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緋色黎明【晉江獨發】

薛如意跟趙西政的相遇也談不上愉快。

那會還是2013年底, 葉緋從寢室裡搬出去沒多久,四人寢變成了三人寢,其他兩姑娘事兒多, 使喚人不說,作息也挨不到一起去。

薛如意跟家裡通電話, 說想搬出去自己住,結果她媽媽來一句, 寢室關係要相處好, 凡事多找自己的原因, 薛如意只覺得這話題沒法繼續下去, 遂不再多說。

只是想搬出去這念頭產生了, 就跟拱火似的, 家裡不給多餘的錢,薛如意當時想着出去打工,很快找到了一個補習的兼職,對方是一高中學生, 只能晚上有空, 薛如意就騎車過去。

也就是那天補課結束,薛如意看時間很晚了, 抄了個近路繞回來,好巧不巧一輛車子別過來,她本身騎車技術就不怎麼樣,連人帶車摔在了綠化帶裡,膝蓋和掌心一片火辣辣的痛。

——趙西政急剎車, 在車裡緩了幾秒才意識到怎麼回事, 車燈打着,旁邊綠化帶裡一個人影。

他趕緊拉開車門下車, 瞧見那人影動了動,這才鬆口氣,車燈打着,看到是一年輕姑娘,“喲,您這沒事兒吧?”

“你怎麼開車的啊?”薛如意憋着火氣,只是這周圍黑燈瞎火,她也不敢大聲嚷嚷,想起來那兩年某社會惡性案件,本來一司機只是撞了人,後來把人給捅了,她孤零零在這燕京城,膽小的不行。

趙西政一瞧人還行,看了看時間,“要不我先把你送醫院去?”

“別……”薛如意驚恐,整個人跪坐在地上,四下看看,一個人影都沒有。

趙西政平日裡交通違章也沒少了,輕車熟路聯繫了保險公司和交警隊,然後頗有他做派的問,私了還是怎麼着?

薛如意哪有這些經歷,看他這態度,不像壞人,倒像個急於了事的富二代。

“說話呢?”趙西政催她。

“……那、醫院……”

大概是冬天穿得厚,這邊路燈暗,傷口也看不太出來,趙西政還以爲問題不大,結果喊她起來呢,薛如意磕磕巴巴說起不來,趙西政一看那馬路牙,還是掏出手機打了120。

120來得快,薛如意臨被擡上去之前,趙西政塞給她一張名片,跟她說有事兒打這電話。

——薛如意就這麼在醫院裡躺了幾天,去到了醫院檢查,腿上一傷口太大,縫了幾針,還傷到了筋骨。

好在對方處理的挺好的,有個秘書樣的人來了一趟,跟她說該做什麼檢查就做什麼檢查,保留好單據,到時候來給你賠償,還跟她說有什麼要求就儘管提。

薛如意也有點不高興的地方,跟那人說,“怎麼撞了人都沒一句對不起?你這口氣好像我要訛你們似的。”

趙西政那個助理還是他爸指派給他的,專程給他收拾爛攤子的,那天其實理虧,趙西政喝了一杯酒,他也是看這姑娘年紀不大,想早早了事,於是忙答應下來,說,“成成成,沒問題,我馬上讓趙先生來跟您道歉。”

這纔是趙西政正兒八經見薛如意。

他不太樂意,活了這麼多年給一丫頭片子道歉,那天也正好跨完年,按照趙西政的安排,是得跟一羣朋友鬼混玩的,被擾了興致,也正好秘書要結醫藥費,乾脆帶了幾萬塊錢現金來。

撞人那天天黑,趙西政沒太看清楚薛如意的臉,這回來了,病房裡光線通透,一看這姑娘,半長的頭髮鬆垮的紮了個馬尾,臉還有點稚嫩的嬰兒肥,他當時腦子裡冒出來的第一念頭是——

