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杞人憂天

道的?”

“一個多月了,我上星期纔得到消息。大概兩個月前,阿赫拉鎮長跟林管所所長都下去了,不想新換的兩個對棚區改造更加上心,爲了動員居民搬遷,拆了許多舊窩棚房子。可能是誤拆了個人自家蓋的磚房,鬧出了人命。那家人本是林場退休的工人,跟連富海怕是有些關係。誰也沒想到,他會拿槍去射擊新上任的鎮長跟所長,然後自殺……”

方篤之握住兒子冰冷的手:“小思,如果不是你又要去,我情願你一輩子都不知道這件事。現在當地對相關消息封鎖很嚴,你這趟過去,就是純粹陪華大鼎懷舊,到了也裡古涅馬上止步,懂嗎?那邊基層人事變化很大,只要不張揚,沒有人會注意到你們。實在想知道什麼,可以問洪歆堯。無論如何,不要有任何多餘的想法。”

把兒子的手緊緊攥在掌中:“小思,你要明白……沒有用。”

“連叔……就這樣沒了?……我明白,沒有用……”方思慎的眼淚不自覺涌出來,一串串落到地上。

“他身上揹着兩條人命,再大的冤屈,也洗不白了。等過幾年,事情沉下去,再設法安葬吧。小思,爸爸知道你難過。你一定要陪華大鼎去,爸爸也不攔你。但是你得記住,別讓爸爸擔心。”方篤之揩去他面頰上的淚水,“爸爸只求你這一件事,別讓我擔心。”

“好……”方思慎紅着眼睛木然點頭,“我不讓您擔心。”

晚上,他靜靜躺了很久,忽然道:“爸爸,難道公理正義,真的只能存在於信仰之中?”

方篤之沉默許久,回答他:“小思,如你所言,還須以信仰尚存爲前提。”

連信仰都不復存在,更遑論信仰是什麼。

這真是一個令人絕望而悲慟的答案。

過了一會兒,做父親的又道:“小思,別想了。人只能爲自己做出選擇。你所提及的東西,一曰公,一曰正,都需要他人的配合,不是做好自己就能實現的。力所不及,如之奈何?別太傷心了。你得知道,你傷心,爸爸就擔心。”

第二天,方院長很欣慰地看到兒子漸漸恢復正常。

去圖安坐的是頭等艙,華鼎鬆堅持不接受贊助,連徒弟的份一起包下,洪大少不得不妥協。從上飛機起,老頭兒就莫名激動,方思慎萬般小心陪在身邊,直到他打起瞌睡,纔有工夫跟洪鑫垚說話。

雙手蓋住臉,低聲道:“連叔的事,你沒告訴我。”

洪鑫垚把他的頭挪到自己肩膀上,空調溫度有點低,又把毛毯搭在他身上,然後在耳邊說了三個字:“我不敢。”

覺出他情緒低落到極點,在額頭上輕輕落下一個滿含安慰的吻。一排四個座,因爲人不滿,華鼎鬆佔了兩個,他倆挨着,因此不用擔心被後面看見。

“操蛋的事總是那麼多,不怕你傷心,只怕你傷心不過來。你一難過,混蛋們就高興了。連叔的後事有人盯着,只是現在不能提,你彆着急。下飛機我先送你們去賓館,明天上午等我一起走。別想那麼多,好好陪老師溜達。這把年紀,等不到第二回了。”

因爲不敢讓老人趕得太急,整個日程安排得十分鬆動。

方思慎打起精神笑笑,摸摸他的臉:“我知道。”又問,“你真的要跟我們一起去也裡古涅?”

“嗯,一起去。七八十歲的老教授,倆跟班不是很正常?我姐聽說是陪老師,二話沒說就答應了。等送走你們,我再回她家去住。反正要躲到開學,她別到時候嫌煩攆我就成。”

有人舉着牌子站在大廳,是青丘大學國學院負責接待的一位行政助理,自我介紹姓孫,古夏語專業在職博士。接到華老先生,十分高興:“車就在外面。”

出來一看,是定好的出租。洪鑫垚便道:“我們有車,麻煩你跟着就行。”招招手,一輛黑色轎車開過來停下。杜煥新想得周到,開車的還是小劉。見有外人在,小劉沉默着笑一笑,便去搬行李。

圖安夏季涼爽宜人,氣溫比京城低了足有十度不止,幸虧在飛機上就提前加了衣服。坐在車裡,方思慎又拿出一件外套給老師穿上。華鼎鬆從下飛機那一刻起,就表現得十分恍惚,一句話也不說,總是不停東張西望,每一步都得人提醒攙扶。

“我們先在圖安住一晚,明天早上出發去也裡古涅。路上要走五個小時,今天去的話太趕了。”方思慎溫言細語給老師解釋。他知道老人這般反應,是心理衝擊太大,需要時間慢慢緩和,故而聲音放得格外低柔。

指着車窗外面道:“這一段是草原,再過一段就是森林了。這邊的城市,沒有哪一座不是被山林包圍着,草原其實非常少。冬天來都一樣,全是白的,現在多好看,您瞧那一層又一層,色彩流溢變化,是不是真的像錦繡一般?”

洪鑫垚前兩次來都是在冬天,頭一回見識林區夏季美景,幾乎目瞪口呆。

“我娘!真漂亮……早知道這麼漂亮,早就該這個時候來纔對。”

方思慎抿嘴微笑:“還有更漂亮的。也裡古涅那邊比這裡美得多。”

華鼎鬆終於沙啞着嗓子開口:“那黃的……是什麼?”

