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高強早早洗漱了,便與燕青等人出了寶珠寺,復 師師與右京不知他二人究竟說了些什麼,也不曉得昨日高強和蔡穎之間相談的始末,夜來已是擔了一肚皮的心事,見高強與燕青起行,便也跟着一同前來。
行到後山,卻見金芝站在路口張望,一見高強到來如獲至寶,飛奔下來扯着高強道:“不好了,不好了,大娘早起剪了一綹頭髮去,虧得我眼快發覺,夾手奪了剪子,現今小環姐跟我兩個輪班守着,此必是要官人相勸方好。”
高強點了點頭,並不說話,當先來到蔡穎所居草廬中,只見她正坐在蒲團上,神情寧定安祥,好似已經下定了決心一般,眼見衆人到來,她竟是絲毫不爲所動,只是待見到燕青時,方有些動容,張了張嘴巴,卻沒發出聲音來。
高強瞥了一眼,見小環在一旁緊緊抓着一把剪子,一臉的惶恐擔 憂,便揮了揮手,道:“你們幾個,許久不曾見大娘,現今還不上前見禮?”師師便當先萬福,右京等亦跟着行禮如儀,便好似素常家中妾侍拜見大娘時的情景。
蔡穎望了高強一眼,旋即也照着舊時模樣還禮,並無多言。四女行了禮數,見高強站在那裡不說話,也都不曉得說什麼是好,你看我,我看你,就那麼站着,還是燕青見場面僵了,說不開話,便也上前向蔡穎道:“大娘請了,燕青深蒙大娘厚恩,今亦要一拜。”
蔡穎對他倒是客氣。起身還了半禮。只道:“奴家只是一斷念,小乙哥卻要生受無窮,這一禮原該是奴家相敬小乙哥的。”
高強見話題入了港,便着其餘衆人俱皆出去,再命牛皋曹正守了門口,方抄着手,掇到香案前。只見上面放着幾綹散發,顯然是蔡穎適才所剪落的。他捻起來看了看,忽地一擡手。將自己地帽子打落。再一伸手,將自己地髮髻打散了,左手一摁腰間崩簧。那一把寶刀錚然出 鞘,房中恰似打了一個劈閃。
蔡穎見狀一驚,正要起來,卻見高強反手一刀,手中已握了自己的一束頭髮。蔡穎怔住。只見高強將刀還鞘,復從香案上取了蔡穎的那幾綹散發。與自己的頭髮並在一處,從旁邊笸籮裡摘一段紅線,系成一束,遞到蔡穎的面前:“喏,收好了。”
蔡穎望着那小小一束頭髮,雙手微微顫抖着,竟爾伸不出去,顫聲道:“官人……這是何意?”
高強手就這麼伸着,從容笑道:“穎兒,你的心意,我已盡知了。你要休書,我便與你休書,你要出家,便在此處落髮,我樣樣都依你,只因依你,便是對我自家的好。只有一樣,你須謹記,待我大事了當,自然回來與你爲伴,這一束頭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便是你我夫妻血肉相連地明證。”
“……官人,官人……”蔡穎熱淚狂涌而出,不可遏抑,只是這一次的眼淚,卻與以往截然不同,與淚水一同傾瀉而出的,乃是她數年來地掙扎彷徨,苦痛絕望,而後在她心底留下地一件物事,名爲希望。
高強眼裡潤潤的,輕輕將那束頭髮送到蔡穎手中,復握着她的手,珍而重之地合攏,而後輕輕地撫着她地頭髮,那般的痛惜,好似在撫摸着世上最珍奇的寶物一般:“猶記梳妝畫眉之時,我曾誇你頭髮好,如絲如錦,只是今日一別,不知何日方能再見你這滿頭青絲了。”
蔡穎任憑他說,任憑他撫摸自己的頭髮,淚水就這麼一直流着,大眼睛煞也不煞,就這麼癡癡地望着眼前的一生良人。在人生最絕望地邊緣,驟然見到了自己以爲永遠也不會見到的曙光,幸福來地如此突然,教她如何能夠經受的起?今日此刻,想必會銘記在她的心中,支持着她走過往後所有的歲月流年吧!
