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瞟了一眼仍舊在吹簫的文鈔,見他並沒有其他動作,只是嘴角輕輕地劃出一道淺淺的微笑。
我沒有立刻採取動作,因爲我發現這年輕的店主似乎並不介意我滿臉怒氣的站在這裡,彷彿早就知道我會來一樣。還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那就等一等,我看他還能坐多久。
文鈔的這一曲吹的是《飛雪玉花》,曲子透着淡淡的憂傷,但卻靜謐含蓄,滿腹深情,這和外邊的雪景正相得益彰,我想,就算是最冷酷的殺手,此時也會被那簫聲融進黑白的天地裡,何況我不是殺手,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燕門術士而已!所以我無法強制自己從音樂裡擺脫出來,更不要說去拿靈符和桃木釘了!
一曲終了,天已經漸漸發白,文鈔緩緩放下肖衝着紅衣女人淡然一笑說道:“這曲子經過春夏秋三季有點生疏了,最後的高音部分有點氣息不足!”
紅衣女子笑着甜甜地說道:“很唯美啊,不是你生疏了,是天突然轉冷,你的嗓子有點幹,記住最近每天喝三杯菊花茶!”
文鈔全然不顧我們五個人在場,深情地注視着女人看了好一會,眼中閃過一絲愁緒,最後又恢復了笑容說道:“你放心吧,我會的。嗯,今晚穿着紅色旗袍的你光彩照人,漂亮極了!明晚應該是個晴朗的月夜,我在院裡給你彈箏好嗎?”
女人害羞地笑了一下說道:“謝謝,那明晚上見,你有客人,先忙吧!記得早點休息!”
文鈔點了點頭,起身和女人緊緊地抱了抱,女人便款款地走回隔間裡面去了!
整個過程,我全程握着懷裡的靈符,可無論如何卻下不了決心拿出來。
從二人的關係來看,很明顯是戀人關係,可是這女的明明早就死去了,文鈔不可能不知道,他眼神裡的那一絲憂鬱也證實了這一點。原來這個世界上還真有人和鬼談戀愛,而且極盡風花雪月,極盡才華和溫柔……
見女人進屋後,文鈔才轉過頭來,一臉歉意地說道:“各位快坐吧,剛纔照顧不周,希望大家別介意……”
大炮咋咋呼呼地笑着調侃道:“行啊,掌櫃的,您這是金屋藏嬌啊,真是郎才……”
“你不是鬼,對嗎?可你卻在和鬼戀愛!”我直接打斷大炮的話,目光逼着文鈔問道!
“老肖,你說什麼?”一白他們幾個以爲我在說瘋話,紛紛攔着我!
“這位兄弟說的沒錯!”文鈔忽然開口說道,一白他們被嚇了一跳,傻愣愣地看着文鈔!
“兄弟果然好眼力,她確實不是人,但也不是鬼,只不過是一個能說會走的行屍而已!”說到這裡的時候,文鈔飛揚的眼神忽然黯淡了下去!
文鈔從茶几下面拿出一包菊花,分放在六個茶杯裡面,一一倒上水推到我們跟前,自己也端起一杯喝了兩口,然後纔給我們講起了他的故事!
我叫文鈔,說起來也曾經是個燕山道徒,修法於羅盤山,我師父是道內一偏門人士,不太愛參與道內事務,因此羅盤山和其他道內名山走動較少。她叫梅婧,是我青梅竹馬的師妹,當然也是我的戀人。我們那時候年輕氣盛,對師傅獨守羅盤山感到無趣,我倆便相約一起訪遍道內名山,見識一下那些道內正門的法術,等從燕山由西到東走一遍後,我們就在一起,陪師傅一起終老羅盤山,永不再過問俗事。
我們先後走訪了包括東猴頂、鬼人峰在內的燕西三十六名峰,最後來到了道內聖山雲霧山,還商量從這裡再訪燕東三十六峰……可是,那一天忽然降起了瓢潑大雨,我和婧兒臨時夜宿在山上一處破損的道房內。入夜後,雨越下越大,最後山洪滾滾而來,而我們所在的道房正坐落在一處瀕臨溝谷的林子邊緣……
等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個山洞內,周圍除了一些吃的,還有的,就是婧兒的遺體……我悲痛欲絕,想拔刀自刎,這時候忽然從山洞外進來了兩個人,一個是絡腮鬍子的大漢,另一個是器宇軒昂的年輕人。
絡腮鬍子罵我沒出息,白白浪費他們的力氣救我,我知道他是想激將我,讓我活下去,可是我心如刀割,去意已決。那個年輕人想了想卻說道:“你若真的捨不得她,我到有個辦法,不過需要你的同意和她魂魄的認可……”我連忙點頭,於是在他的幫助下,婧兒的肉身得以不腐,魂魄有所依憑,便成了一具行屍。
儘管我們雖然沒有陰陽相隔,但是卻永遠不能結爲夫婦了,不過這個結果已經讓我很滿足了,能以生死相許,婚姻也不過是一種形式!
因爲她終究是一具屍體,無論是回羅盤山還是生活在鬧市,我們都不會得到別人的祝福,所以我就再也沒走出這座山。後來我將所有的積蓄拿出來,買了這個破廟,將它給建成了驛站,也做成了我們的家!
