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到異香的阮諾急忙擡袖掩鼻。好不容易在昏暗中摸索到了桌邊, 將水壺放下，摸出火刀火石，欲將桌上的油燈點燃。
只聽榻上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 阮諾擡頭望去, 但見簾幕重重, 羅帳低垂, 在這昏暗之中什麼都瞧不清楚。
“凌公子？凌公子？”阮諾試探着叫了兩聲, 無人迴應，不知是不是睡熟了。
阮諾輕嘆一聲，將桌上的燈點燃, 在油燈昏黃的光芒下，阮諾向牀上瞟了一眼, 但見層層疊疊的羅帳中, 似乎有一個纖細窈窕的身影——一個女子的身影！
阮諾心下一驚, 一手拿油燈一手掩鼻，輕手輕腳地向牀榻移去。隨着阮諾的走近, 帳中女子的輪廓愈發清晰起來，纖細的腰肢，修長的手臂，似乎正背對着阮諾梳頭髮。
阮諾心中“咯噔”一聲，腦海中閃現出無涯子曾給他講過的鬼怪誌異, 這個女子是女鬼也說不定, 搞不好凌曜已經被他吃了！阮諾周身泛起寒意, 又在心裡安慰自己, 也許是凌曜耐不住寂寞, 趁着他燒水的功夫，偷偷與佳人私會。第二種可能有讓他燃起一股無名怒火, 正想掉頭走掉找師父無涯子來瞧瞧，忽覺一陣幽幽的香風貼着臉頰吹過，手中的油燈熄滅了！
阮諾心中一慌，心想這不是撞鬼了就是碰上妖怪了。擡腿就要往外走，卻發覺雙腿像灌了鉛般沉重。
“公子，既然來了，不陪奴家坐坐嗎？”一個嬌媚婉轉的女聲幽幽飄了過來。
阮諾心中暗叫不好，面上卻故作鎮定，道：“敢問姑娘是何方神聖？”
只聽那女子嬌聲嗔道:“你怎麼連奴家的聲音都聽不出了?”
阮諾的心臟又是一陣緊縮:“你、你是亦歡姑娘？”
羅帳內的女子嬌笑兩聲，道:“公子果然是個心細之人，和奴家只不過偶然見過幾回，就記住奴家了。”
阮諾硬擠出一個笑，答道:“那是自然，姑娘這般佳人，自是讓人見之不忘。”
他定了定心神，又道:“我有一事，還想請教姑娘，凌公子他、他現在何處?”
阮諾在這幽惑的房間裡環顧四望，既沒望見凌曜的影子，也沒聽見凌曜的聲音。心中登時惶恐不已，要是凌家這三代單傳的命根子折在這裡，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凌曜這個人雖然十分討厭，但阮諾也並不希望他有個三長兩短，畢竟沒什麼深仇大恨。
亦歡幽幽地嘆了口氣，一陣風似地飄到了阮諾身邊。整個人狀似無骨一般，靠在阮諾身側，那股幽香薰得阮諾幾欲昏厥。
奇怪的是，這般美豔絕倫的女子與他肌膚相貼，呼吸相聞，他居然心如止水，他愈發佩服自己的定力了。
若不是顧念凌曜的安危，他簡直要笑出聲來。
“凌曜在哪？”阮諾面不改色地問出最關心的問題。
亦歡見自己的撩撥絲毫未起作用，有些失望似的，冷笑道:“時至今日，你還對他這般掛心，也着實難得!”
這話說得讓阮諾摸不着頭腦，甫要追問，忽見白光一閃，人影如電，直直地像亦歡射來，事出突然，對方速度又太快，亦歡來不及躲閃，重重捱了一下。
阮諾杵在原地，半晌纔回過神來，只見亦歡已跌倒在地。
清冷的月光透過窗牖，亦歡一襲白衣如雪，分外觸目。鮮血順着嘴角垂下幾滴，落在如雲的衣襬之上。
阮諾手中的油燈不知何時又被點燃了，燈火將立在他面前的人照得纖毫畢現——正是他的師父無涯子。
只見無涯子身着玄色道袍，手持拂塵——方纔擊中亦歡的正是這柄拂塵，從亦歡的傷勢來看，此物其並非凡品。
阮諾怔怔地望着無涯子，像不認識他一般，透過他，阮諾似乎在看另一個人。
另一個，他見過，卻又忘記的人。
無涯子垂首望着跌倒在地的亦歡，眼神裡帶着幾分悲憫，幾分不解，良久，才凜然道:“自作孽，不可活!你又何必自尋死路？”
亦歡冷笑一聲，聲音依舊柔媚，卻帶了幾分淒涼:“呵，老道士，我真是小瞧你了，沒想到你道行不淺啊！敢問仙號？”
無涯子並未答話，苦笑道:“你又是何苦呢？不論是你還是我，我們都逃不過天命，你以爲以你之力能扭轉乾坤?就算沒有我，你也不會成功，你的復仇只是毫無意義的犧牲。”
此言一出，亦歡單薄的身子猛然顫抖了一下，如秋風中蕭瑟的木葉，她靜默片刻，忽然仰頭狂笑，狀似癲狂，悲聲道：“你說得對，我此舉如同以卵擊石！可我有什麼錯？我想爲洛離報仇難道我錯了嗎？那些生而爲仙的難道就可以把萬物踩在腳下了？”
無涯子面若寒霜，長嘆一聲，淡淡道：“洛離他墮入魔道，荼害萬千生靈，孟章神君殺他是替天行道。”
亦歡像聽到了天下最好笑的笑話，吃吃地笑個不停，淚水伴着笑靨，更顯得悽楚悲涼，絕色佳人，如癡若狂，任何人看了這個畫面都會爲她心酸！
她笑了半晌，才堪堪止住，那雙流淚的眼直直望向無涯子，緩聲道：“替天行道？敢問何爲天道？你可知洛離爲何會墮入魔道？”她似乎陷入了回憶之中，“我和洛離多年來一同修行，我一直傾心於他，可他說，他一心求道……可他卻爲了、爲了……”
似是觸到了心中最隱秘的傷痛，亦歡抖得更加厲害了，“哇”的一下，吐出一口鮮血，原本蒼白的臉又蒼白了幾分。
阮諾立在原地，呆呆地望着對峙的兩人，靜默地像個已死之人。洛離是誰？孟章神君又是誰？他當然聽過孟章神君的威名——四方守護神之一，大名鼎鼎的東方青龍。可他的名諱只應停留在傳說中，不該在這種情形下，被他那最熟悉不過的師父說出來。
而他的師父無涯子，又是誰？是招搖撞騙的老道士？還是深藏不露的活神仙？
時間彷彿靜止了，阮諾一遍遍在心裡問自己：我是誰？
我究竟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