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整個市區都遭到一次有史以來最大的轟炸,從中午持續了四個多小時。傍晚時分,驚魂未定的學員陸續趕回來,平時高傲的方卉也狼狽不堪,軍裝劃破好幾處,臉上有血痕。一進門正好遇到從車子上走下來的虞冰,她撲上來就問“虞小姐,林宛瑜回來沒有?”
“不是和你在一起嗎?”虞冰想着文醒之背後搞的小動作,讓方卉拉着宛瑜拖延時間。
“遇到大轟炸,人太多,擠來擠去,我們走散了。等轟炸結束,我跑了三個防空洞,也沒找到她。”方卉說着說着已經帶了哭腔“如果……如果……她真有什麼事,可怎麼辦。”
虞冰眼前一黑,握住方卉的手才站住,方卉白嫩的小手上也有幾道劃痕,血珠子已經凝結了,蹭着塵土菸灰,紅的黑的黃的攙和在一起。可見城裡的情況有多緊急,方卉這是真的着急了。
她深吸一口氣,拉着方卉道“你是班長,不要先亂了陣腳,我們一起去找謝隊長,先統計沒有歸隊的女生名單和去向。”
“好好,我這就去找隊長。”方卉忙不迭的答應着,徹底失去平日高傲冷豔的勁頭,完全像個被嚇壞的孩子。
文醒之走過來問:“怎麼回事?”
虞冰簡單的把事情大概講一下,他點點頭“方卉現在去統計人員名單,要列的詳細些,去向一定要列出,男生女生都要,我去通知在校教官開個會。”方卉連連點頭,轉身就跑。
“哎……”虞冰叫住她“你去洗個臉換身衣服,鎮定下。”
文醒之盯着虞冰看了一會,輕聲說:“對不起,我沒想到會遇到轟炸。”
虞冰搖搖頭“現在說什麼都爲時尚早,先清點人數。”
人數清點完畢,女生班有四個人未歸:林宛瑜、蘇繡、羅娜、桑紅菊。男生班是五個人,其中自然還有杜新生。
文醒之看到人員名單,眉頭微皺,剛打電話去警備司令部查詢,這幾個人的請假原因上寫的去向,正是今天轟炸密集處。謝隊長今天去局本部開會了,於是他叮囑方卉注意女生班動向有什麼事情及時彙報。
“慶哥呢?他今天也出門了嗎?”虞冰看不到榮慶,急忙問道。
“榮隊長說去給你買什麼禮物。”梅教官靠着牆吸菸,吐出個菸圈幽幽說道。
“你別急,榮慶是開車出去的,先打電話問問榮公館。”
電話撥通了,虞冰把話筒遞給文醒之,示意他來問。今天大轟炸,她怕自己打電話會驚動榮老爺子,雖然榮家父子平時見面就吵,可血濃於水,榮慶要是真聯繫不上,只能叫榮老爺子擔心。電話是廖湘接的,一聽是局裡通知開會電話,低聲說:“大少爺不在這裡住,你們以後最好打電話給渝州那邊。他做什麼我們都不知道,是啊是啊,你們局長也曉得,我們家老爺子從不過問這些的。”
文醒之放下電話;“你舅舅家一切都好,榮慶今天沒回去。”
“文副主任!上海來的電報。”話務員站在門口報告一聲。
文醒之跟着話務員出去,梅教官手指夾着香菸,盯着虞冰一會兒,忽然說道;“你還真是個害人精,林宛瑜沒回來,榮隊長也沒回來。怎麼凡是沾上你的都那麼倒黴呢。”她的語氣刻薄,眼睛緊緊盯着虞冰的臉,一副我看你好戲的樣子。
“和我沾上邊的都會倒黴麼?”虞冰往前一步,走近她。
“有些人可能就是孤鸞星,文副主任,唉,怎麼那麼倒黴看上了你。”梅雲卿塗得飽滿豐盈的脣一張一合,吐出一個個惡毒的字眼。
虞冰笑了一下,忽然一個耳光扇過去,梅雲卿沒想到虞冰敢打她,捂着臉目瞪口呆。
“這個世界被我珍視的不多,請你記住,我所珍視的一切,絕不容忍任何人侮辱詆譭。”虞冰正對着她,一個字一個字清晰地說道。
“你這樣的女人,一門心思攀扯上層,平時我不搭理你,不代表我怕你。今天發生太多事,我不想再聽你這烏鴉嘴嘰嘰喳喳。滾出去!”虞冰指着門“馬上!”
