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泠清泉,裊裊炊煙,青山碧水間掩映重重茅舍,但見一粗壯漢子揹負薪柴,自山間小路走下,大步向那斜刺裡一素雅小院內而去。
進得院門,便見一名男子正蹲在地上,手執小鏟,細細將手中花草種入泥土,雙手翻弄泥土,白皙十指上,褐色淤泥如此醒目。
那男子一席素錦長袍,後襬已落在地上,白髮束冠,脣邊含着一抹笑意,觀之令人便升如沐春風之感,只可惜那眼卻是銀灰之色,霧濛濛一片毫無神采,顯是看不見的。
那人聽得門響,微微側過臉來,溫聲道:“可是六哥來了?”
“是我。”壯漢入了院門,解下薪柴堆於門側,自懷裡取出一小囊上前,放於院中石桌之上,轉而道:“花先生,你定的藥材俺就放這裡了。”
花先生放下手中工作,溫和道:“麻煩六哥了。不知六哥可是未曾用過飯食?”
六哥憨然一笑:“花先生太客氣了,俺老六路上用過乾糧,就不麻煩你罷。”
“怎會是麻煩?年餘前在□負重傷落於山中,若非六哥將在下救回,怕是早已成爲山中野獸果腹之物了。如此大恩七童時刻銘記於心,不敢或忘。”花先生——七童懇切道。
“嘿嘿,僅是舉手之勞罷。”六哥憨笑,又道:“你嫂子尚還在家中等俺……你也知三月前三哥進山……俺還照顧嫂子和老夫人,就不留了。”
這村內民風淳樸,同齡之間宛如一家兄弟,均以哥弟相稱,那三哥便是這一年齡之中排行老三之人,天生得一副好脾氣,待人接物和善無比,於村中人緣極好。
三月前其進山採藥,卻是突然失蹤,村內人皆猜其可能已遭不測,留下方纔懷胎五月之妻與年逾六十耳聾目瞎的老母,令人扼腕之餘,村內中人皆不由照顧這寡妻老母一二。
七童雖因貌不同於常人而鮮少出門,那三哥遇不測前又聽聞得了大病,已少在村內走動,因而從未與三哥碰過面,卻也聽過這人行事,當得上一聲君子之稱,得知其竟是似遭不測之後也爲之惋惜。他性子溫和,又會些醫術,自薦爲老夫人與三嫂調理身體,因此也算是與三哥家頗爲相熟。
七童道:“六哥且稍待一二,在下昨日爲老夫人看病,已備好藥材,你我同去便是。”
六哥道:“可耽擱你用飯?”
七童笑道:“自不會耽擱。”
六哥這才應下,背上柴薪,兩人出門向村西而去。
三哥住處頗爲偏遠幽靜,附近僅有兩處空屋,三嫂已近臨盆,坐於院內躺椅上小憩。
兩人進屋各自打了聲招呼,三嫂起身見得兩人,蒼白臉上擠出微笑:“你們怎的又來了?早已說過莫要如此顧及我與娘咧,香娘還是能照顧得了孃的。”
“這不柴打得多了,用不完,這兩日天陰怕是要下雨,方纔送些過來。若是給了他人家,哥哥們皆比俺力壯,怕是家中柴還用不完哩。若是嫂子不要,俺豈不又白忙?”六哥道。
香娘也知六哥僅是理由,但話已至此她也不好推脫,只能道:“香娘謝過六哥了。”
七童在一旁溫聲道:“嫂子,老夫人今日感覺如何?可是好些了?”
香娘神色略顯擔憂,道:“娘她自夫郎不歸之後便一病不起,今早似是被夢魘住了,方纔才睡下,香娘擔心……”
“夢魘住了?老夫人這莫不是中邪?”六哥大驚。
“倒真像是中邪。”香娘又道:“娘於夢中直呼‘還我兒命來’‘妖怪’‘莫佔我兒之軀’云云……怕是因夫郎之事傷神,因而受了邪祟入侵。”
七童聽得香娘之言,神色驀然變了一變,又掩飾般垂下眼簾,凝神細聽。
六哥道:“村長認得些道長,許是能幫忙做法。”
香娘喜道:“如此也好,娘這樣……委實令香娘不能安心。”
七童忽而出言打斷道:“在下方纔想起家中有事未決,怕是需先行告退。”
香娘道:“花先生怎的如此匆忙?也不坐坐?香娘想的先生今日來此,尚多做了飯食,還欲感謝先生。”
六哥道:“先生所做之事可需俺幫忙?你畢竟眼睛不便……”
七童搖頭道:“無須如此,雖對七童而言此事着緊,但實則並不如何複雜。”
他拿出藥材囑咐道:“嫂子,這乃是老夫人與你所用之藥,在下已記好字,煎藥之法還和以往一般。”
香娘接過藥材,點頭道:“多謝先生。”
“不必,在下這便告辭了。”七童搖頭,轉身離去。
回至家中,七童直衝入屋內,撲往牀頭一木盒前,小心打開後,卻見內裡爲一卷已是泛起黃的畫卷。
七童取出畫卷,細細展開,但見畫上之人長髮斜披於肩頭,紮成一束,一席杏黃色長袍,俊美溫潤,好似謫仙無二。
“又隔百年,終是……再得你消息……”七童指尖細細摸索畫卷,笑容溫暖。
自榣山他爲角離所害後,七童曾於龍淵部族外甦醒,但等他千辛萬苦修行大成,得以不驚動旁人進得部族之內時,恰逢女媧收走焚寂,角越憤而投爐,亡矣。
自此後,尋覓愛人猶如大海撈針,幾番命運弄人,剛得消息,急切趕至,七童所見,卻已是一介殘軀,而那抹魂魄已不見蹤影。
而今,已是千載,七童年歲已不可知,幸而修爲深厚,他尚有時間可追尋下去。
是夜,七童淺眠,忽覺有人施法,匆忙披衣趕至,三嫂院落外卻有一隱蔽的迷幻結界。
七童難耐激動,身形一幻,已是半透半顯,猶如虛影,但見其邁步,無驚結界便已入了院門。
結界之外,一片寧靜,但僅一步之隔,結界內,卻聽得一老婦人與香娘驚恐大呼之聲。
“妖怪!你怎的還能活命?!我與香娘那時明明……明明將你棄於崖下!”