一大片金色自天邊流淌而下,彷彿陽光化在了大地身上。

“是油菜花,這個時候開得正好。”方思慎心裡鬆了一口氣,老師終於出聲說話了。

到達預訂好的賓館,後邊孫博士一下車,立刻跑過來幫忙拿東西辦手續。

辦到一半,纔想起過來問是不是三位都住。

洪鑫垚道:“我有親戚在這邊,今天先住親戚家裡。去也裡古涅的車他們也幫忙找好了,不用出租。”

“啊,那好。”孫博士小跑幾步,繼續去前臺忙活。

洪大少看了一會兒,心中評價這人雖然不算十分伶俐,但勝在殷勤。本打算連人帶車一塊兒退掉,這時想一想,倒不急了。畢竟這趟再去也裡古涅,不適合暴露身份。有這麼一個人出面,光明正大,方便許多。

等他們安頓好,打個招呼,轉身和小劉走出賓館,親親熱熱叫了一聲:“劉哥!”

小劉顯然也非常高興:“洪少,杜處讓我這幾天跟你。”

洪玉蘭在家等着他,八個月身孕,尺寸已經相當可觀。看見一大堆孃家捎來的東西,又哭又笑,抓着弟弟瞅來瞅去。

“姐,這纔多久,你就想我想成這樣?”

“臭小子!爸好不?媽好不?大姐他們,還有小龍小虎小鳳都好?”

洪鑫垚笑嘻嘻地應付着二姐,心裡卻一絲絲髮涼。洪玉蘭懷孕後,洪母屢次表達對女兒的思念,希望能接回孃家住住,這邊卻始終不肯放人。開始都以爲是杜家對未出世的長孫太過看重,不願冒絲毫風險。然而到了這個時候,洪鑫垚相信父母應該也看出來了,他們的親家恐怕是懶得趟渾水……

晚飯席上,杜煥新對小舅子一如既往地熱情親近。只是每當洪鑫垚暗示某些問題時,總會被這位滑不留手的姐夫拐到別的地方去。他有些失落,又感到放心。無論如何,二姐在這裡是絕對安全的。

第二天,小劉換了輛半新不舊的吉普車,車牌竟然是也裡古涅市的。見洪鑫垚打量,道:“樣子一般,性能不錯,舒服。”

開到賓館接人,洪大少發現孫博士比起昨天倍加殷勤,方思慎這正牌弟子都快要沒機會靠近老頭兒,偷個空笑問:“你失業了?”

方思慎也笑,悄聲答道:“昨天老師拿了兩千塊勞務費。”從昨晚到今早,每每他要做什麼,那位孫師兄馬上就搶過去。他實在爭不過,看華鼎鬆衝自己擠眼樂,索性放手,只在必要的時候給予口頭指導。

孫博士是圖安本地人,一路都在向華老解說家鄉美景。五個小時的車程,加上中間在休息站歇半小時,華鼎鬆竟從頭撐到尾,且有越來越亢奮的趨勢。方思慎暗暗擔心,下了車,見孫博士還打算繼續介紹街頭風物,趕緊道:“孫師兄,老師有睡午覺的習慣,能不能抓緊時間吃飯,然後讓老師好好休息?”

“啊,對,先吃飯,讓華老好好休息。對不起,我疏忽了……”

爲方便省事,午飯就在賓館餐廳吃。飯桌上孫博士談興又起,洪大少見狀,扯出一個笑臉靠過去,興致勃勃虛心請教,好讓那師生二人清靜吃飯。

方思慎給華鼎鬆盛了一小碗汆魚肉丸子,把素拌柳蒿芽端到他跟前,又夾了一小碟熗炒五花肉酸菜下飯。老頭吃了一會兒,忽然擡起頭問他:“這就……到了?”

“是的,到了。這裡就是也裡古涅左旗。”

“那……芒幹道在哪兒啊?”

“在也裡古涅右旗邊上。從前芒幹道林場名氣最大,所以整個也裡古涅統稱芒幹道,大家叫習慣了,也就沒有特地區分。您吃完飯先睡會兒,我跟孫師兄打聽下左旗老林場還在不在,咱們明兒再去看。”

又吃了一陣,華鼎鬆開始靠着椅背犯困。方思慎放下筷子,把老師送到房間睡下,出來接着吃飯。洪鑫垚招呼服務員,加了兩個清淡的熱菜擱他面前。

孫博士這才發現他去而復返:“咦,華老呢?”

“老人家容易累,先休息去了。”

“啊,也是……”

方思慎望着他:“孫師兄,老師這次來,其實是想祭拜一位親人。”

孫博士有些意外:“啊,不知道墳墓修在哪裡?”

“沒有墳墓,是在共和二十七年的森林山火中不幸去世的。想麻煩孫師兄,幫忙問問當年的老林場還在不在。如果能打聽到那場大火的具體位置,更加感激不盡。我們到地頭看看,拜上一拜,也就這樣了。”

“共和二十七年?這可夠久的了。我倒是有同學在這邊,恐怕還得問他們家裡長輩才行。”

“勞煩師兄了。”

“看你說的,這麼客氣做什麼。”孫博士被他一口一句師兄叫得渾身輕飄飄,當即拿出手機聯繫熟人,打聽情況。

一圈問下來,還真有那記性好的過來人,說得一清二楚。

“老林場還在,雖然每年採伐指標就那麼一丁點兒,倒也沒關門。地方好找得很,順着市區大道出城,拐彎往東一直走,道邊就能看見,一面挨着大道,一面挨着河灘。當年那場大火,就是從河對岸燒起來的,一直燒到河邊,幸虧有河擋着,纔沒燒到林場來。問到的人親自上山撲過火,說的準沒錯。不過據他講,現在對岸不好去,根本沒路。不如……就在這邊河灘看看?”

