從張作霖那裡騙得每月一千元的經費,搞了一個《法學研究》雜誌。他本人常常在《法學研究》雜誌上刊登一些翻譯文章,漸漸地在學術界也露了頭。
宋繼賢最後說:“他和日本人一直來往密切,因此投靠日本人也就是很自然的事了。”
“他的法學博士是混來的?不大可能吧!”聽完父親的講述,宋承治懷疑道,“能進入日本明治大學,而且讀完博士,至少日文要過關吧,一位留日法學博士就這麼好混?”
“他本來就是北洋大學的學生,在大連和日本人混了幾年,”宋承武說,“日文當然是過關了。”
“他當初是怎麼進入明治大學的?”宋承治搖頭說,“會說幾句日語,日文就能過關了?”
宋承武解釋說:“明治大學是由三個日本人於一八八一設立的,最初叫明治法律學校。一九二○年,明治法律學校根據大學令而成爲“明治大學”。他有關係,進一所私立大學留學有什麼不行?”
“是這樣啊,”宋承治說,“他是北洋大學畢業,能進入明治大學,又能讀完博士取得學位,這本身就說明他還是有真本事的嘛。”
宋繼賢問:“你想和他攀親?”
宋承治感到莫明其妙:“沒有啊!”
宋繼賢指着兒子哈哈笑道:“且說之,姑聽之。你又不想和他攀親,刨根問底幹什麼?”
宋承武也笑着說:“你這人就是過於認真,他有真本事也好,混來的博士也好,關我們屁事!”
宋承治此時也感到好笑:“這倒也是,與我們毫不相干。”
“你們父子仨大概可以說飽了,”門簾一挑,黃麗鳳進屋笑道,“大家等着你們開飯呢,你們不餓,我們可餓了。”
六
日落西山,華燈初上,正是飯點之時,京華大酒樓有七成多的客人,這已經是相當不錯的了。因此跑堂的也來了精神,樓上樓下來回吆喝忙碌,端着菜盤在人羣中穿行。樓上的一間雅間裡,三男一女四個人對着七、八盤菜餚邊吃邊談。
“大哥,你來北平幹什麼?”黃麗鳳扭頭向身邊的男子問道。她今晚身着絲絨墨綠旗袍,鑲鑽項鍊帶在白皙的脖子上,一頭黑色捲髮披肩,顯得嬌媚而華貴。
“我是專程來看小妹你的呀。”身着藏青中山裝的中年男子笑道。
此人叫黃德義,福建人,三十六歲,是黃麗鳳的長兄。留學於日本早稻田大學,回國後曾在在北京政府任過職,現在在司法行政部工作。由於黃麗鳳年幼時,他們的父母就因病先後亡故,黃德義便負起照顧弟妹的責任。黃麗鳳在結婚之前,一直與哥嫂同住,黃德義對她可說是亦兄亦父。
“哼,你別說得這麼好聽,”黃麗鳳一撅嘴,不滿地說,“專程來看我,那爲什麼不到家裡,卻要住在飯店?”
“是啊,黃大哥,”宋承治說,“幹嘛要浪費錢,到家裡住,也方便些嘛!”
“不了,”黃德義說,“這次來北平實在是爲了私人的一點事,我只呆兩天就走,不上你家麻煩了。”
“嗯,要不是承武碰上你,你不不打算來看我了。”黃麗鳳不高興地說,“快一年了吧,你把小妹全忘了。怪不得人說,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來到北平你也不來看看我,兄妹之情你都不顧了。”
“可別說得這麼難聽。”黃德義笑道,“你可是女師畢業的時代新女性,又是在德國洋行做事,不是封建的小腳女人。聽你的話,好像你在夫家受了好大的委屈似的。如果真是這樣,我可要向承武問罪了。”
“受委屈?”宋承武怪叫道,“怎麼可能呢,她可是我們宋家的鳳辣子!”
“好哇,” 黃麗鳳在宋承武的肩頭捶了兩下,嚷道,“你敢說我是王熙鳳,我弄了什麼權術!”
“黃大哥,”宋承治岔開話題問道,“中央對東北究竟打算怎麼辦,你知道嗎?”