這太單純太乾淨了,跟一張白紙似的,他可得離人家遠點。

當時他確實有點壞意,想拿着一堆現金去羞辱人家來着,真到了地方,這念頭鬼使神差散了。

他在走廊外那麼猶豫的幾秒裡,碰上秘書,他把錢塞過去,又差使人去買點兒東西送來。

趙西政對着病房窗戶收拾了收拾,讓自己別顯得跟個二痞子似的,結果薛如意察覺到,往外面看了一眼,倆人視線對上,說不清是誰先尷尬。

趙西政推門進去,象徵性客套幾句。

薛如意平時也沒怎麼跟異性這麼單獨接觸過,尤其是這種讓她莫名有“潮男恐懼症”的類型。

——那可真是放在人羣裡會讓人多看幾眼的類型。

他是混血,是一眼能看出來的程度,雙眼皮深,輪廓立體,西方的深邃與東方的精緻融合成一種讓人挪不開視線的妖孽感。

倆人的正式見面就跟過年被家長拉着出來給親戚打招呼似的——

“您沒事兒吧?這可真是耽誤您了,學生呢?”

“……嗯,大三。”

“這兩天上課吧?”

“這兩天沒課。”

“成,醫藥費給你結了,耽誤你上課了。”

“……沒、沒事兒……”

“你結巴什麼?”

趙西政先樂了,看着她那腿裹着白色的紗布,墊在一牀架上,怎麼看,怎麼有種莫名的滑稽。

“你走吧,我要休息了。”

薛如意麪皮薄,病房不算大,他往這兒一站,不知用了什麼香水,很清爽的柑橘薄荷調,用在他身上,配上那散漫的笑,怎麼看怎麼像一斯文敗類。

薛如意拉過墊在身後的靠枕,臉頰泛燙,趕他出去。

趙西政也確實沒多待,等會安排了那秘書送她回學校,還專程大包小包送了營養品,以至於薛如意下車的時候——一輛挺招眼的邁巴赫,一西裝革履的秘書,手裡拎着七八箱高檔補品,引來了不少人的目光。

薛如意瘸着腳,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起先也真的以爲這就是一場萍水相逢,直到放寒假的時候。

薛如意父母做生意,年底了格外忙,跟薛如意說過年家裡的阿姨也要回老家,讓她自己照顧好自己,薛如意還有一個哥哥,在國外呆着,今年也不回來了。

薛如意不樂意自己回去呆着,留在燕京吧,寢室也關門,她琢磨自己今年挺倒黴,乾脆訂了個三亞幾日遊。

也就是在這兒,薛如意又意外地遇見了趙西政。

薛如意家裡的條件是不錯的,訂了個星級酒店,她當時剛去放了行李,下來尋地方吃飯,站在酒店的造景花園裡查着路線。

“我就說怎麼剛纔看見一熟人,還真是你。”

吊兒郎當的京腔語調,潮熱的三亞,心跳詭異的漏跳一拍。

薛如意抱着手機,一回頭,正看見穿着短袖短褲的趙西政,極簡的配色,價值不菲的logo。

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這也算是唯一的熟臉孔了。

大概是因爲住院那會他那秘書挺上心,薛如意對他也沒什麼太牴觸的情緒,也就客氣禮貌地打個招呼,說巧啊。

“自己來的?”趙西政當時只是隨口一問,心裡想着這麼一姑娘總不能真自己從燕京跑到三亞,多半兒跟男朋友來的。

“嗯。”

“……真假?”

“真的,自己來的。”

“跟男朋友吵架,故意這麼說?”趙西政閒散一笑,手裡還夾着沒抽完的煙。

“沒……”

“沒?哪個沒?”

“沒男朋友的沒,”晚風很溫柔,吹着他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像潮汐似的涌入鼻息間,背景是絢麗如星光的燈光,薛如意無端覺得這話題有點微妙,口吻也算不上太耐心,大約也是因爲不好意思,後面又用方言說了一句什麼,趙西政沒聽懂。

她可不是北方姑娘,說話的腔調有點江南那邊的軟糯,隱約像蘇杭那邊的口音,說的這吳儂軟語引他有點發笑。

趙西政夾着煙沒抽,目光偏過來瞧她一眼。

鬼使神差的。

他很有自知之明,自己不算什麼好人,這種乾淨的像白紙的、鮮活的從來不在他的範圍內。

是那種看一眼讓人覺得舒服,但也萬千遍提醒自己這可不適合自己的類型。

但那時趙西政過分自信了,總以爲自己在男女關係上還未曾失足過。

他夾着煙抽了一口,將菸蒂在金屬垃圾桶上揉滅了,半笑不笑地說,“咱倆搭個伴兒?巧了,我也自個兒來的。”