方思慎點頭:“行,就去林場,在這邊河灘看看吧。”

吃完飯,大半天路途奔波,都有些累了,無一例外回房休息。入住手續是孫博士辦的,五個人三間房,華鼎鬆獨自一間,洪鑫垚抽走兩張房卡,順手給方思慎一張,剩下司機小劉和孫博士同住。方思慎先去看了看老師,回來對洪鑫垚道:“這裡不是療養院,晚上我得過去守着。”

洪大少正仰面躺在牀上,聞言一把將他拉下來趴自己身上:“麻煩……早知道,不如帶個護工。”

沒聽見回答,撐起頭一看,他閉着眼睛靜靜伏在胸前,寂然無動。心裡忽地一酸,雙手圈上他的腰。

許久,聽見他問:“胳膊還疼嗎?”

“偶爾有一點。”

“別忘了按時做復健。”

“嗯,記着呢。”

“你二姐還好?”

“挺好。肚子大得像熱氣球。”

方思慎笑了。他對那個潑辣能幹的女子還有印象,想象不出來肚子大得像熱氣球什麼模樣。

“暑假這麼長,真的不回去?”

“不能回去啊,我爸氣消沒消是一回事。胳膊沒好全,不敢讓我媽知道。要讓她知道了,還不得哭死。”

“那抽點時間看看書,準備補考。”

洪大少低聲哀嚎:“我就知道……”

“我爸還在醫院住着。我總覺得……他有事。”

“你爸是人精,不用你操心。”

方思慎嘆氣。

“老師這些天迷糊的時候越來越多了……”

洪鑫垚下巴蹭蹭他頭頂:“人老了,免不了的。”

方思慎睜開眼睛:“他可能要睡到晚飯後,咱們也都歇會兒。”起身要去旁邊的牀,被洪鑫垚拉住。

“太窄了,不好睡。”

那一個把他拖下來:“再大的牀,不也就睡這麼點兒寬?嗯,涼快真好,使勁兒擠也不熱……”

第〇八五章

第二天,方思慎起早去市場買了白燭線香和幾樣新鮮水果。吃過早飯,一行人直奔目的地,原也裡古涅左旗林場。

沿途景色極佳。出了市區,林海碧濤隨風起伏,各色野花點綴其間,將藍天白雲放逐到視野極限處。偶有河流水泊隱現,如玉帶明珠閃耀。無限清新遠大氣象,寥廓耳目,滌盪心胸。

大概知道是去祭奠逝者,加上當事人沉默肅穆的神態,愛說話的孫博士居然也安靜下來。只有方思慎偶爾向老師解說幾句,聲音輕緩低迴,叫人不敢隨意開腔破壞。

“看這些樹的大小,都不會超過三十年。我小時候,芒幹道那邊還有些原始林子,隨便哪棵樹,一個大人都合抱不過來。人走進去,真正遮天蔽日。最深的地方,白天也要打手電……”

方思慎無法預料華鼎鬆到了目的地會是什麼反應。看他偏頭望自己一眼,知道是想接着往下聽,稍感放心。

“夏天最有意思,什麼好吃的都有。蘑菇最多,咱們昨兒晚飯吃的就是。那個新鮮白蘑,我可是十幾年沒吃到了,味道還跟以前一樣好。我小時候不愛採蘑菇,嫌累,就愛採野果。林子裡野果乾淨,不用洗,摘下來直接送嘴裡。水葡萄、山丁子、羊奶子、藍甸果、面果兒、還有鬆塔,這個得拿回家煮着吃……明天咱們上市場,我一樣一樣指給您看,都買點兒嚐嚐。就不知道現在是不是有的賣。”

孫博士終於等到搭話的機會:“有,應該有。圖安都有賣的,這兒更該有了。”他比方思慎還大幾歲,因爲父母都是外調來的文職人員,從小在圖安市裡長大。雖說近在咫尺,方思慎所描述的森林生活,其實從來沒有經歷過。他昨天一個勁兒展現家鄉自豪感,沒想到同行有個真正的林區人,驚奇歸驚奇,倒並不尷尬。忍不住好奇追問,方思慎只說少年時隨長輩去了外地。

華鼎鬆忽問:“夏天……長不長?”

孫博士趕緊回答:“夏天好,可惜就是太短,最多兩個月,過了八月就降溫,十月就該下雪了。”

“冬天……很冷吧?”

“確實冷。不過不出門還好,屋裡暖氣足。就是出門,只要不颳風,別在外頭待太久,衣服穿夠了,也沒有冷到受不了的地步。”

華鼎鬆望着窗外:“要伐木頭……怎麼能不出門呢?”

孫博士啞口。

方思慎斟酌着道:“工人們真幹起活兒來,冷其實是次要的。深雪伐木,勞累和意外比寒冷更危險。特別是力氣不夠,經驗不足的人,很容易受傷。樹幹倒錯方向,工具機器故障,路面結冰打滑,諸如此類,都可能危及性命……”

華鼎鬆等他說了一段,又問:“森林山火,你見過?”

