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儀按照流程宣讀了外公前半生的功績,對於他的後半生倒是寥寥數語概括。
那些前半生的作爲,於我而言是陌生的,最後那簡潔的“安享晚年”,卻讓我感觸良多。其實他並沒有安享晚年,他替子女把兩個孩子扶養成人,不論是表哥還是我,都習得一手好字,有力道有風骨,都說是得外公真傳,其實不過是被外公每天逼着練出來的。
表哥今天沒有到,因爲他在做更有意義的事,也是外公所期盼的事。
母親最終從醫生成了軍醫,跟隨部隊穿梭在祖國的邊邊角角多年;舅舅選擇了文職,最終成了政府要員。但我看得出來,外公把自己未能完成的心願寄託在了表哥身上,他希望表哥能夠穿着那身軍裝走到人生的盡頭……
念及此,我看了看身側坐着的嫂子,紅紅的雙眼,悲傷絲毫不比我們少。
表哥高中的時候便把嫂子帶回家了,那是我第一次見她,瘦瘦高高的,與我的羸弱不同,嫂子一看就很健康,笑起來溫溫和和,看着不急不躁,給我的第一印象就像開在早春裡的玉蘭花,高壓清潔卻又堅強。
那時候的舅媽尚還年輕,還認爲自己能安排孩子的人生,堅決不同意表哥和嫂子在一起。當然,她的顧慮也是爲了表哥好,嫂子家是做生意的,她覺得兩個家庭完全無法融合,害怕青春期少男少女提前品嚐禁果,更害怕表哥最終一段失敗的婚姻。
“孩子們的事,讓他們自己來就好,我看小依就很好,脾氣好,有主見,獨立,也會照顧人。”表哥上大學後,還是和嫂子藕斷絲連,外公便開始勸舅媽。他骨子裡帶着外公和舅舅的倔強,不論舅媽這幾年怎樣阻攔,收效甚微。
大學畢業,表哥要去部隊,和家裡商量先和嫂子定親,然後再走。
“行,爺爺替你去做你父母的工作,你安心和小依談戀愛。”外公看着孫子愁眉不展,爽快的答應了。
後來不知道外公怎麼開展的舅媽的工作,我只記得表哥是在第一次休探親假的時候定親的,當時嫂子一襲紅衣,驚豔四座,表哥笑得開懷,外公依舊是那副笑眯眯的表情……
定親後的四年,舅媽卻依然不樂意這門親事,也許是忙於事業,對嫂子的關懷很少,也從不提及表哥的婚事。
直到表哥二十五歲的那年,我考上T大,外公叫來舅舅和舅媽慶賀,第一次正式提起了表哥的婚事。舅舅一直懼內,家裡的事都是舅媽做主,所以這件事上舅舅也沒有發表意見。
“既然你不表態,那這件事我就做主了。我去約親家談一談,然後查日子把孩子們的婚事辦了。”外公沒有給舅媽說話的機會,舅媽便在沉默中當上了婆婆。那時候年輕氣傲的舅媽,還沒有看透感情不是門當戶對的產物,而是兩廂情悅結出的果實。
我記得我剛出去上大學的那年,外公很忙,忙着給表哥收拾新、籌備婚禮。寒假的時候,我和外公趙阿姨他們一起把裝修好的新房佈置起來,嫂子那時候工作很忙,只有週末和假期能陪我們選傢俱,爲他們的新家忙碌,大家都累並快樂着……
大前年外公徵求了表哥和嫂子的意見,問他們是否願意去B市。嫂子很痛快的答應了,並迅速的換好了工作,提前帶着小川過去了。
我是後來纔想明白的,那會我經常提想去讀樑老師的研究生,想來是外公上心了,並做了後續的安排,表哥和嫂子也是知情的。
今天坐在這裡,很顯然嫂子流露的悲傷不比我們少。
追悼會在我控制不住的回憶中結束了,我不知道臺上一個個位高權重的領導講過什麼,等我回神的時候,身後的賓客已經離場了。
洛迦伸手牽起我的手,向站在大堂門口送賓客的長輩們走去。
“伯父、阿姨,我帶璐璐回去了。”洛迦對父親和母親道。
“阿瑾還好嗎?”母親問。
“我還好,媽,您照顧好自己。”我答。門外的風迎面吹來,我感覺到自己臉上一片冰涼,才恍然發現原來早已淚流滿面。
“好孩子,你這樣,外公會擔心的。”嫂子拿出紙巾,仔細的給我把眼淚擦乾,卻有新的流出來。
“我來吧。”洛迦接過嫂子手裡的紙巾,帶着我走了出去。
他帶我找了處安靜的角落,站定,“璐璐,哭完了就好好生活,讓外公安息吧。”
洛迦好聽的聲音裡帶着淡淡的無奈,淡淡的寵溺,起音微揚,落音很穩。洛迦對聲音和情緒的拿捏都恰到好處,輕易就讓我失去了防備。
