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目微瞠，湮兒的櫻脣虛張着動幹動了兩下卻什麼都發不出來，印象中，這好像是完顏楓頭一次拒絕回答自己的問題。有點不太習慣，心裡微微的泛酸，可湮兒知道自己沒有資格主動的去觸碰感情這種東西。一開始就沒有打算着有什麼結果，中途又怎可變卦呢？心裡暗歎一口氣，湮兒抿抿嘴巴，自覺的躲避開完顏楓探究的視線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幾輪歌舞之後，今日的宴會終於進展到了第二個環節，處置戰俘。這段時間，面上看似平靜的湮兒其實內心備受煎熬。
完顏楓的視線屢次掃視在魂不守舍的湮兒身上，他的直覺很準，湮兒心事很重，對於大宋亡國的事情也太過在意了一些。蕭中丞一家人在自己安排的別莊裡都已經“安居”的差不多了，最“疼愛”的女兒卻一直沒有提出過半點想要前去探望的意向。想想當初前往蕭中丞家裡的時候，那麼和諧的父女關係，再想想現在兩者對國事的關心程度——老子很快就適應了，女兒卻總總悲傷過度日日以淚洗面。疑點太多，無論出發點是什麼，完顏楓都知道自己必須嚴肅對待。
“帶降俘進殿——！”
殿中央的人羣潮水般退開，一隊帶刀侍衛押解着十幾個衣衫襤褸的人緩慢的從殿外進來。對湮兒來說，都是熟悉的人，雖然大部分的族人並不認識自己。
“哥哥……”喉嚨發乾，湮兒看着爲首即使身披枷鎖也不願意低下自己高貴頭顱的男子，熱淚險些噴涌而出！
“湮兒你說什麼？”其實湮兒並沒有發出聲音只是嘴脣嗡動了幾下，但因爲完顏楓一直在關注着自己的妻子，所以他清楚的知道，她剛纔嘴裡的確是說出了一個詞彙。
“……”眼淚在眶中滾動卻固執的怎麼都不肯掉下，湮兒怔怔的扭過頭來無助的看向完顏楓，不遠處的地方，一身破敗被人羞辱的人是自己的至親，可是自己卻什麼都不能做……她的心，被挖了好大的一個洞！
“湮兒？！”完顏楓看到湮兒失神又無助的淚眼，心一下子就抽緊了起來，“你怎麼了湮兒？”
趙桓幾乎是一眼就看到了那個坐在金國五皇子身邊，面慘白、身形搖搖欲墜的湮兒！她在絕望的叫他哥哥，眼中充滿了無助和害怕，這是最支持自己而自己也最疼愛的妹妹啊！恨不能馬上過去將她擁在懷中，憐愛的叫上一聲丫頭，可是如今自己的自份是亡國的敗俘，是大宋的皇帝，是一個要儘自己所能力要保護妹妹的哥哥！
“呈降書——！”
隨着太監一聲尖銳的叫喊，手拿羊皮書卷的趙桓鬢角青筋暴露！手中的紙卷有千鈞之重，直壓得人骨髓盡裂！恨恨的舉起又沉重的放下！他真的太不甘心！
“亡宋之主趙桓向大金陛下恭、獻、降、書！”。咬牙上前，字字泣血。只稍一頓，殿上就響起了悲悽的哭聲，當然不可能來自金人，是來自趙桓身後所有的皇族。
有陰狠得意的目光穿過人羣射向了因情不能自己而哭倒在完顏楓懷裡的湮兒身上，冰冷又妒憤的打
了幾個轉又悠悠的收回。
“嗯，呈上來。”
仔細的閱覽過手中的羊皮紙卷，縱使金太宗平日爲人再如何的隱忍有度也不禁放聲狂笑出來！緊接着，是其他的金人的歡呼，輕易的，十幾個宋國皇族的哭泣被掩埋了個徹底。
曾經那麼驕傲的身軀，如今依舊偉岸的挺拔在那裡，不喜也不悲。可是湮兒卻明明的聽到了他心中極至的痛哭。爲了大宋，他曾是那麼努力不愛惜自己的人，可如今，一切的努力都被人摧毀了，只因家國腐朽癱軟而敵人又太過強大！
“不要忍着，你可以哭。”心中一怔，嘴脣被一隻溫暖的大手從她自己的牙齒中解救了出來，並被它輕拭了血跡，僵硬的扭動脖子，湮兒不期然撞進了一雙心疼深沉如夜空般的眼眸。
不顧場中所有金人的歡樂，也不在意這是在四下皆人的殿宴中，完顏楓皺着眉將湮兒的頭顱壓迫在自己的懷裡，帶着一點點哀求的嘆息，“有什麼難過，可以哭出來，不要忍着。”
有什麼難過呢？明明纔是十幾步的距離，可是湮兒卻覺得自己和哥哥離得好遠，自己想要救他，卻苦於沒有力量。甚至，他被羞辱，自己都不能站出來說半句維護他的話。在這異族的仇敵之中，湮兒眼睜睜的看着自己的親人在被羞辱，自己的國家在被羞辱。自己爲之奮鬥十幾年的榮耀與執著啊，自己竟然只能無力的坐在一旁觀看。哭什麼出來呢？原來人到悲極的時候是不會流淚的。如果可以，讓自己馬上站出去說出自己的身份，讓自己和自己的親人們一同被辱罷！可是自己卻什麼都不能。