趙西政說這話有賭的成分,他在三亞也不至於沒個朋友,不過也的確是自己來的,一羣人打了一晚上牌,讓他有點煩躁,藉口下來買菸,就這麼看見了一熟悉的身影。

趙西政大約是常來,帶着薛如意去了一家酒店附近的日料店,他吃的並不多,餐食也都是小碟的。

“你也是來度假的嗎?”薛如意夾了一隻北極貝,咬了一口,問他。

“嗯,在家呆着煩,來散散心。”

薛如意沉默地吃着面前的東西,侍應生一碟碟的上菜,大概是環境氛圍,整個餐廳好像都沒開燈,只有桌上亮着一盞做舊的和風燈籠。

是紙做的,上面畫着一些和風女人。

靠窗的位置,路面都是潮溼的。

不知道是哪個包廂裡有人在吃飯,居然還請了人表演,只是怎麼聽怎麼有點詭異的日本戲,那琴絃半撥不撥的,哼哼唧唧的,還伴隨着幾聲笑。

趙西政看見她視線,對她勾勾手。

薛如意靠過去,以爲他要說什麼。

“等會你看那房間。”

“看什麼?”

“看看不就知道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不像個好人,吊兒郎當的,有點蔫壞的意味。

薛如意真就留意着對面的包廂,果然沒一會那邊的推拉門打開,布簾子掀開一角,薛如意筷子上夾着的一塊壽司啪嗒掉下來。

那裡面是個小包廂,矮桌,只是桌上躺着一妙齡少女做餐桌,白皙的肌膚上放着刺身,這場景看着讓她一梗,瞬間沒了胃口。

趙西政惡劣笑出聲來,“就看你一直往那兒看,看見了不就不好奇了?”

拜他所賜,後半程的日式燒烤,她半點胃口都沒了。

薛如意跟趙西政一起在一家日料店吃了點兒東西,他散漫說送她回去唄,薛如意應聲,只是到大廳的時候,有人專程下來等他——

趙西政停停腳步,回頭看了薛如意一眼,懶笑看她,“你回去睡覺麼,要不要一塊?”

“不去了。”餐錢是他結的,說是怎麼着那回撞了她都是他的問題,就當請個客吃飯唄,薛如意跟他道別,自己乘電梯上樓。

只是回了房間洗了個澡,晚上攏共也就吃了那點東西,想挨一挨,結果兩點多還是爬起來了。

酒店內有個小型酒吧,提供酒水,也提供小食。

薛如意點了一份沙拉,又點了一杯雞尾,等餐的時候往旁邊掃了一眼。

趙西政在哪兒都是顯眼的存在,

酒吧的燈是下垂的水晶簾子,燈光像流動的銀河,在分秒間閃閃發光。

趙西政那麼懶散地窩在沙發上,她這才發現他手上戴着兩枚戒指,不知是不是裝飾。

大概是這人太過耀眼,薛如意多看了幾眼,他大概是回去換過一身衣服的,一件白襯衫,身形瘦削,袖子半挽,露着的手臂勁瘦,青筋性感。

——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一眼過去便知道這不是什麼好人,但偏偏讓人忍不住多看幾眼的類型。

薛如意一直是個乖乖女,父母的教導有方,半點出格的想法都沒有過,沒什麼意外,人生便是按照預設的方向走下去:在燕京大學畢業,以後回家,嫁什麼樣的人都是一眼見底的。

這麼二十多年,一直是這樣過來的。

侍應生給她上了餐,只是她不瞭解雞尾酒,點的這一杯恰好酒精度數有點高。

她在餘光裡看見趙西政起身走過來,比起反應,她先嗅到那陣清冽的柑橘薄荷調,沾了點酒精和菸草的味道,讓她忍不住又多嗅了嗅。

“巧啊,咱倆見第三回了。”趙西政手上還夾着一支菸,當她面滅在桌上的菸灰缸裡。

“不巧。”薛如意內心隱約有點不安,說不上是爲什麼。

“說話怎麼這麼衝?”趙西政坐在她對面兒,看了一眼她旁邊那杯喝了一半的雞尾,“等會給你送回去?瞧你一姑娘自個兒在這。”

“我跟你也不算多熟悉……”

薛如意脫口而出,話說出來,才意識到這語氣算不上太好,她臉皮薄,只覺得一股熱血往臉上涌,又放緩了語氣說,“就到這吧,我沒事。”

“薛如意。”

就在她想起身的時候,趙西政叫住她了。

還是那口懶散不正經的腔調,聽着彷彿一陣拂過湖面的風,心口掃過一陣不安。

“你這還記仇呢?”趙西政把玩着一隻打火機,摁了一下,斟酌問,“是撞你那回,還是剛纔那餐桌?”