七童欣喜之情驀然凝固,他似是察覺了什麼,渾身止不住微微發抖,硬是停下腳步,維持旁人不可見的虛幻之體,靜靜聽着。
院中,一身形修長,一席青衣,相貌俊秀溫潤卻面色慘白的男子正站在當中,老夫人與香娘卻是憤怒看他。
“娘子……爲何……你明是說,不會怕我,不會懼我……”
香娘嘶聲道:“妖物!!我那時若不如此說,你怕是會立即取我性命!我腹中仍有我夫孩兒,怎能就此死於你手?”
男子面色豁然大變,晃了晃身子,幾近站立不穩:“娘子……”
“我香娘從不是你這怪物的娘子!”
老婦人接口道:“你佔了我兒身體,還要佔得我兒之妻嗎?”
男子慘然道:“娘,我自六歲起便已與你朝夕相伴,多年養育相伴之情,你……全然不顧?”
老夫人怒道:“住口!你害我兒性命,我只恨自己瞎了眼,未能見得你竟是害了他……居然生生養了殺子仇人二十載!我當真該在那時候就將你掐死!”
七童驀然捂住胸口,那裡疼如針扎,讓他幾近忍耐不住。
男子無法說話,怔怔立在那裡,聽得昔日愛侶與慈母,如今竟是恨他欲狂,恨不能……恨不能讓他從未存在於此世過一般。
忽而,男子勾脣而笑,彷彿方纔悲痛僅是假象,溫文道:“我當真好奇,爲何昨日你們方纔對我愛極深,爲何僅是得知我身世,便棄多年相處之情於不顧?那些情~原也是假的麼?”
男子笑聲愉悅,便聽兩聲悶哼,老夫人與香娘竟動彈不得跌倒在地,老夫人當即暈過去了,香娘有孕在身,這一摔當即痛吟一聲,滿頭冷汗,只覺腹中漸漸陣痛起來。
卻是她情緒大起大落之下,又經這一摔,要生了。
男子饒有興致看香娘笨拙翻身,手捧肚子痛到打滾,笑意盈盈,滿是快意。
多少傷痕痛苦,又藏於眼中?
七童耐不住那痛吟,忽而現出身形,走上前道:“三哥。”
男子悠然回頭,看到身後那人,驀然一怔,眼神頗爲複雜,繼而又笑道:“怎的?不藏了?”
“三哥,嫂子快生了。”七童微微側耳聽香娘□□,按捺下心底複雜情緒,極力冷靜道:“孩子是無辜的。”
香娘聽得花先生所說的話,似也知曉今日她無倖免之理,痛呼道:“放過……我……孩子……放過……他……求……求求你……”
七童心軟,經不住腳步微動,那男子眉眼一利,拂袖擊來。
七童從未防備面前這人,竟是被生生擊飛,撞於牆上又跌落回來,跪伏於地大口嘔血,已是動彈不能。
比起渾身骨碎般疼痛,比起他較常人難忍疼痛折磨,最令七童痛苦之處,卻是這一擊出自於那人之手。
“即是要看,便好好呆着。你這般有趣,不若當個見證~!屆時到了陰曹地府,也好有話說。”男子笑道。
血肉筋骨細細切開……
怦怦跳動的紅心拿於掌中細撫……
白淨的臉染了血,黑色的眸子全然溫柔,雪亮的刀沒入肉中,細細剔出骨來。
掙扎,慘嘶,哀嚎,漸漸衰弱,漸漸安靜。
忽聞一聲嬰兒啼哭響徹院內,青年滿目死寂,低頭看着懷中那滿身血污的柔弱嬰兒,良久,方纔落下淚來。
“……果然還是冷了……”
“流出時尚且溫熱……也不幾刻,便冷了……”
“爲何不能接受……爲何稱我怪物……”
“哈哈哈……”
男子蒼涼而笑,忽而皺眉,轉頭看向角落,本應在那裡的銀髮青年,卻已經不見蹤影。
良久,男子似是想起什麼,眉眼疏開,淡淡道了聲罷了,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