這是一場戲麼，大宋其實還是有翻盤的機會，皇帝哥哥可以被自己救回，宋國今天在這金國殿堂之上所受的羞辱都會被自己等千倍、萬倍的還回？！還是，這只不過是一個開始，後來的羞辱比這更大，自己誰都救不了，到最後甚至連自己都成了可悲。自己在還不知道什麼叫失聲痛哭的時候，就先知道了人在痛極之時是不會流淚的；自己在還沒有力量站立起來的時候，就已經開始要負重奔跑了。痛太沉，責任太重，自己有些喘不過氣來，老天是不是太不公了一些！
“王爺說笑了，湮兒並沒有，只是兔死狐悲、乍看到這種情景一時無聊的跟着傷感罷了。”殘忍的說出絕情的話，湮兒親自將自己割得遍體鱗傷，甚至，她還讓自己扯出了一個微笑來！
“你瘋了嗎？此時我相信我看你比你看你自己更清楚！”湮兒的不識好歹讓完顏楓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這些事情真的對你傷害大到了讓你開始自我傷害的地步？！你這是在做給你自己還是在做給我看？！”握着嬌人兒胳膊的手掌不自覺的用力，但湮兒就是咬着牙也不肯吭上一聲……
這一場角逐，最終還是完顏楓選擇了退讓。恨，恨不起來，就只能妥協。妥協，這是一個在他的生命中從未出現過的字眼，第一次出現，竟然是在感情上，也不知道是對是錯。
但伊人估計是不會在意這些的，因爲她的目光從宋俘上來之後，便一
直粘連在他們的身上沒有移開過，確切的說，只是粘連在爲首的那個男人身上，亡宋的皇帝，欽宗趙桓。
……趙桓……雖然自己對他的行事作派並不欣賞，但或許從一個女人——一個宋國臣宰女兒的角度來說，這樣的男人或許也是一個良人！
因爲此次招宋俘進殿的原因主要是遞交降書，所以做爲已經退出權利圈的太上皇的宋徽宗並沒有跟着宋國朝政骨幹一同出現在這大殿上。但因着他故主的身份，他和欽宗同被安排在某處，實質上的幽禁。金太祖想要金漢統一，那就不能把宋人逼得太急。歷朝歷代，少有殺掉俘君的例子。
心中稍定的湮兒湊到完顏楓面前佯裝不經意的問道，“聖旨裡面好像沒有提到宋國女眷的處置。”
“嗯，國家之間的事，男人會比女人更具代表性。”完顏楓一語雙關。自己喜歡湮兒的靠近，無奈這靠近還是帶着點別的意味。
“是這樣？”湮兒挑起了眉，雖然完顏楓話說的也對，但不知怎的還是想小小的質疑一下。
完顏楓因爲湮兒嬌俏的模樣輕笑出聲，有些東西她還是沒有變，而自己看人的第一直覺也一如既往的沒有失效。略微遲疑了一下，大手還是不自禁的將手指貼上了佳人的臉頰，佳人驚愕……又慢慢的柔順。笑意盈滿眼角、脣角，現在說什麼竟然都有一種多餘的感覺。
一個深情的注視，一個“羞澀”的回視，或能意識，或還沒有意識，不過幾個呼吸之間湮兒和完顏楓夫妻情深的模樣已經入了有心人的眼，而這裡面當然包括總用眼角在關注着自家妹妹的趙桓。
兩個君主之間的對話一向憑得是實力，如今戰爭早已結束，無非成王敗寇。趙桓心知如今大勢已定，說什麼都爲時已晚。於是他廟堂之中言談應答之處並不端着自己的帝王架子，對金主的暗處譏諷也不以爲意。只是必竟曾經是一個勤政愛民的國君，所以他還是要對金主如何安置宋國百姓尋一個說法。
“雖說宋國曾與我金國對抗，但如今戰事已過，業歸在了我大金之下，我們自然要將他們與我大金百姓同等對待。”此事昨日議政就已經解決，相關政策也不日就會公佈。不過，可貴他在身爲戰俘的情況下還能提起這件事來，想來若不是他們大宋太過腐敗、自己又遲疑個一年半載，這個年輕人也會有與大金一戰之力。金太宗面上淺笑，目光卻晦暗翻騰——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不過此事需要一個合適的理由，和一個合適的人……
很快太監傳令將戰俘押解下殿，而湮兒也在這種時候終於跟哥哥打了一個正式的照面。趙桓的面上帶着淺笑，好多人看到，卻只有一個明白。
探子回報，自哥哥們被押解到了會寧之後便被金人秘密關押，此次是個契機，思涵親自前去應該能有所收穫。這麼久自己身在王府，一舉一動都要萬分小心。
金碧輝煌的大殿，其間往來的人們談笑風生，完全沒有意識到因爲大宋的敗亡之事，整個大金又會掀起怎樣的血雨腥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