不提還好,一提那餐桌,她的不安感更濃烈起來。

其實是說不好爲什麼的,好像有一種折服在她附近的危險,她是獵物,危險在暗處。

而薛如意一擡頭,對上趙西政那雙眼,他的眼睛過分深邃,像一灣深湖,混血的臉彷彿妖霧叢生的沼澤地,那雙眼睛直視她,讓她心口輕顫。

是清吧的氛圍太曖昧,凌晨時分,人都散了,卻還有靡靡的音樂在放。

除了他們,這清吧裡唯一的客人還是一對外國情侶,在靠窗的桌邊接吻。

酒精上頭的瞬間,她失去耐心,夾雜幾句家鄉話,從沙發裡起身,“儂好伐?儂好撈氣,哈港有啥港頭啦?走開。”

“港什麼?”

漫不經心的語調,像聽見一句笑話,不知道是被這聽不懂的吳儂軟語逗笑了,還是這神志不清的表情惹得發笑。

趙西政偏頭湊過去,非得追着問清楚,“給我翻譯翻譯?”

薛如意摁着太陽穴,煩躁不已,“走開,我累了,想睡覺。”

“那不有的是機會麼?”趙西政悶笑,吊兒郎當問,“睡哪兒?”

“別用這種眼神看我。”

“什麼眼神兒?”他笑着,還故意在她面前點了一支菸,對着她吹出一口菸圈,那是他常抽的牌子,又苦又嗆。

“……”薛如意語塞,找不到形容詞,索性直言,“你不是好人。”

趙西政愣了一下,這煙才抽一口,看她真是有點不太清醒,他滅了煙,起身說,“行,那我當回好人,我把你送回去,這我也不懂的深仇大恨,一筆勾了唄?”

薛如意沒搭理他,走在前面,趙西政在後面跟着。

兩人共乘一個電梯,亮面的四周像鏡子,她又忍不住在後面偷偷看他,結果趙西政好似有所察覺,倚靠在電梯牆壁上,從鏡子裡攫住她的視線。

兩人的目光就這麼詭異的相交,電梯還要走一會。

“討厭我?”趙西政先開口的。

薛如意抿脣不理他。

“我的不對,行不行?”趙西政又說,“頭回吃飯,不該帶你去那地兒。”

薛如意還是不太想搭理他,趙西政沒再說話,電梯開門,他們一前一後出來,薛如意走了兩步停下,回頭看他,“你別跟着我……”

“誰跟你,”趙西政晃了晃手裡的房卡,忍俊不禁,“好歹理我了?”

“……”

薛如意站在自己的房門前,眼看着趙西政停在她對面的房間門前。

她鬆口氣,又莫名覺得不太順暢。

趙西政開了門,房間裡沒開燈,他頓了頓,站在走廊上問她,“在三亞呆幾天?”

“七天。”

“明兒,一起?”

“……”

“我這不給你當個導遊賠禮道歉麼?”

“……”