梅雲卿回過神來,張牙舞爪就要撲上來和她廝打。一個硬硬的東西忽然抵住她腰間,虞冰冷冷地盯着她:“再說一遍滾出去!”
梅雲卿想不到她包裡竟然有槍,往後退了幾步,強顏歡笑;“我出去就是,自己人動刀動槍像什麼樣子。”她扭着腰肢往門口走去,剛踏出去,又轉過來跐着門檻:“別以爲我真的怕你,不過是給榮隊長和文副主任面子罷了,就你,哼!”
她虛張聲勢給自己臺階下,鞋跟太高崴了一下。扭搭扭搭走出去,又差點撞上一個人,仔細一看是謝酈珩,謝隊長。“哎呦,走路也不看着點。”謝隊長當沒看到她,直接從她身邊走過去,氣的梅雲卿狠狠跺了幾下腳,嘟囔着沒一個好人。
“怎麼樣,謝隊長?”虞冰急忙迎上去“宛瑜還沒有回來嗎?”謝隊長搖搖頭“還沒回來,不過虞小姐你不用太擔心,我已經託城裡的同志問了,目前統計的傷亡名單沒有我們學校的人。他們可能是太晚了,趕不回來。”謝隊長平時對虞冰印象一般,她這個人特別古板認真,看不上教官和學生有啥感情糾葛,也不喜歡自己內部的教官之間有啥曖昧。虞冰雖然只是個兼職幫忙的,可看在她眼裡都是一回事,不舒服。今天她去局本部開會,回來晚了了,還在擔心有沒有同學在市區遇到轟炸,就看到方卉已經開始統計人數,查看人員動向。原來這些竟然是虞小姐安排的,謝隊長暗自點頭,這位虞小姐做事還是很有章法的。
虞冰心事重重:“謝謝您,謝隊長,那我們就在等等,唉,我是有點急瘋了,宛瑜是我最好的朋友。慶哥本事大,不會有事,就是擔心宛瑜,她對城裡又不熟。”
“且安心,林同學雖然性格直爽,做人做事還是很靠譜的。”
謝隊長出門前又加上一句:“那巴掌打的好,我有時也想那麼給她一下。”
原來她全都看到了。不過虞冰相信謝隊長不會對人說這些,梅雲卿心高氣傲更不會主動告訴別人。幸好包裡平時總裝着榮慶送的手槍防身,否則和她真廝打起來沒得辱沒自己身份。虞冰長出一口氣,提醒自己下次遇事一定要冷靜再冷靜。
天已經黑了,月光下,空曠的原野中有一個暗黑色的凸起,像山包可看着卻比山包要小。仔細看過去,原來是輛熄火的奧斯汀轎車。
“怎麼辦啊?這前不着村後不着店。”宛瑜氣惱的掐着一個超級大的洋娃娃的臉,使勁按下去一下又一下。“哎,我說你這女人真惡毒啊,一個洋娃娃哪得罪你了!可着人家沒長嘴巴不會喊疼是不是?”
榮慶回過身,貓着腰伸長胳膊去夠洋娃娃,宛瑜坐在後座上,抱着洋娃娃往裡躲了躲“不給,堅決不給。”“這是給冰兒的禮物。”“我又不要,抱抱不成啊。”
“你輕着點掐,我看着臉都疼。”
宛瑜心道,我是拿娃娃當你掐呢,你說話刻薄,做人囂張,竟然是虞冰的表哥真是沒天理。
“你是不是有點心理變態呀?”榮慶點上煙,探頭出窗外吸一口。
“我青蛙,變態發育兩棲動
物,小時候生活在水裡長大後生活在陸地上。”
“得得得,我就那麼問一句你掉的這什麼書袋。我是說,你小時候也那麼那個變……哦,那麼個性,這麼對待洋娃娃嗎?”
