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冰顏(二)



良久,積雪落,寒星起,佳人睜眸。

“景闌,我們似是很久沒有來這裡了吧?”

“嗯。很久了,久到我都忘了時間了。”

“我們再去看一看她,好嗎?”

她定定地看着他,金眸之中閃着微光。

“這裡天冷,又到了夜晚,我們還是先回去吧。”

霍景闌一反常態地拒絕她,他似乎並不想她再次看見她。

“可是,我下次來這裡又要等到何年何月呢?”

語氣之中有旁人不易察覺地懇求。

“明天我們再來吧,現在已經晚了。”

“我就看她一眼,可好?”

卿詞緊緊回握霍景闌的手掌,微涼指尖顫動了他的心。

霍景闌側頭看她良久,重瞳深處是複雜的光影。

“好,就看她一眼,看完就走吧。”

他終於妥協,扶了她的手臂便往冰湖上面走去。

“哥哥,我們不要埋掉母親好嗎?”

白衣女童死死摟着懷中的檀木盒子,她亦步亦趨地跟在男孩身後,不住地哀求。

“妹妹乖,母親已經不在世了,要將她埋掉,才能令她得到安息啊。”

“可是,可是……”女孩的鼻子已經酸澀起來,“卿詞不捨得啊。能不能放在冰河裡呢?”

在前面快步走着的男孩突然停了下來,女孩猝不及防,撞在了他不高的脊背上,連同臉上的淚珠一起,濡溼了他的衣裳。

“卿詞真的很想時刻見到母親麼?”

他掏出懷裡的布巾擦了擦女孩臉上縱橫的淚,以一種“哥哥”的姿態接過她懷裡摟着的木盒,“如果是這樣,哥哥這次就順順妹妹的意,把母親冰封在冰湖下面吧。”

那一天,他們“埋葬”母親的事,至今仍歷歷在目。

歧雨谷前代谷主殷無先在機緣巧合之下,救了已然在堅冰之下昏迷過去的他們。

男孩和女孩都是渾身染血,蒼白的脣和臉,毫無溫度的身體,然而女孩即使在昏迷中,仍是緊緊抓着男孩的手。

而男孩的懷裡,則是揣着個死不瞑目的女子頭顱。

“谷主,他們的手分不開。”

一個藥侍說

道。

“分不開麼?”

殷無先停止了把脈,他低頭思索片刻,說道:“既然分不開,就先別分開,快點準備一間暖氣充足的房間,他們還有救。”

“是。”

氣氛徒然緊張起來,谷中各人都按照吩咐前去準備。

殷無先那一晚在房間裡置了三十個火爐,將這對雙生子泡在從石室溫泉那裡取回的水中一天,才堪堪使他們恢復了常人的體溫。

三天之後,男孩當先甦醒過來。

腦海之中仍是血色一片。

敵人無波的目光在眼前閃爍不定,他有點分不清自己身在何方。

唯有掌中些微的暖意將自己的神志拉回。

側頭,便看見他妹妹稚嫩的容顏。

他有點驚慌,立刻伸手嘆了嘆她的鼻息,當察覺到那微弱的呼吸時,這才鬆了一口氣。

她仍在沉睡。

他們還沒有死。

竟然,沒有死。

男孩靠在牆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清蒼的臉上是與年紀不相符的深沉。

他狠狠閉目,想將腦海之中慘烈的回憶驅走,然,卻不能得償所願。

這,是不是意味着,他要報仇呢?

“殺你們至親的,是出雲王宮的魚落國後。”

魚落國後,出雲王宮。

冷叔叔對他們說的最後一句話。

男孩在心中不斷思索着,但是以他現在的年紀根本不可能想象出這其中的陰謀與詭計。

“呀,谷主,那個小男孩醒了啊。”

隨着一聲驚呼,男孩的神志又回到現實之中。

“醒了,昏迷了三天三夜終於醒了啦。”

那人話音剛落,便坐至自己身邊,把起自己的脈來。

銀鬚微動,霍景闌在剛剛清醒之際便看見一片絢爛的花白。

“嗯,你小子身子骨還挺能熬啊,發着高燒居然還能那麼快地醒過來,把你的脈象似是之前有靈丹護體?”

那人自顧自地說着,突然又伸出手掌摸了摸霍景闌的額,粗糙的大手磨得霍景闌的皮膚有點生痛。

“嗯嗯,我知道了,是清心丹的作用啊,你小子真大命啊。而你妹妹……”

殷無先嘆了一口氣,並沒有將下半句話說完。

然而手臂之處卻被人死攥着,低頭便看見那個男孩冥黑無神的眼眸。

“大師,我妹妹怎麼樣了?我妹妹她究竟怎麼樣了?怎麼她還沒有醒呢?”

大師?

殷無先頓覺哭笑不得,但是看着這對雙生子淒涼的光景,他霎時沒有了想笑的衝動。

在歧雨谷中斷症多年,遇到的奇難雜病更是無數,他本只是抱着一絲希望來試着救治這一對雙生子,想不到竟被他救活了。

至少,現在看來,哥哥是並無大礙的了。

至於他的妹妹,則很難斷言啊。

霍景闌在雪地中奔跑的時候有清心丹護體,這清心丹本不是俗物,在壓制高熱的時候同時也護住了他身體各方面的官能,是以,那寒天雪地的刺骨入肺並沒有對他造成過大的傷害,只要好好調理一番,便能如常人般活動。

只是,他妹妹卻沒有如此好運了。

能醒來自然最好,若是不能的話……

哎。

殷無先近乎憐憫地掃了他們一眼,他接過藥侍遞過來的藥,對着霍景闌說道:“你妹妹身體沒有你那麼好,過一會兒就會醒來的了,你先喝藥,再次病倒可不好啊。”

過一會兒?

即是過多久?

霍景闌仍想問下去,但又怕對方不耐煩,只好悶着頭將那碗苦藥喝了下去。

那三天的等待時間是漫長的。

十四年之後,霍景闌仍記得那時候候在妹妹身旁的煎熬,慘白灰黑的臉,不再紅潤的雙脣,就連那呼吸都是安靜的。

他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自己的手從他妹妹的手中扳出來,扳出來時,他的手因爲對方握得太緊和太久,而完全變了色。

他的妹妹,在冰下的時候也是很害怕的吧,儘管她毫不遲疑地揹着自己從敵人眼中無畏地跳下冰河,但是,那一瞬間,死亡來臨,任誰都會心生恐懼。

“母親,我們來看你了。”

語氣輕柔,似是怕驚醒水下沉睡之人。

回憶戛然而止。

霍景闌回神,也和卿詞一樣,望向那被千年堅冰冰封的——

女子頭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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