“遠遠見過幾次。燒得最厲害的那次,近處全是黑色的濃煙,遠處紅得像彩霞。大樹就是一根根火炬,天都好像要燒化了。那個時候,設備技術都不夠,這樣的大火,根本沒辦法,只能用沙土堆出隔離帶,等着它燒完燒盡。小一點的,也全靠人工撲滅。只要着火,除了老人小孩,林場所有的人都去。有時候幾天不下山,下山都黑得跟黑瞎子似的。不過只要及時撤離,一般不會有生命危險,除非是……”

見華鼎鬆穩坐不動,頓一頓,聲音更輕更慢:“除非是……被煙燻着眼睛,辨不清方向,迷路沒走出來;又或者,突然颳風增大火勢,沒來得及撤退;也有餘火沒撲淨,放鬆疏忽,結果復燃燒着人的情況……”

接下來,再沒有人說話。

到達林場,孫博士打了個電話,看門的啥也沒問,就把他們放進去了。

幾個人下車慢慢往河灘走。馬路與河灘之間,一大片夯實的平地上,零星堆着些木頭。白色蒲公英和雛菊與紫色的杜鵑花交相輝映,純潔而又豔麗。越近河灘,花兒就越密集。放眼望去,以綠波碧草森林爲底色,怒放的花叢宛若堆錦雲霞,絢爛繽紛到令人失語。

如果之前方思慎所形容的森林火場是地獄,那麼眼前美景,就是天堂。

方思慎指指對岸,波光瀲灩映襯下,有如童話幻境般迷人。

“老師,應該就在那裡……孫師兄說那邊如今已經沒路了,進不去。咱們就在這兒看看,好不好?”

見華鼎鬆沒表示,方思慎回頭望望。

洪鑫垚明白他的意思,招呼小劉就地取材,搬了幾截樹樁子過來,架起兩塊木板,一個簡易祭臺便搭成了。

方思慎請孫博士攙着華鼎鬆,自己彎下腰,把香燭水果一樣樣擺好,然後採了束野花供在臺前。

洪鑫垚掏出打火機,方思慎搖頭:“不點了,林中慎火。”

攙住華鼎鬆:“老師……”

嘶啞蒼老的聲音陡然響起,打破了天堂般的美麗與寧靜:

“有生必有死,早終非命促。

昨暮同爲人,今旦在鬼錄。

魂氣散何之?枯形寄空木。

……

得失不復知,是非安能覺!

千秋萬歲後,誰知榮與辱。

……

餚案盈我前,親舊哭我傍。

欲語口無音,欲視眼無光。

昔在高堂寢,今宿荒草鄉。

……

四面無人居,高墳正嶣嶤。

馬爲仰天鳴,風爲自蕭條。

幽室一已閉,千年不復朝。

……”

竟然是陶潛的輓歌。

質樸蒼涼的詩句,剜心剔骨的哀傷。

止不住的淚水消失在泥土裡,方思慎緊緊扶住身邊衰弱龍鍾的老人,不知這千秋輓歌,究竟爲誰而唱。

爲華安時,爲華鼎鬆自己。

爲連富海,爲何慎思,爲蔣曉嵐。

爲所有含恨而終的生命,爲一切不得永安的靈魂。

一曲終了,華鼎鬆對着虛空喃喃自語:“小安,快了……爸爸很快……就能見到你跟你媽了……”

午飯吃得相當沉悶。華鼎鬆被勸着勉強吃幾口,便回房間躺下了。方思慎看孫博士接了好幾個本地熟人電話,道:“今天下午不出去了,明天上午稍微逛逛,下午回圖安。孫師兄有什麼活動儘管去,沒關係的。”

孫博士推託一番,邁着輕快的步伐走了。洪鑫垚乾脆給小劉也放半天假,隨他自己找地兒消遣。

方思慎照例探看老師一番,纔回到房間。

洪鑫垚坐在牀上,擡頭看他:“你中午也沒吃幾口,餓不餓?”

方思慎搖頭,挨着他坐下。

洪鑫垚定定瞧了他一陣,伸手把腦袋扳過來衝着自己:“你別這樣,我看着難受。”

捧起他的臉,大拇指從眼窩下的淡淡青影上滑過:“夜裡沒睡好是不是?”

“嗯,睡不多久就醒。”

“那現在睡會兒?”

方思慎閉上眼睛,旋即睜開:“腦子裡總像繃着一根弦,嗡嗡響,睡不着。”

“你這樣不成……你看我腦子裡成天繃着十七八根弦,簡直跟開音樂會似的,那還不是隻要想睡,閉眼就着,天塌下來都不管。你得跟我學……”

方思慎笑了。

洪鑫垚低頭碰碰他嘴脣,忽道:“來,我讓你沒工夫瞎想,就能睡着了。”

不由分說,舌尖頂開門戶,變換角度越過重重阻礙,探進去追逐糾纏。一隻手環住肩膀,一隻手開始解脖子下的鈕釦。

“別……嗯……”

洪鑫垚猛地收緊胳膊翻身壓倒,順勢扯過被子:“真涼快,蓋上點兒。”

方思慎伸手撐住:“不……”

對上他深邃明亮的眼睛,滿溢着依戀與擔憂,不知爲什麼,一瞬間失去了任何抵擋的願望,雙手放棄般垂了下去。

——也許,唯有濃烈而又純粹的愛情,可以驅散人生腐骨蝕心的淒涼吧。

微微偏過腦袋,合上眼睛,把修長白皙的側頸暴露在對方脣齒之間。

這個動作讓洪鑫垚一愣,隨即顫抖着去脫剩下的衣服,竟似比第一次碰觸更加激動。他是這樣溫柔小心,剝下來一點,就親一親,立刻用被子捂上。好像孩子得到了最心愛的寶貝,愛不釋手,又生怕被別人眼紅搶奪,於是連自己都捨不得多看。

彷彿感覺到他全心全意的對待,方思慎不由得徹底放鬆,什麼也不想,任憑他如何擺弄。

自己能給的,不過就是這些。他這樣喜歡,何不傾盡所有?