“我只是個小職員,又不是中央要人,我怎麼會知道呢?”黃德義嘴裡含着肉,語言模糊地說,“承武不是在你們少帥身邊嗎,還用得着問我?”。
“你是京官嘛,消息靈通準確。”宋承武舉起酒杯,“來,乾一杯!”
“報紙不是都登了嘛,”黃德義舉起酒杯,說,“請求國聯出面主持公道。”
“不準備出兵和日本人碰一碰?”宋承治身子傾了一傾問道。
“至少目前還沒有這個打算。”黃德義一揚脖子,白酒下了肚。
黃麗鳳問道:“大哥,你認識不少日本軍政界的人,你說說這日本人到底想怎麼樣嘛?”
黃德義一邊把筷子伸向菜盤,一邊說:“志在必得。”
“志在必得!”宋承治問,“難道真是要想把東北弄成朝鮮一樣,劃歸他日本國?”
“是的,”挾一隻雞腿放在面前,黃德義的筷子在空中虛晃道,“你們想,日本人以巨大的傷亡,從俄國人手中好不容易纔把半個東北奪到手,又經營了二十多年,投下了大量的本錢。可是我們卻想把日本人從東北擠出去,他會甘心嗎?日本絕不會放手東北的,這次軍事衝突,應該是日本蓄謀已久的。”
宋承治把筷子往桌上一放,憤慨地說:“日本也不要太猖狂了,逼急了,兔子也會咬人。東北軍三十多萬人馬未必不能一戰!”
黃德義笑問:“可你們張少帥敢打嗎?你們的軍長、師長、旅長們敢打嗎?”
宋承治無言,望着宋承武。宋承武搖搖頭,一聲不吭端起酒杯。
蔣介石從南昌回到南京後,馬上給張學良發了電報,告訴他:“瀋陽日軍行動,可作爲地方事件,望力避衝突,以免事態擴大。一切對日交涉,聽候中央處理可也。”
號稱關外雄兵的東北軍,面對敵寇入侵不抵抗望風而逃,速度驚人,讓敵寇在自己的國土上橫行殘暴。引起東北人民和全國人民憤怒的責難,同時也使得其他部隊對東北軍產生了極度的鄙視。北平街頭還出現了“打倒賣國賊張學良”的標語,爲此東北軍的許多中下級軍官深感屈辱和不滿。張學良也感到不安,但開會磋商,社會名流、飽學之士都認爲依靠國聯,聽命中央爲上策。他又專程派出萬福麟、鮑文樾兩個大員飛去南京見蔣介石,請求指示。
“你們回去告訴漢卿,東北的事情,中央是一定要管的。”蔣介石叮囑萬、鮑二人說,“現在他一切要聽我決定,切不可自作主張,魯莽從事。千萬要忍辱負重,要顧全大局。”
萬、鮑兩人回到北平,將蔣總司令的指示轉達後,張學良又召集在平津的高級軍官開會討論。
“蔣總司令的話說得很清楚,東北問題實際也是全中國的問題,”張學良在會上說,“我們當然要按中央的命令行動。希望各位務必認識到這一點,不可草率行事,以免發生更大的全面衝突。”
“敵強我弱,從大局着眼,理應如此。”平津警備司令于學忠說:“但日軍現在仍繼續侵佔東北各地,橫行不已。我們雖然避免全面衝突,但也應集中幾個旅的兵力,犧牲兩三團人,給敵人以打擊,以挫其侵略氣焰,並取諒於國人。”事變一開始,于學忠就主張要相機抵抗,否則軍心不穩,民心喪失。
提到國人的責難,張學良顯得頗爲激動,他說:“現在有人不理解我,罵我是賣國賊。我對他們講,我姓張的如有賣國的事情,請他們打死我,我都無怨。大家愛國,要從整個地去做,總之要使之平均發展。要抵抗日本,必須中國統一。如果中國在統一的局面下,我敢說,此事不會發生。我如有賣國的行爲,你們就將我的頭顱割下來,也是情願的。”
河北省主席王樹常說:“一些年輕的學生不懂事,不知事情複雜,以爲喊幾句口號就可以把日本人嚇跑了!”