薛如意頭疼,關門回房。

只是火關門那瞬間,剛纔的場景彷彿後知後覺的涌上腦海,她莫名臉頰泛熱,一呼一吸間彷彿還有那種明明清冽卻又低暗的性感味道。

上回有這樣的感覺,還是高三畢業時看到某位心儀已久的學長中了三分球,在熾烈的盛夏陽光下,那回更應該是青春的躁動和荷爾蒙勾人心臟亂跳。

那時她被灌輸的教育還是不能早戀,不許在那個年紀喜歡人,會耽誤學習。

直到大三,薛如意仍然保持着每週跟媽媽通話,媽媽也總是叮囑她,大學不要分心。

她靠在門板上深呼吸,平復略有幾分不安的心跳。

那像是一種隱秘的心動,一種看着自己往一條小路上拐去、卻並不太想制止的失控。

薛如意睡前沒有回想那句吊兒郎當的邀約,只當他明天大概就忘了。

所以她安心的睡了一夜——在醒來的時候算不上安心,就是在即將醒來的那一刻,她彷彿做了個夢。

是昨天酒店的酒吧,在一片澄金色的光中,趙西政坐在一沙發卡座上,手搭在靠背上,天生一張多情臉,像個男狐狸精。

她從酒店的牀上驚醒,一看時間,已經是上午十點半。

薛如意洗漱一番,來之前做了一些攻略,她在拉開房門的那一瞬間,走廊上空無一人,便也下意識將昨夜那句邀約當作他隨口一說。

直到她乘電梯下了樓,在大廳的休息區那兒,是沒法忽略坐在窗口的趙西政。

-

這算是一段開始的就不明不白的關係,說是朋友嗎,好像是的,在三亞的七天,趙西政還真就像個盡職盡責的導遊,帶着她去景點逛,帶她去各個館子打卡,起初薛如意還能當成是他閒的沒事做。

但明明也不是的,因爲每天回酒店的時候,大廳的休息區就坐着幾個人,顯然是在等他的樣子。

那感覺真是非常詭異。

薛如意甚至連朋友圈都沒敢發,彷彿多了一個遲來的屬於青春期的秘密。

在這場旅行快要結束的時候,趙西政說帶她玩個別的。

薛如意以爲應該是以三亞的遊艇之類的活動做結束,但不是。

是夜空跳傘。

三亞的夜空清澈,跳傘基地燈火通明,那邊還有幾個年輕人,跟趙西政打招呼,這樣刺激的項目是平日裡薛如意壓根不會考慮的事情,可這種恐懼和緊張,卻又詭異的有那麼一點興奮和期待。

趙西政走在前面,穿了一身衝鋒裝,身姿頎長,深褐色的頭髮略長,被風吹散,他回身倒退着走,雙手插袋,回頭看着她,似乎笑她怎麼還不快跟上。

緊張的時刻有很多,簽下安全協議的時候。

趙西政似乎常來,好俯身在桌上籤下他的名字。

那時薛如意還不知道他名字是哪幾個字,他簽好的安全協議就放在她的手邊,那支中性筆上還帶着被他握過的溫度,她一筆一劃簽下自己的名字。

有人跟他開玩笑——

她聽得清楚,是在說她。

“趙老闆換口味了?”

“換個屁,滾。”

他笑着扔了一瓶水過去,那邊的幾人視線戲謔的落在她身上。

薛如意佯裝鎮定,前面的平臺上停着七八架直升機,有工作人員來給她穿上裝備,後面跟着幾個外國教練。

“跟不跟我一起?”趙西政手裡拿着兩個護目鏡,上下掂着,倚靠在門廊邊,笑着問她,“怕不怕?”

“不怕。”

“飛機可要飛三千米呢,一萬英尺。”

他拋過來一個護目鏡,薛如意牢牢接在手裡,聽見這組數字,她的指尖僵硬泛涼,趙西政笑了,對她勾勾手,外國教練爲她再三檢查了身上的安全裝備。

飛機上一共就就那麼四五個人——

聽他們聊天,這跳傘基地就是他們的俱樂部,幾個人都是考過證的,能獨立跳傘,反倒是薛如意,當時一臉懵逼,趙西政對她挑挑眉。

“……教練呢?”

“我親自給你當教練,夠不夠?”

——那應該是蓄謀的,因爲他這麼會的時候,直升機正好起飛,巨大的轟鳴聲,趙西政坐在她的對面,一張輪廓深而英挺的臉,護目鏡下的眼睛挑着漫不經心的笑,那視線又是落在她臉上的。