終於脫到兩人之間再無一絲阻隔,洪鑫垚張開手腳,將方思慎密密實實攏在身下,再一點點從下往上親吻,最後停留在臉上,永不厭倦般一遍遍掠過他的眉毛、眼睛、鼻子……終於,當他又一次親到嘴脣的時候,方思慎抱住那顆滾個不停的腦袋,輕輕咬了回去。

“哼!……”好似陡然一陣狂風,掀起驚濤駭浪,再也無法平息。

不知什麼時候,下邊已然溼成一片。洪鑫垚就這樣把自己送進他身體裡,然後將他整個摟在懷中死命箍緊,似乎如此就能把他也揉進自己身體裡一般。

“方思慎,你以前問我,心裡慌不慌……今天看見你陪着老頭子哭,你知不知道,我這裡……就像掏空了一樣,慌得要命……人太可憐……太渺小……沒辦法的時候,就真的沒辦法。打個比方,我只想要你高興,這麼一點小事,居然……居然愣是他媽做不到……”

華鼎鬆那一曲似懂非懂的輓歌,令洪鑫垚猶如置身冰天雪地的芒幹道,回到自己以爲方思慎死去的那一刻。時隔半年,洪大少後知後覺地領悟到,人生無常,誰也沒有資格恣意囂張,偶有所得,不過是老天仁慈施捨的報償。

平生頭一回,在無驚無險中嚐到了心慌的滋味。

“我就想……讓你高興點兒,爲什麼……一點辦法也沒有……”

方思慎忍不住要流淚:“你很好,我很高興,真的。”

他想,付出的同時,得到的永遠更多,何其幸運。

回抱住他:“來吧,讓我沒工夫瞎想,然後睡一覺……”

方思慎這一覺,直睡得錯過晚飯。

孫博士和小劉都沒回來,就最老的跟最小的兩個。洪鑫垚拿着菜單,一樣樣問過華鼎鬆意見,點了兩葷兩素。菜上了桌,要回房去叫人,當老師的慢悠悠道:“別去了。他晚上陪着我老頭子,睡不安穩。”

洪大少又坐下了,問服務員餐廳供不供應夜宵,得到肯定答覆,點點頭,拿筷子吃飯。一邊吃,一邊不忘照應長輩。他本是慣於應酬精於殷勤的主,這時上心伺候起人來,雖不及方思慎真心實意,卻還要更加圓滑周到幾分,把服務員使喚得團團轉。

華鼎鬆睡了半天,似乎放下精神包袱,看上去振作許多。閒談中問洪鑫垚:“上次那批東西,怎麼樣了?”

方思慎準備答辯期間,洪大少曾經百忙之中抽空,把花旗國傳過來的詳細資料呈送華教授過目,最終拍板決定買下那批古董。

“已經拿下了。”

華鼎鬆哦一聲,吃兩口菜,嘆道:“我這輩子,恐怕是看不到了。”

“哪能呢,您健康長壽,回頭咱一塊兒上花旗國看去。”

都知道大夏國文物許進不許出的規矩,短期內洪鑫垚是不可能把東西運回來的。

華鼎鬆哼道:“又拿瞎話哄我老頭子。”

洪鑫垚笑笑,盛碗湯送上去:“您嚐嚐這個汆羊肉,特別嫩,一點不羶。”

華鼎鬆眨眨小眼:“我是不指望看了。不過花旗國太遠,誰看都不方便。你沒想過把東西轉到明珠島?古物不要捂着,之前的主就是捂得太厲害了。東西得給人看,讓人研究,把它附屬的價值都挖掘出來……”

“那萬一……有人說是假的呢?”

華鼎鬆唏哩呼嚕吃着汆羊肉,含含糊糊道:“就當交學費了唄。”

直到晚飯吃完,洪大少恭恭敬敬端來水杯,請教授吃藥,才從鼻子裡哼一聲:“真的假不了,你怕什麼!”藥丸嚥下去,盯住眼前二十來歲的年輕人,“老頭我還有一句話,聽不聽當然在你。東西既然已經拿下,就不要輕易讓出去。實在要出手,也別再賣給外人了。”

次日,幾人將也裡古涅市區悠閒從容地逛了逛。那些過分沉痛的悲傷太不適於持續,只適於封存在心海深處。華鼎鬆彷彿一夜間回到平時談笑恣肆的派頭,比身邊任何一個晚輩都興致高昂。洪方二人拎着心陪他說笑,殷勤的孫博士更是鞍前馬後效勞。

早飯在本地一家老字號品嚐有名的砂鍋餡餅,然後去市場把各色野果都嚐了嚐。洪大少迫不及待抓起一把果子塞進嘴裡,酸得眉毛鼻子皺成團。三個有經驗的笑完才告訴他,得拌白糖吃。買了一堆鬆塔,老少兩個純種外地人又學習怎麼嗑松子。華鼎鬆嚼着徒弟孝敬的松仁,看洪大少半天吃不到口裡,樂得嘴角都咧歪了。

午飯稍微提前吃的,飯後讓老人睡了會兒中覺,開車返回圖安。半路洪鑫垚接了個電話,只嗯一下,再沒有出聲。車子開出好長一段,方思慎無意中瞥一眼,看見他手機還貼在耳朵上,臉上表情是從未見過的嚴肅,心中沒由來一緊。終於等到他放下電話,很想問一句,看看左右兩邊坐着的人,忍住了。

華鼎鬆在打瞌睡,途中路過休息站乾脆沒停。天氣好,路況也不錯,車速比來時快不少,四個半小時就回到了圖安賓館。孫博士約好明天早上來送機,暫且告辭回家。夏季是旅遊避暑高峰,圖安到京城,每日兩趟航班對開,定的是第二天上午的機票。

洪鑫垚讓小劉守在門口,和方思慎一起跟進華鼎鬆房間。不等他坐下,問:“你手機呢?”