“小時候?”密閉空間很容易讓人拉近距離感,從一起在山洞蹲着躲空襲,到現在又被困在晚上拋錨的奧斯汀汽車上,教官和學員的距離感被拉近很多,特別是倆人一個是虞冰的表哥,一個是她好友,說起話來隨便多了。“我小時候沒有這麼大多的娃娃。宛如有好幾個,曾經抱着來氣我,我裝作無所謂的樣子。”宛瑜抱着娃娃陷入回憶“從小,一直裝作對這些都不在乎,不看重,其實哪個小女孩不幻想有個很大的洋娃娃,給她梳頭髮給她做衣裳呢。”
“嗯,的確是這樣,冰兒小時候看着她堂姐妹的,也裝作不屑一顧。所以我就想買個大娃娃讓她開心,不過我看她現在不會在乎這個了,哼,文醒之那小子,在船上我就該發現他沒安好心。”想起往事,榮慶憤憤不平。宛瑜噗嗤一聲笑了:“你這個表情真是酸死了,簡直是抱着看女婿的心態。”
榮慶揉揉自己的臉:看女婿的心態,我有那麼老嗎?
轟炸結束後,倆人從山洞鑽出來,城區已經是一片廢墟,到處殘垣斷壁,受傷的人被壓在磚瓦下,呻吟着,呼救着。軍警們忙着維持秩序,運送傷員,兩個多小時前還是一片繁華的城市,現在如同人間地獄。宛瑜看的膽戰心驚,往榮慶身後躲。榮慶拖着她轉了幾個街口,發現自己停在稽查處的車子還完全無損,於是發動車子,見宛瑜還站在那,使勁拽她一下“你上車啊,傻站着幹嘛呢。”“榮隊長,我想回去找方卉?”“就你?腦子不靈光,也沒啥身手,找什麼找啊,方卉訓練成績比你好幾百倍,還有功夫底子,一定會沒事,趕緊上車,別以爲咱共患了一會難,你就能漲脾氣。”
車子一路往回開,結果回去的橋被炸斷,只能原路返回,又繞了一條路,誰知道天擦黑了,車子拋了錨,停在這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野地裡。幸好車裡還有點吃的,兩個人對付吃點東西,就等着天亮走回去。
洋娃娃抱着真暖和,宛瑜在後座半躺着漸漸睡着了。榮慶抽完煙,把車窗關上說“幸好這要開春了,還不算太冷。要不咱倆真是在這鬼地方凍傻小子了。”說了幾句沒人搭理,扭頭一看,宛瑜已經呼呼睡着了。“我說你這麼睡容易感冒,喂。”榮慶坐在位子上顛了顛。宛瑜這一天先是跟着方卉大步流星滿城跑,後來又心驚膽戰躲轟炸,真是累壞了,不管榮慶在前面怎麼顛怎麼晃,她睡得香甜,嘴裡嘟噥着“別鬧,洋娃娃是我的,誰都不給。”“真是豬啊。”榮慶無奈,春寒料峭,這麼睡着一定會感冒。想了想,他探出身子,把大衣蓋在宛瑜身上。自己靠着椅背,望着夜色變幻的窗外,只盼時間快點過去,天亮了就可以繼續前行,找到公路,總能回去了。
曙光透過車窗均勻的灑進來,宛瑜睜開眼,動了下,一件軍裝大衣從她身上滑落。她揉揉眼睛,撿起大衣,卻看到昨晚抱着的洋娃娃赫然立在眼前,嚇得她哇地大叫一聲。“出來活動活動,我們該上路了。”榮慶在車上坐的手腳痠疼,站在外面打了一套拳,覺得渾身舒展多了。宛瑜抱過洋娃娃,卻看到娃娃身上粘着張紙條,上面寫着:生日快樂!林宛瑜。
“這個是送給我了?”
宛瑜開心的打開窗戶。
“沒辦法,耽誤了冰兒的生日,便宜了你吧。”榮慶一揮手“走吧,往前走走,到了公路總能搭到車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