飛機升上三千米高空,夜幕下的所有景象都有一種未知的刺激。

三亞本就臨海,視線所及之處一片泛着粼光的水面,建築物彷彿撒下的一把把碎鑽。

緊張的時刻是簽下安全協議的時候,是飛機開始升高的時候,是工作人員拉開艙門的時候。

夜風吹來,她額頭上沁出了薄薄的冷汗。

後面的幾人挪到艙口,比了個帥氣的手勢,從直升機上一躍而下。

每跳下去一個人,飛機便輕輕地晃一下。

薛如意緊張的呼吸都不太暢快,趙西政偏偏坐在她對面,對她遞過來一隻手。

“我可是資質齊全,交給我還不放心?”他的聲調被風吹來,飛機上只剩下四個人,她和趙西政,一位工作人員,還有飛行員。

飛機在夜空中盤旋,薛如意糾結了足足幾分鐘,終於接住了他遞過來的手。

那隻手是溫熱的,趙西政將她拉過來,那姿勢明明很正常,可怎麼看怎麼曖昧,她幾乎是坐在他懷裡,趙西政摸索着將安全扣扣好,有工作人員再三確認。

艙門外的風吹着她的長髮,趙西政幾乎是抱着她往那邊挪。

他完全沒有給她任何提示,挪到艙口,向前壓着她,那彷彿是縱身一撲,突如其來的失重感涌上來,薛如意緊緊地閉上眼睛,她的脊背貼着他的胸膛,在微涼的夜風中,他身上的溫度像是最後的一點溫暖。

直升機引擎的轟鳴,還有耳邊呼呼的風聲。

夾雜着她劇烈且紊亂的心跳,好像已經跳到了喉嚨口。

那大概只有三十秒的自由落體時間,每一秒都被綿延成很久很久。

趙西政察覺到她的緊張,輕笑一聲,“緊張什麼呢,有我在還能怎麼着你,好歹我也是個專業的。”

“……”

“看前面,”趙西政聲調有點愉悅,“萬一是一生就一回的事兒呢,瞧你這膽子。”

薛如意真慢慢睜眼,萬里高空,天空清朗,一種衝破的自由,城市都好像變的很渺小,那種緊張已經被刺激和興奮沖淡。

她的手攥着安全帶,趙西政的手放下來,兩人的手堪堪相觸,心口像是變成一層薄薄的巧克力,有什麼墜落,巧克力融化下陷,流淌進心底。

那像是一個秘密,在黑夜裡,刺激,緊張,隱秘,只屬於她一人的秘密。

落地的時候,趙西政摸索着解開安全帶,前面幾人坐在沙灘的的遊艇旁喝香檳。

趙西政讓她去坐着緩緩,薛如意好半天都沒緩過來,坐在沙灘旁,心跳地彷彿要跳出喉嚨。

趙西政給她端過來一杯氣泡飲料,隨意窩進旁邊的沙灘椅上,“沒酒精。”

“謝謝。”

“怎麼樣,還記仇呢?”趙西政倒了杯香檳,就坐在她旁邊喝,剛經歷了一次跳傘,趙西政心情不錯,像個單純的大男孩,有點炫耀的口吻說,“這可是我最喜歡的事兒,我可帶你來了。”

“……你是跳傘教練嗎?”薛如意對他總歸降低了一點敵意,語氣也不自覺地軟了一點。

“想多了。”

“嗯?”

“燕京知名街溜子。”

“……”

“想多了,這哪能當職業,當個愛好就差不多了,”趙西政腿搭在一椅子上,對着她晃晃酒杯,“我真去當飛行員,我爸扒我皮還差不多。”

他是用開玩笑口吻說的,但怎麼聽着,怎麼有種遺憾和落寞。

-

薛如意是第二天早上的飛機回程,冬天的三亞算是旅遊旺季,她又趕巧在樓下碰上了趙西政,趙西政說閒着也是閒着,送她去機場。

那天趙西政換了一條短褲短袖,手裡晃着一把車鑰匙,外面停着一輛跑車。

薛如意穿了一條牛仔褲,一件短袖和襯衫,眼看就是一乖乖女。

趙西政估計還要在三亞再呆幾天,熾陽烈日,她一眼看到了他右腿小腿上的大片紋身,密密麻麻的圖案映在白皙的肌膚上,他拉開後備箱,接過她手裡的行李箱放進去。

這人總能給她一種莫名的悸動。

他就是臉上明寫着“我可不是什麼好人”的類型,以她循規蹈矩這麼多年的理智來看,她確實應該遠離這樣的人。

“回去之後,忙麼?”