方思慎掏出來。他馬上接過去,手指噌噌點按幾下:“我把跟我有關的內容全刪了,回去換個手機,這個先不要用了。”

方思慎看着他,等下一步解釋。

“這機子國內沒貨,不便宜,萬一有長眼睛的認出來,會很麻煩。”

看方思慎要說話,抓住他肩膀:“我家裡出事了,我得馬上回去。記住,我們只是湊巧同一班飛機來的,下飛機以後,再沒有見面。我的事,你什麼也不知道。這只是以防萬一,應該不會有人問到學校去。假如真的……”飛快地在他脣上親一下,“真的有人去學校打聽,最多……就像江彩雲看見的那樣。歸根到底,你什麼都不知道。”

轉身向華鼎鬆鞠一躬:“老師,對不起,明天不能去機場送您了,您多保重。”

向門口邁出兩步,又回頭,彷彿知道方思慎要說什麼:“放心,沒什麼大不了,總要擺平的。還有,千萬不要找我,我會找你。”

直到房門關上,方思慎還處在極度恍惚之中。

老師的聲音好似從無限遙遠處傳來:“這小子不是一般人,你別操空心。”

【第二卷終】

【卷三 與君笑看龍蛇走】

第〇八六章

方思慎買下好幾份政經時事類報紙,等着老闆找錢。因爲經常光顧,那老闆已然認得他,邊數錢邊搭話:“這南邊乾旱北邊大水,老天爺完全倒了個個兒!抓多少個貪官也沒用!瞧見沒有,又揪出一個,今兒頭版……”

“謝謝。”接過零錢,方思慎把大標題翻翻,過馬路進了醫院。這些都是給父親買的,方篤之更習慣看報紙,不像年輕人願意上網。邊走邊瀏覽,等出電梯到病房門口,主要目錄已經看得差不多。幾個星期前鬧得沸沸揚揚的河津礦難,不過月餘工夫,竟然銷聲匿跡,字裡行間找不到絲毫線索。頭版除去重要人物動向,就是某位高官貪污獲刑的報道。國際版有則夏國留學生在花旗國遭遇綁架的新聞,因爲跟自己無關,方思慎匆匆掃過,並未在意。

前些日子時不時進出的陌生人最近消失了,方思慎還是無意中聽見護工們背後議論,才知道是來調查監視自己父親的官方人員。小心問了問,方大院長一派清高倨傲打發了兒子。方思慎不知道該不該相信,或者相信多少。待見門庭重新冷落下來,大大鬆了一口氣。

方篤之接過兒子遞來的報紙,一面喝茶一面隨意翻看,悠閒自在中派頭十足。

“爸,您說,河津的事……怎麼就一點消息都沒有了呢?”懸心等待是最磨人的,方思慎的心情比一個月前更加焦慮不安,卻只能強自壓抑,生怕多餘的情緒被父親看出異樣。

根據官媒的說法,七月下旬,晉州河津一烏金礦洞發生爆炸,引起塌方透水連環事故,埋在底下的礦工無一生還。然而在那之後,整件事很快在各執一端的描述中變得模糊混亂。事故原因、遇難人數、救援措施、調查經過……任何一個環節都涌現出各種不同說法。連官媒都常常自相矛盾,更別提網絡上離奇詭譎的口水戰,叫人莫衷一是。

方思慎上心留意,實在看不明白到底如何情勢。方篤之也很關心洪家,追了幾天新聞之後道:“現在還難說,只能等……咱們使不上力,別多想,應該不會有太大的事。”就撇開了。

方思慎卻無法這般瀟灑,天天刷網頁關注。他等閒不看這些社會時事,不由看得十分難受憋氣,心想那麼多條人命在裡頭,希望能夠穩妥善後。不料個把月過去,竟似不了了之了似的,相關內容一條也看不到了。

此刻,方篤之聽兒子這麼問,悠然回答:“沒消息,那就是壓下去了。再僵持一陣,等各方面條件談好,自然就會了結。”

針對金帛工程的調查最近也消停不少,好些日子沒來囉皁。方大院長略加綜合分析,認爲於此相持階段,守成派積極防禦策略奏效,優勢明顯。因此說這話的時候,心態放鬆,語氣平淡。

父親語調間不加掩飾的勢利傾向和強者邏輯讓方思慎很不舒服。但這實在是沒辦法的事,過去如此,以後也必將如此。至少知道洪鑫垚應該是平安的,也就放心了。

他便不再管這事,還用心做課題。華鼎鬆從青丘白水回來之後,精神狀態每況愈下,療養院跑得比以往勤得多,當真分不出太多精力。

九月第一個週末,樑若谷忽然抱着花籃水果來看方院長。

按說他一個小小本科學生,即使成績再好,也沒到跟院長攀私交的程度。聽了他跟父親的對話,方思慎才知道,原來樑若谷獲得的普瑞斯大學資助計劃名額,正是方院長暑假前談下來的最新項目。第一批過去留學的學生都經過院長的親自審覈,並寫了親筆推薦信。

禮貌而誠懇地道過謝,樑若谷很快便告辭。方思慎替父親出門相送,樑若谷望着他問:“方老師有沒有空?後天就走了,想跟您說說話聊會兒天。”

這是沒法拒絕的請求,方思慎跟着他下了樓,來到醫院附近一家優雅安靜的咖啡館。他在醫院進進出出無數次,也沒注意到旁邊有這麼個地方。樑若谷十分熟練地點了咖啡,方思慎把飲品單子從頭到尾看一遍,要了杯原味奶茶。

“去那邊接着上嗎?念多久?”