張學良馬上接着說:“我對在北平的東北學生代表也說了,我是聽從中央,忍辱負重,不求見諒於人,只求無愧於心。我敢斷然自信,一,不屈服,不賣國。第二,不貪生,不怕死。”
行營秘書王樹翰皺着眉說:“幾個學生喊喊也就罷了,可有些軍官也跟着不明事理起鬨。要是鬧出點什麼事來,那就麻煩了。”
張學良馬上又接着說:“我這幾天都在給官佐們說,我愛中國,我更愛東北。因爲我祖宗的廬墓均在東北,如果由我的手失去東北,我的心也不安。但我實在不願以他人的生命和財產作爲我個人的犧牲品,也不願以多年跟隨、屢共患難的部屬生命,愽得我一人民族英雄的頭銜。日本人這次進犯,其勢甚大,我們必須以全國之力赴之,才能與他們周旋。如果我不服從中央,只是一時之憤,因而禍及全國的罪過,則更嚴重了。”
當家的把什麼話都說完了,而且又是中央的決策,其他的人還能說些什麼呢?於是在一片“是,是”的聲音中,會議就結束了。
老誠持重的于學忠最後一個走,他提醒張學良說:“現在情況不好,軍心不太穩,部隊確實要管好,不然容易出問題。吉黑兩省的軍事負責長官都應該返回原防地掌握部隊。”
張學良擡起削瘦的臉,望着于學忠,點頭認真地說:“你說得很對,我馬上就去交待。”
第二天晚上,張學良頗難爲情地對於學忠說:“我已經幾次勸告他們返回原防地,但看他們的舉動,均有不願意馬上回去的意思,唉,只好以後再說了。”
吃了一點菜,黃德義慢吞吞地說:“你們少帥心中無底,當官的不願惹事,中央與廣東現在鬧得一塌糊塗,其他的事更不要說了。”
宋承治沮喪地說:“這麼一來,不說東北的老百姓罵,留在東北的軍隊會寒心的呀!”
“也不見得,宋承武苦笑嘲道,“有些人正歡天喜地慶新生咧!”
“些人是十足的賣國賊。”宋承治說,“當年吳三桂引清兵入關,滅了明朝和李自成,最後他自己也沒有好下場。我不信這些漢奸又會什麼好場!”
黃德義聽了,臉上浮現尷尬的神色。他端起酒一飲盡,然後說:“國家之事很難說。戰國時七雄並立,最後合併爲秦,那究竟哪一國算亡國?蜀魏吳三國歸晉,都是亡國奴了?蒙古人滅宋建立元朝,滿清滅明建立清朝,如果是亡國,那麼全中國人早就當了幾百年的亡國奴了。其實老百姓哪管這麼多,只希望吃飽穿暖,安穩的過日子。”
“照這麼說,面對侵略者,不應該抵抗?”
“應不應該抵抗,要看有沒有這個實力。”黃德義說,“文天祥、史可法是抗元、抗清大英雄,死了成千上萬的人,可謂屍橫成山,血流成河。可結果又如何呢?這麼多的人白死了,對國家又有什麼好處呢?唉,天下之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實在不足論,很難說誰愛國,誰賣國。”
“黃大哥,”宋承治訝地問道,“難道處事爲人就沒有準則了?”
“這可不大好說。”黃德義問道,“就拿你們東北軍來說吧,你們大帥當年和國民革命軍是生死之敵,兵戎相見,刀槍相拼,誓不兩立,爲此死了多少人!而少帥卻易幟歸順南京,這又算是什麼呢?”
“這怎麼能一樣呢!這……”
“算了,”黃麗鳳攔住話說,“別把話扯得太遠了,國家大事,自有上面做主,用不着我們瞎操心。”
“現在我擔心的是黑龍江,”宋承武扯開話題說,“日本人志在整個東北,既然得了遼吉兩省,恐怕是不會放過黑龍江的。”
黃德義頭也不擡地說:“這是肯定的事,根本不用多想。”
“走哈爾濱直取黑龍江是近道,但哈爾濱涉及到蘇俄的利益,日本恐怕還不敢得罪蘇俄。”宋承治分析道,“走洮昂線奪取黑龍江,迎頭會碰上洮遼軍和屯墾軍。”
“洮遼軍!”宋承文搖搖頭,“唉,張海鵬恐怕靠不住,據可靠消息,他已經在和日本人談條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