我承認我的心被文鈔的故事感動了,可是我的大腦還在快速的運轉着,我不得不質疑道:“文鈔,你年紀輕輕,可你話裡話外彷彿故事已經發生了多年,你說‘那時候年輕氣盛,對師傅獨守羅盤山感到無趣’,難道你覺得你現在的年歲很大嗎?而且據我所知,南羅盤山以前確實也是燕山道轄籌範圍,但我卻知道,近四十年來,它是本省現存唯一一處無人林區,你們又是怎麼在山上學法的呢?所以說,你的話可謂是漏洞百出!”
文鈔點了點頭,笑着說:“小夥子,孺子可教也,你確實很聰明!不過我也沒有撒謊,你要驗證的是這個嗎?”
說完,文鈔便站了起來,一隻手扣住臉頰,用力一扯,一張臉皮被活生生撕了下來!
所有人都被驚得張大了嘴巴,連我都懷疑自己是不是出現了幻覺!看着那張被撕下來的完好無缺的臉皮,我不禁大驚失色道:“你竟然會燕山道行修術的鬼臉?”
在西大天的時候,肉和尚和小姥爺曾說起燕山六門,當時肉和尚感嘆,自己專修行修術多年,行修諸法無不精通,唯有這鬼臉不得要領。小姥爺則回憶說,他師父燕雀子自稱也不會鬼臉,似乎這門方術需要的主要材料是生剝下來的人皮,貼在人臉上後,經過腐屍散糜爛接口,在用一些特殊的藥物經過治療才能達到目的。第五代祖師爺燕平子認爲此門方術容易被邪念者所用,而且過程過於痛苦,所以於他之下,歷代門徒都不用研習!可是眼前的文鈔卻精通此道,除了讓人感到驚訝外,更多的是驚悚,因爲任何一個人都會想到一個問題——人皮何來?
聽到我的問題,文鈔蒼老的臉激動地抖了一下,說道:“我本以爲會把你們這幾個孩子嚇到,沒想到不僅沒嚇到你,而且你竟然還知道燕山道失傳的鬼臉,加上你手腕上的狐齒符在這深夜裡還泛着熒光,看來你該是燕山道門新生代重點培養的人物吧!”
我一手握着匕首,慢慢站起來,另一手指着那張人皮面具說道:“既然如此,我就不再相瞞了,我叫凌肖,燕珪是我的小姥爺,也是在下的家師,這次前來就是來尋找他。作爲同門,我且問你,你這鬼店裡的人是不是都是你殺的,皆爲你所奴役!大丈夫敢做敢當,要真是你所爲,你就大大方方的承認,今天我就算拼了性命,也會爲道門除害!”
文鈔一愣,隨即笑了,指了指茶几上的人皮說道:“你是說這個?以爲我爲了人皮而殺人?呵呵,儘管你錯怪了我,不過我倒是很喜歡你,有股子老燕山的氣勢,敢做敢爲,俠肝義膽,年輕就是好啊!”
我知道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我也會懦弱、自私甚至平庸和荒唐,無需誰的褒獎和讚賞,不過我最受不了的就是凌辱,那對死去母女慘狀歷歷在目,我不可能因爲這幾句話而放棄我自己的原則,所以等文鈔一說完,我仍舊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我要的是他的回答!
文鈔見我仍虎視眈眈地看着他,咬了咬嘴脣,回頭看了看隔間關緊的門,便站了起來。他開始一個一個解開長衫的扣子,然後脫掉長衫,再解開襯衣的扣子,動作不快不慢,臉上平靜如水。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麼,但卻慢慢擡高了匕首,只要他敢耍手段,我一刀就刺過去!
解開最後一個釦子,文鈔擡起頭笑着說道:“女孩子可以選擇轉過頭去,不過膽子大的可以選擇說不!”
木木和菁菁不知道他要幹什麼,畢竟這一晚上驚悚不斷,所以都選擇轉過身去了。
文鈔朝我們三個笑了笑,便把襯衫掀開了。我的天,這是一個什麼樣的身體啊,整個軀幹,都是十釐米見方深紅色的疤痕,一塊連着一塊,第一眼看上去,彷彿這個人就是用一方方肉拼接起來的一樣。仔細看才能看得出,實際上這些疤痕是被割掉皮膚後形成的。
我被這個人的堅強和兇狠驚呆了,一個敢用自己的皮膚製作面具的人,得有一顆多麼強大的心啊!
“四十五年,九個面具,自己的皮膚具有更好的性能,不僅方便製作,而且保鮮性好,一個面具足足能夠用五年!”文鈔披上襯衫,重新坐下,娓娓說道,臉上的表情仍舊很簡單,彷彿說的都是別人的事一樣!
“爲什麼非要製作面具呢?”我醞釀了很久,才擠出這幾個字!
“怕她傷心!”文鈔禮貌地爲我們又倒上一杯茶,繼續說道:“當初幫我的那個年輕人曾說過,梅婧在我有生之年都將保持年輕的容顏,等我死後,梅婧就會去轉世投胎,可是我因爲改變天輪,死後卻將遭受懲罰,魂魄灰飛煙滅,永不再生!倘若梅婧看到我越來越蒼老,一定會非常傷心的!”
聽文鈔說完,木木緊緊的把頭貼在我的後背上,身子輕輕顫抖着,我知道,她哭了,其實我的鼻子何不反酸呢?
一白也別過臉去,自言自語的念道:“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風雨。天也妒,未信與,鶯兒燕子俱黃土。”
六個人坐在茶几身邊,竟一時無語,只聽見爐火崩裂的啪啪聲和外面大雪壓折松枝的斷裂聲!
“對不起啊,害你壞了一個面具!”我覺得自己的聲音沙啞極了。
文鈔笑道:“沒關係,這個面具已經用了四年多了,我早就想再換一個新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