“是2+2項目,直接到那邊讀三年級。”

這種留學模式,要跟上課程進度並不容易,方思慎鼓勵道:“那要加油了。”

樑若谷笑笑:“大概會比較辛苦,不過錢給得大方,不用出去扌丁黑工。”

“讀完準備繼續深造還是回來?”

“當然要回來,我媽還等着我呢。”

方思慎心裡猶豫一下,沒有提衛德禮的名字。他對樑若谷善於條分縷析的本事記憶猶新,這牽線搭橋的事還是免去算了。

兩人閒閒說幾句話,樑若谷冷不丁問:“開學了,金土沒回來上課吧?”

方思慎一愣,不由面帶憂色:“我不知道。應該沒有。”

樑若谷沉默一會兒,低聲道:“汪浵在那邊出了點兒事,隔這麼遠,還在人家的地盤上,他們就什麼都敢幹,更別說在國內了。你可千萬別沾上金土的事。他們圈子裡的人,有的是辦法周旋,你沒見城門哪那麼容易燒掉?倒是池子裡的魚,一不小心就烤乾了。”

方思慎覺得汪浵這名字有些耳熟,半天才想起來見過。當初同時被樑若谷招待,在瓊林書院裡喝茶,事後洪鑫垚還曾特地做了一番介紹。又琢磨片刻,才反應過來當事人之間的關係,以及對方到底在說什麼。

“汪浵現在在花旗國?出了什麼事,嚴重嗎?”

“嗯,被人綁架,不過及時救下了,受了點傷,不算嚴重。”

方思慎想了想,試探着問:“那……你過去也是爲了看他?”

樑若谷嗤一聲:“我正正經經去留學,跟他有什麼關係?”

連方思慎這樣不會拐彎的人都聽出話裡的彆扭來,盯着他看。

樑若谷臉有些發紅:“總之你老老實實待着就對了,別瞎操心。我行李還沒收拾完,先回去了。”

方思慎結了賬追出去:“謝謝你今天跟我說這些,祝你一切順利!”

樑若谷揮揮手,走了。方思慎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有些羨慕和佩服。轉身的時候,一股冷清寂寞油然而生,身邊車來人往,頭頂烈日炎炎,都無法沖淡分毫。

依舊照常上課、做課題、探望老師、陪伴父親……生活彷彿沒有什麼不同。然而他自己知道,冰封的河面下,暗流早已澎湃洶涌,冷硬的地表下,凍土正在悄然消融。只是他什麼都不能做,日復一日累積的心事,總覺得壓得胸腔裡某個地方發痛。他認真思考後,斷定這個叫做思念。

只要稍微得閒,就會有一個幻化出的身影攪擾聽力和視線。那些直白的、深情的、粗魯的、溫柔的、狡猾的、誠懇的、無可奈何的、忍俊不禁的……各種聲情並茂模樣,提醒他某人曾經強大到鋪天蓋地的存在感。

方篤之知道華鼎鬆快不行了,便不計較兒子總往療養院跑。看他總有些鬱鬱寡歡,無從開解,只好盯住飲食起居。方思慎陪着老師,每每反被老人家安慰,慚愧又傷心,愈發投入地狠抓課題進度,一星期總有幾天住在學校裡。最近養成的習慣,晚上從圖書館回宿舍,會稍微繞個圈子,從本科新樓經過,擡頭看上一眼。也正是據此,他斷定洪鑫垚沒有回學校。

去年教過的學生已經升入大三,不再上他的課。課題組裡也換了許多新面孔,只有少數堅持留了下來,於是關於洪大少的八卦難得聽見一回。問了同班的學生兩次,比網上流言更加不着邊際,方思慎就不再打聽了。

這天忽然看見頂樓多亮了一個窗戶,陡然一陣激動。他知道洪鑫垚的宿舍號,但從沒上去過。定下心神仔細數了數,應該沒錯。又站了一會兒,才慢慢離開。來的並不見得一定就是本人,即使是本人……方思慎掏出手機看看。新買的中低檔實用款,號卻還是他給的那個。既然他沒有聯繫自己,那就說明不是合適的時候。

方思慎知道自己的短處,凡屬現實事務,除非涉及原則立場,一向非常尊重身邊人的意見。儘管心裡很不平靜,還是什麼也沒做,直接回宿舍。坐在電腦前敲了幾個字,猛地站起來,換上運動鞋去跑步。

出來早了,校園裡熱鬧得很。下晚自習的,吃夜宵的,約會的,來來往往。走到操場,人才少起來。不知是因爲太久沒鍛鍊,還是因爲近來太累,跑了幾圈,就覺得腳步沉重。放慢速度,彷彿故意拖延,又彷彿有所期待,在操場上不停兜圈子。直到渾身溼透,腿都擡不動,才靠在雙槓上歇息。

一步一步往回走,總覺得有點兒不對。忽然想起來了,今天居然沒聽到“夜叉王”的喝罵聲。初秋的晚上還不算冷,回頭望望,風從樹林中吹過來,拂過汗津津的額頭脖頸,涼爽舒適。然而枝葉深處墨一般濃重的夜色,卻如同深不可測的黑洞,令人發怵。

過了一天,見到課題組大三的學生,方思慎忍不住問:“洪歆堯回學校了嗎?”