摩娑半晌,蔡穎方定下了心神:“官人,妾身有罪之身,能得官人如此相待,倘若再妄自輕賤己身,何顏以對官人?自茲以往,妾身當與官人同心戮力,此一玉壺冰心,但得官人體念,便足以馨香永世。只是有一件事,那李姐姐……”
高強擡手,打斷她的說話,笑道:“李易安的所在,小乙業已說與我知,只是此事乃是我家家事,我夫婦受惠李易安者業已良多,豈可再妄以一己之慾擾她?你放心,李易安之厚意隆情,我自當有以報答,決不辜負於她。惟婚姻之事,繫於緣法,卻不可因私慾而強爲之。須知情之爲物,最爲難言,其堅者可比金石,百般磨難且不改其分毫;然又最弱,容不下半點權謀計算,錙銖斤兩,但有一些時,便生嫌隙,而終至灰飛煙滅,徒然令人悵惘追思。”
他撫着蔡穎的頭髮,又撫着她的臉頰,凝視着那一雙淚水婆娑的大眼睛,微微笑道:“李易安對我,既已照見本心,而我若無真心還報,如何能對得起她?穎兒,你這以李代蔡之計,可將你家官人並李易安俱都看的小了。”
蔡穎恍然,赧然道:“官人宿慧,妾身實所不及,自當任官人所 欲。然則妾身來日便當落髮,官人以何時離山?”
“我今日便回京去了。”高強淡淡笑着,語聲中卻不自禁地流露出悵惘。“我怕,怕看不得你那樣子。雖然你的眼睛這麼大,便是落了發,也定是好看的緊……”
蔡穎聞言,亦是情難自已,伸出手去攬住高強的腰,發力摟緊,便如當日她出高府之時,最後摟着高強那般用力。高強環臂相報,吻如雨點般落在她的髮梢臉頰,脣邊耳畔,小小茅廬之中,忽爾變做了當日的洞房花燭。
而不知何時悄然退出門外,作其護花使者之人,亦正如當日高強與蔡穎新婚之時一般。仍舊是那大名府的浪子燕青。只是此時。這位十年來遊戲人間,不涉半點兒女私情地俊俏浪子,嘴上掛着欣慰地笑容,眼底卻分明有淚。他想起了誰?
是日,高強宿於二龍山後山。
次日一早,平明時分,高強悄然下山。留下曹正護持着山上諸女,等候金蓮到來之後,大家見了面。方觀看蔡穎落髮剃度之禮。所該用度 等物。自有燕青致書本地該管青州府申取,不煩多勞,隨函附上 的。亦有蔡穎本身夫婿高強的休書一份,寫明乃是以“無出”之過休 妻,並許出家爲尼等項。
這份休書一式三份,蔡穎身邊留一份,隨後寄往杭州蔡京府上收 持。是爲高蔡兩家解除聯姻的證物,據傳蔡京得書之後。大笑三聲,長嘆一聲,更無多言。另一份則寄往開封府爲
三份纔是高強自己收持。
此事一出,頓時在汴京和杭州都掀起了巨大的波瀾。本朝自崇寧初開始,先是蔡京秉政,而後高蔡聯姻,高強橫空出世,在蔡京致仕之後更是與樑士傑等人聯手把持了朝中大權,這一個集團十餘年來牢牢控制着大宋的政壇,無論是誰想要對這個聯盟發起挑戰,最終都是落得飲恨收場。直到現在,隨着高強休妻,這一個強大無比的聯盟終於出現了破綻,一股暗流在不知不覺間開始涌動。
時爲政和六年,五月辛丑。
燕青站在臺階下,仰頭看着門上地匾額,五個大字系用金漆塗就,御書的瘦金體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廣平郡王府……”燕青喃喃念着這幾個字,緩步拾階而上,對着幾個懶洋洋的門子抱拳道:“相煩通稟童大王,只說杭州燕青前來拜見。”
那幾個門子聞言,忙向門房取了前日投地帖子來翻看,見燕青地投帖上已經有童貫所批的準見字樣,皆改顏相向,笑道:“原來是燕直 閣,童大王今日謝絕賓客,專候直閣到來,請隨小人來。”
燕青點頭,袖中取一疊錢引,每人分了一張打賞,衆門子笑逐顏 開,都道如何克當?