露天的跑車,三亞的風和煦舒適,這個天氣穿個長袖正好,兩旁都是茂密的棕櫚樹,有種熱帶風情。

“還好。”

“有空,約你吃頓飯看個電影打個遊戲?”

“……看看再說。”薛如意這麼回了,又好像覺得不太好,末了又補一句,“我不一定有時間。”

正是紅燈,趙西政停車,鼻樑上架着一副墨鏡,他膚色偏白,看過來的時候,彷彿噙着笑意。

那股子懶散的痞意彷彿無聲的侵略。

“端着。”他說,“行,我吃這套。”

“……”薛如意臉頰泛紅,別開臉看窗外,小聲咕噥一句,“真自作多情。”

“你們南方人說話,都這樣?”

“哪樣?”她沒耐心了。

“我學不來,我就想到蘇妲己,狐狸精似的。”

“你才狐狸精!”

“罵人都跟撒嬌似的。”

趙西政聽着就悶樂,薛如意更不想理他。

好歹是到了機場,趙西政沒送她進去,說不太好停車,薛如意跟他道句謝,拎着行李箱進通道。

趙西政坐在車裡往裡面看,看着薛如意拖着行李箱進去的背影,停頓了幾秒,回想起來的場景已經不太記得了,只記得那是一種沒有打磨過的生動和自然,會端着情緒,會有點口是心非,她有點瘦,一看也就是校園裡那種文靜又乖巧的類型,那也是趙西政覺得他最該保持距離的一類型。

像他這種混在世俗裡的人,可別玷.污人家。

只是他對她有點興趣,也並沒有表露什麼,似乎想着,當個朋友處着就挺好的。

只是當朋友這個詞,是應該甘心的,可是好像又沒那麼甘心。

兩人是有那樣一陣子沒有任何聯繫的。

直至過年的時候。

薛如意沒有回家,父母今年做生意很忙,哥哥也在國外不回來,寢室也要關門,薛如意沒什麼租房的經驗,加上父母也不同意,合計了一下,起碼得住二十來天酒店。

薛如意她媽給她打來了電話,問她是不是在學校談了男朋友所以不回來?

聽着那逐漸嚴肅的口吻,薛如意只覺得頭疼,說,“媽,我回去家裡也沒有人,還不如別折騰了,就在燕京吧,你們都不回來,我回去做什麼?”

薛如意她媽盯着嘮叨了好半天,總算是給她打過來一筆錢,讓她找個好點兒的酒店,起碼是管着一日三餐的。

薛如意家裡也算是寬裕,她琢磨着在酒店呆幾天,再找幾個地方旅旅遊。

也就是她收拾行李箱,找到一家不錯的酒店的時候。

就又這麼一次,瞧見了在酒店休息區抽菸的趙西政。

她當時拎着行李箱想——他怎麼這麼愛出現在酒店裡呢?

在三亞的時候是,在燕京,還是。

偶遇一個人很多次,這就是一種微妙的緣分。

那天趙西政跟興致不高似的,懶散在那抽菸打發時間,看見薛如意的時候,還以爲是做了一場夢,以爲自己看錯了。

就這麼的,趙西政跟她說,咱倆還真是緣分,我正好也找不到人一塊,一塊吃個飯?

薛如意拎着行李箱說,“你怎麼會找不到人一起,你不是朋友很多嗎?況且,我跟你也沒那麼熟悉。”

“人多得是,能聊一塊的也就那麼三五個,人家都忙着呢,”趙西政扔着車鑰匙,散漫說,“聊着聊着不就熟悉了?”

——那時薛如意想,也行,就當這偌大的城市裡多一個朋友,也好。

不然自己孤零零地在這呆二十多天,想想便是有些受不了。

那時兩人相處還真是那麼本分,趙西政對她是挺剋制的,帶着去涮老燕京銅火鍋,去吃燒鴨,薄薄的春餅皮捲了幾片肥瘦相間的烤鴨,沾上甜麪醬和黃瓜絲兒,他遞過來。

餐館裡很熱鬧。

薛如意看他這熟稔的動作,不免問他,“你真是混血嗎?你爸爸還是你媽媽是外國人?”