“回來了吧,前天‘邪賤’課點名好像是他自己應的,不過就露了個臉,轉頭就不見了。”

和諧社會構建理論,被學生們簡稱邪賤(諧建),方思慎是知道的。

“方老師找二炮做什麼?他手裡有課題資料嗎?”洪鑫垚在的時候跟這幫人打得火熱,其實不過是些酒肉交情。沒了往來,關係自然就淡了。洪家出事的流言傳過一陣,但洪大少既已迴歸,還是從前那副囂張德行,便也沒人真關心到底發生了什麼。

方思慎搖搖頭,他手裡有個現成的理由:“我要通知他來補考。”

國學院的補考安排在九月底,方思慎已經接到教務處通知,準備上交試卷,填寫名單。

“那您不如給他打個電話。就他那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上哪兒找人去?”

“好,謝謝你。”

說是這麼說,電話卻拖着沒打。

過了兩天,到教務處填表,領取補考安排。按照慣例,補考名單由教務處統一整理,通知到人。但實際上,誰該考誰不該考,上學期期末就已經明瞭,師生心裡都有數,有些老師還特別喜歡單獨通知學生。方思慎的做法,是期末成績出來後給學生髮封郵件,提醒假期複習。

有鑑於此,教務處難免懈怠,把這項工作省了。當方思慎問起,那動輒師太便不樂意了:“自己考試不及格都不放在心上,唸的哪門子書?這麼多人,每一科都挨個打電話,我們這還幹不幹正事了?都改接線員得了……”來者不過一個博士後,連起碼的職稱都沒有,教訓起來十分酣暢。

數落半天,見方思慎默然受着,大概有點良心發現,態度軟下來:“外間就有電話,你要用就去用。嚴師出高徒,學生都是你這種好好先生慣壞的……”

方思慎聽見她的話,心裡就跟開了扇窗似的,陡然變得亮堂。高高興興道過謝,捏着補考名單來到外間,撥打第一個學生電話時,竟連着錯了兩次。

洪鑫垚留在最後一個,熟悉的號碼撥出去,盲音一聲跟着一聲,那頭終於接起:“喂,哪位?”

因爲太過緊張,嗓子好像被扎住了似的,方思慎第一個字居然沒能吐出來。

那邊聲音大了些:“喂?請問是哪一位?”極其正經禮貌,帶着隱約的試探。

這樣的洪鑫垚令他感到陌生,不由得頓了一下,纔開口道:“這裡是京師大學國學院教務處,請問,”停一停,“請問,是洪歆堯同學嗎?”

那邊沒說話。呼吸在話筒中漸漸同步,聽見他說:“我是。請問有什麼事?”

“9月30號下午兩點在‘學而樓’201舉行音韻訓詁補考,請你按時參加。”

“好。”過了片刻,才問,“要帶什麼嗎?”

“請帶上學生證和相關文具。”

“好,謝謝。”

方思慎吐出一口氣,正要放下電話,就聽那邊急急追問一句:“不知道監考老師是哪位?”

“補考人數低於二十,由本科目任課教師監考。”

“啊,好,謝謝!”

教了好幾年課,方思慎頭一回盼起補考來。臨到考前那天晚上,突然想起他肯定沒複習,只怕根本考不過。心底閃過一絲動搖,隨即釋然:畢業前還有一次機會,實在過不去,叫他重修算了,反正多學一輪也不吃虧。眼前出現某人撒潑打滾死乞白賴模樣,獨自對着試卷笑起來。

第二天下午,方思慎準時來到考場。201是個小教室,因爲補考音韻訓詁的一共不過八個。然而這個比例在國學院已經算相當高了,像文學概論、當代經典之類科目,都是百分百通過。纔到門口,就聽裡邊有人喧譁談笑:“是兄弟就罩哥們一把,考完了我請客!”

方思慎出現,那幾個學生都幸災樂禍地瞅着洪大少。

“方、方老師,”洪鑫垚一愣,旋即涎皮賴臉湊過來,“您什麼也沒聽見,對吧?”

就是這一挑眉一動眼,整個世界都輕鬆了。

恍若置身往昔某個人前相處閒暇時刻,方思慎把手往身後一背:“我應該聽見什麼?”

“嘿……剛我們開玩笑呢,”說着,洪鑫垚拿起書包坐到牆角,“您看,我就窩這兒了,誰也挨不着,這可夠清白了吧?”

ωωω● ттκan● C 〇

其他學生也嘻嘻哈哈找位子坐好,抓緊考前五分鐘唸叨背誦。鈴聲響起,試卷發下,教室裡只剩下“刷刷”寫字的聲音。

之前種種焦心憂慮惦記思念,真見着人,鬧哄哄熱騰騰在眼前活蹦亂跳,忽然就煙消雲散,甚至有些不知那些沉重忐忑所爲何來了。

方思慎站在前邊,悄悄看向洪鑫垚。本以爲他定要乾熬枯坐兩鐘頭,不料正在奮筆疾書。明顯變瘦了,五官無端銳利幾分,看去反而更加成熟。此刻安安靜靜坐在那裡答題,收起裝傻賣乖嬉笑模樣,沉着中滿是無法忽視的張揚跋扈,一點憂鬱氣息也無。

有一種人,天生就是屬彈簧的,壓得越狠,反彈力越大,果然用不着別人操心。

洪鑫垚似乎感應到什麼,猛然擡頭。視線膠着片刻,衝講臺上那人招招手。他坐在最偏的角落,除了方思慎,誰也看不着。

方思慎擡腿往前走,走了兩步,意識到什麼,從另一列座位繞過來,低頭裝作查看學生答題狀況,其實什麼也沒瞧見,磨磨蹭蹭踱到角落的位子前。

洪鑫垚從桌子底下伸出胳膊,抓住了垂在邊上的那隻手。順着手指一點點往上交纏,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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