過了門禁,燕青隨行隨看,那引路的之人乃是內宅家人,適才也見了衆門子得賞,便即落力奉承,見燕青目光所注,便即口沫橫飛講演一番,將童貫這座王府賜第誇得如玉樓金闕一般,天底下皇宮第一他第 二。
燕青點頭微笑,隨口稱讚幾句,待過了三進,到得童貫書房門前,方打賞了那家人,報名求見,裡面用一個請字,房門大開,燕青長揖而後入,見到童貫穿着蟒袍坐在當中,便唱一個大大地肥喏,笑道:“童大王安好?燕青這廂有禮。”
童貫上下打量了燕青好幾眼,忽地大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一見天顏,便得授起居舍人,天章閣直閣,通直郎借緋,如今名噪京城的燕直閣!遠來辛苦,有勞過府相探。請坐!”童貫所報的這一長串官 名,便是燕青如今的頭銜,蓋因他雖然是進士出身,卻在東南領應奉局八年之久,今年方因蔡京之蔭而入朝爲官,豈料趙 親自召見,與語大悅,立即封了這麼長長一串官職。這其中通直郎爲從六品散官,依例穿綠衣,趙 特許加恩服緋,與四五品官相等,故曰借緋;天章閣直閣爲館閣添差,歷來是清貴官職,非得人望者不授,其官自閣學士以下,有待制、直閣等官,而天章閣爲真宗御書供奉所在,其地位僅在龍圖閣之下;起居舍人則是中書省屬官,職司掌皇帝起居言行,備送史館編輯,因立於大殿之右,故號爲右史,乃是一要緊職分。
燕青自大觀二年進士登第之後,只授了一個散官,便即遠赴杭州執掌應奉局,一掌就是八年,而後因此次立太子而由蔡京親自執筆寫表蔭補爲官,單單此事就令時人矚目,鹹以爲應奉局向來是高強的地盤,燕青既爲他地心腹,何以入官竟不由高強,而由蔡京?再與近日京城所傳的高強休妻一事聯繫起來,頓時便引起了無數遐想。
而趙 對於燕青地青眼有加,又格外增加了這種遐想的寬度和深 度,豈有人一入仕便得右史的道理?何況更加館閣!然而有識之士便不免想起當日燕青尚未出京之時,一手把持豐樂樓,令得京中士大夫皆津津樂道,爲青樓中的翹楚,樓中行首白沉香便深得趙 寵愛,坊間豔傳雲。如今看來,這燕青當真是深得趙 信任,故而八年之後仍舊繫於心間,一見之下便授高官,想來以趙 的性子,提拔起人來是基本不顧年資班輩的,這燕青將來飛黃騰達,必不在話下。
燕青聞言,卻向童貫笑道:“燕青有何德能,無非是蔡魯公的恩 蔭,又有童大王的引薦,方得此美官,故而今日過府相謝,些許禮物,不成敬意。”說着將禮單呈進。
旁邊有人接過去,交給童貫看了。燕青手握東南應奉局和海外船 隊,說他是半個財神爺也不過分,這份禮單上的東西,即便以童貫的見識廣博,也要看得動心,不覺笑道:“燕直閣說的哪裡話來?此乃官家的恩信,作臣子的進薦賢臣,份所應當而已。”
便即請燕青作了上座,問些蔡京安好,東南時事,人物存沒等事,俱是尋常對答,燕青一一應答,並無窒礙。童貫說了一會閒話,忽道:“方今朝中大臣,皆以高樞密爲班首,今何相公病重,左相爲臣班之 首,不可一日不除人,人多謂高樞密有望入相。聽聞燕直閣與高樞密相交莫逆,乃是高樞密拔起於牆垣之間,諒來交誼深厚,不比尋常,何以燕直閣要經由此次立儲恩蔭,由蔡魯公薦進,而非由高樞密拔擢?此事某家思之不解,望燕直閣不昧。”
燕青聽聞,立即站起身來,望空遙遙一揖,正色道:“童大王,論起高樞密對於下官,正是高義隆情,恩同再造,下官縱使粉身碎骨,亦難以報答其恩義之萬一。只因高相公一意謙退,恐遭物議,不肯汲引親近入朝,方令燕青在杭州一住八年,此乃不與黨爭之舉,足見高相公高風亮節,燕青沗爲高相公近人,豈可於此矇昧?而之所以爲蔡魯公所知遇,亦是因受了高相公之命,奉養杭州蔡氏,以故得與蔡魯公相交接,故而今日得以入仕。此中情由,旁人不知亦屬無妨,而童大王立功燕 雲,爲本朝第一人望,燕青不得已而言之。”
童貫聞言,眼珠轉了幾轉,復又笑道:“如此說來,倒是某家 狹了,錯估了高相公之美意,還道他有意壓抑燕直閣,不使爲官,恐有忌才之嫌。”
燕青忙笑道:“焉有是理?燕青碌碌之輩,幸得高相公簡拔,傳以理財之術,應奉之道,方得以執掌東南應奉局八年,得官家之信重,亦泰半由此,追本溯源,實拜高相公所賜也!而今身既入京爲官,蒙官家厚恩,仍許領應奉如故,追思高相公栽培之恩,不知如何報之?”
童貫大笑不止,連聲稱讚燕青重義,當下留了用飯。席間燕青自是妙語連珠,編詞唱曲信手拈來,其風流處便連童貫亦是歎爲觀止,將自己腰間一對美玉解下相贈,燕青推辭不過,只得拜謝受了。
燕青拜謝去後,童貫復將那份禮單看過,袖中又取出一封書信,只見那信封上分明寫着落款:蔡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