“奶奶,”他說,“奶奶法國人,不過打小燕京長大的,您可別讓我說法語,一句都不會,除了Bonjour。”

薛如意哦了一聲,她咬着捲餅,又瞅他那雙手。

手很很漂亮,修長白皙,只是左手上戴着兩枚戒指。

她試探着,佯裝不經意說,“挺好看的。女朋友送的?”

趙西政食慾不算太好,就在那專程卷着烤鴨,捲了一份放到她面前小碟裡,聞言,他擡起頭,似笑非笑看着她。

那是一種直白的、讓她感知到危險的目光。

“女朋友沒有,不過朋友很多。”

“什麼朋友,sex friend嗎?”

——她說的有點直白,還是因爲學院裡有幾個外國的留學生,英國和美國來的,大概是文化差異,說friend還要分爲girlfriend和sex friend。

朋友的範疇,又到底怎麼定義呢?

“我只是看你常常出現在酒店。”薛如意又補了這麼一句,“這問題有點冒犯了?”

“出現在酒店是因爲我天天擱酒店住着,我住套房,”趙西政悶樂,“我不愛在家裡呆着,家的地兒太荒了,萬一出個事兒都沒人發現我。”

“……”

“戒指是品牌新款,戴着好看,”趙西政也覺得有點詭異,好像跟她解釋,說完後又覺得不對味,乾脆一把擼下來,丟她面前,“好看就送你唄。”

“我纔不要,一看就是男的戴的。”

薛如意沒來由臉頰一紅,把戒指又給他推回去。

趙西政看着她,笑意寸寸收斂。

那天晚上趙西政同她打發時間,去看某場音樂會的夜場,是晚上八點半開始的,要在十點多結束。

“你還看這個?”那音樂會還是愛樂之城的巡演,怎麼都跟他不搭。

“別人送的票,我不喜歡,不是跟你打發時間麼。”

趙西政開一輛很拉風的法拉利,開了車鎖邀她上來。

是在一大劇院,老實說來的大部分都是學生,還是專業的學生和情侶巨多,她跟着趙西政去驗票,他的位置是在vip區,二樓。

不過二樓根本沒什麼人,於是趙西政帶她在最後一排坐下。

卡着點進來的,燈光全滅,只留着舞臺上。

樂隊坐在臺上,有樂團的負責人進行相關介紹,表演人員穿着華麗,用美聲在唱歌劇。

鋼琴聲低緩,配着其他的樂器聲。

美聲彷彿與鋼琴聲融合。

“在一個酒吧裡,透過煙幕中的餐館,便發現愛,我們所有人都在尋找別人的愛,驚鴻一瞥,觸不可及。”

靡靡繾綣的聲線,彷彿在訴說一段纏綿的故事。

薛如意下意識地偏頭看他。

他真是沒什麼興致,垂眸看着臺下的演奏樂團。

側臉的線條格外的分明,鼻樑挺拓,笑起來的時候漫不經心卻又驚鴻一瞥。

不是什麼好人,但也有足夠的資本讓人一眼心動,像延遲很久的心動。

趙西政察覺她的視線,循着看過來,對上她像探究的目光。

又或者,只是在看着他,還看了有一會。

趙西政到底可不是學生,泡在這圈子裡,什麼看不出來?無非他裝傻充愣的本事以假亂真。

臺下的歌劇還在繼續唱,聲音婉轉動人,彷彿昏暗的酒吧裡,纏綿勾人的暗欲與酒精混合,那是一個綺麗的、陌生的、又屬於成年人的世界。

成年人的世界不問危險,只問這後果能不能承擔。

在剛纔那餐館裡,趙西政明明沒喝酒的。

是劇院裡的溫度嗎?暖風打的很足,二樓沒什麼人,周圍一片黑暗。

低緩的靡靡之音,像在陳述一段悱惻的愛情。

趙西政的視線落在她臉上,那時一張柔軟且年輕的臉。

其實她是有打扮過的,這衣服穿的也藏了一點心計。

脫了外套,上面一件修身的薄打底衫,腰間的衣襬是V型,一動便能露出一小截纖細的腰,衣領領口有點大,偏偏有兩條交叉的細帶,露着月牙似的鎖骨。

下半身的深色微喇牛仔褲,襯得腿又直又長,她骨架細,穿着格外有一種柔軟的感覺。

一眼就能瞧到底的心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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