於是我哭了,泣不成聲……
哭了很久,彷彿眼淚把心裡的悲傷帶走很多,感覺心情沒有之前那麼沉重了。
“哭完了擦乾眼淚,跟我回家。”洛迦沒有把手裡的紙巾遞給我,反而是伸手扶住我的後腦勺,力度柔和地給我擦眼淚,還不忘挖苦一句,“醜死了,果然再好看的臉也駕馭不了哭鼻子。”
回到家,洛迦煮了一碗清湯麪,放了一點鹽,幾片菜,一個荷包蛋。
“璐璐,好好吃飯,你邊吃邊聽我說。”我點頭,拿起筷子開始吃麪。
“我是軍區醫院從Q大附院申請調過來的,我的工作任務是外公的病情。”洛迦語速不慢,卻表達清晰,“現在外公離世了,我也需要回去了。我請假到後天,你認真考慮一下,是跟我回B市,還是留下來陪你的父母。”
我仔細的思考着洛迦的問題,如果留下來,反而會讓父親、母親爲我操心,他們還有各自的事業,特別是母親,回來的這些天,雖然陪着外公,卻也一直關注着她之前所在地放的情況。
菱菱放完寒假就回去準備畢業論文了,昨天外公的追悼會,她和學鵬都趕回來了,但是後天也要回B市。
“我和你們一起回去吧,在那邊好好準備畢業設計和論文,也要開始找工作了。”外公犧牲半生培養我成材,我不能白白浪費外公這麼多年的心血。思考良久,我決定回B市好好努力,過我自己的生活。
“好,那我們晚上和伯父、阿姨他們說一下,明天去和你爺爺叔叔們道別,然後我們回B市。”洛迦已經把一切都規劃的這麼妥當了,我點點頭,繼續吃麪。
“好了,這兩天都沒好好吃東西,今天吃這麼多就可以了。”正吃着,洛迦把我的筷子抽走了。這兩天不覺得餓,也不知道飽。
“哥,你去休息休息吧,這段時間你也累壞了吧。”洛迦從外公住院就隔三差五的陪牀,期間還在T市軍醫大正常上班加班。外公去世後,又幫着母親和舅舅聯絡葬禮細節,雖然追悼會和墓地的相關事宜上面已經安排好了,但是瑣碎的事情卻仍有許多。
我看到他漸漸有了黑眼圈,好看的面容日漸憔悴。
“哥壯的很,你休息休息吧,臉色白的都分不清你的臉和背後的牆了。”洛迦笑着說。
……
晚上父親和母親一起回來的,看到我和洛迦在客廳便知道是有事情要說,兩個人換好鞋都在沙發上坐好,等着我和洛迦開口。
“伯父、阿姨,我和璐璐商量了一下,璐璐決定跟我回B市,一邊準備畢業論文,一邊找工作。您二位以後是怎麼打算的?”洛迦問道。
“璐璐,你是不是怕媽因爲你留在T市啊?”母親聽完立刻問道。
“不是的,媽,我還沒畢業呢,還是要回學校的。”我趕緊回答。
“那畢業以後呢?你想回來的話,媽可以留在這裡,和你一起生活,怎麼樣?”母親問道,第一次見母親這麼寵愛我的樣子,反倒有點不知如何應對。
“媽,您不用因爲我留下來,我已經二十四歲了,不是小孩子了,我可以照顧自己的。”我認真道,“我們都應該有自己追求的事業,有自己的生活軌道。”
“阿瑾,不是這樣的。”父親打斷我。
“爸、媽,請聽我說完。外公離世,對我們的打擊都很大,但是我也清楚得知道了我存在的意義,外公耗盡半生心血撫養我長大,培養我成材,我不應該渾渾噩噩地以身體不好爲藉口,不求上進。相反的,我應該爲社會做貢獻才能不辜負外公半生光陰都花在我身上。”我不徐不疾的把自己的打算講了出來,父母聽完表情動容。
“阿瑾,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父親聽完說道。
“您放心,我會照顧好自己的身體的,我還要給你們養老呢。”我笑道,“爸、媽,你們放心去做自己的事情吧,我有表哥表嫂,有洛迦哥,有菱菱在身邊,不會有事的。”
“伯父、阿姨,你們放心把她交給我們,璐璐不想你們肩上在扛起家國天下後,還要擔心她。既然如此,那我們很樂意成爲你們的後盾。”洛迦道。
“小洛,謝謝你。”母親不好意思的笑了,“我和你伯父是合格的中國軍人,卻不是一對合格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