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話:滋味

從容老爺那兒出來時,卻是他先沒來由地開口:“雨停了。”

“呃?”喬小美有此些錯愕,望了一眼他那頎長瘦削的背影:“喔,是嗎?”

沒頭沒腦的“今天,很開心。”他說。卻沒有說明到底是誰“很開心”。

“喔,是啊。”喬小美不知該說些什麼,唯有輕點了一下頭,輕喃着敷衍。

之後,兩個人便又都陷入了沉默,無語地來到分別的樓梯口。

然而,他卻並沒有停下,繼續下樓。

望着他那孤獨挺拔的背影,她忍不住問,“上哪兒?”卻在問出口的那一剎便已後悔莫及。

他在臺階上站定,轉過身來:他比她要高出很多。平時,他總是在俯視她,而她則是在仰視。現在,他比她低了兩個臺階,剛剛可以平視她那純淨剔透的水樣明眸。

“花園。”他的語氣似乎很平靜,表情亦一貫的淡漠,唯有一瞬不離盯着她的眼神卻灼烈得炙熱!

“呃——,”她害怕會被他的眼神灼傷,迅速地垂下眼簾,輕咬了一下薄脣:“那麼,晚安!”

他很想問她:願意陪我一起走走麼?

可是,話到嘴邊,卻也成了:“晚安!”

雨後的空氣格外清新,夾雜着泥土和青草的氣息在安謐的花園裡靜靜瀰漫。

微涼的天氣令人覺得頭腦清醒,只是濃重的夜空,卻仍看不到半點星光:那麼濃郁!那麼凝重!

手中點燃的菸捲在黑夜裡,忽明忽暗:像是他現在的心情!

口中又漸漸瀰漫起她包的餃子,那鮮美無比的味道!

明明使不得吃,卻一口一口全部吃完!

明明還想要更多,卻不能開口討要!

手中的香菸沒吸半口,卻已是一地的菸蒂!

他始終不愛抽菸!

卻仍很喜歡在寂寞的時候點上一支,靜靜地看着它在指間燃燒殆盡:讓那嫋嫋升騰的煙霧將自己的視線模糊;讓那漸漸散開的香味將自己的嗅覺麻痹;讓那一點忽明忽暗的火光將自己內心的空虛填埋!

時間悄悄地流淌,就像一條靜靜的,相擁的河!

這樣的日子,過得很煎熬,卻又似很美妙!

每天,他吃過她做的早餐,去上班工作。

她留在家裡,照料爺爺,陪伴奶奶。

每天,他帶着期待下班,回家。

她已準備好了晚餐,等他開飯。

每晚,他倆一起陪爺爺奶奶,聊天說話。

然後,一起下樓,離開。

只是,她不再屬於他:她叫他“容少爺”。

只是,他不再擁有她:他叫她“喬小姐”。

像不一家人,卻又不是一家人:他們早已剝奪了彼此的資格。現在的他倆,只是熟悉的陌生人!

有着各自的精彩與無奈:宋若誠對喬小美的關愛一如既往!而,周曼曼對容天賜的糾纏更加曖昧不清!

又是一個週末:陽光燦爛。

喬小美與容天

賜各自推掉了無謂的約會,陪容老爺複診:比起跟沒有感覺的人在一起談情說愛,不如陪伴尊重的人上醫院看醫生!

又是創造奇蹟的一個星期!

容老爺的情況好到不能再好,欣喜若狂的鐘教授甚至已經開始着手構思手術計劃了!

所有的人都像是看到了無限的光明和希望,臉上笑容明媚得如窗外的絢爛的陽光。

離開前,一直都很開朗活潑,風趣健談的小樑醫生卻突然地變得忸怩靦腆起來,急急地攔下即將走出診室的喬小美,伸手從白大褂的口袋裡掏出一包糖果,伶俐的口齒一下子變得有些木訥:“小美小姐,送給你。”

喬小美的臉上掛着柔美的微笑,聲音也很是馨甜,不過卻是在婉拒:“謝謝你,小樑醫生。可是,我不愛吃糖。”

“小美小姐!”樑波顯得很緊張羞澀,臉上的笑容卻很真摯誠懇:“這個是紅糖薑糖,活血的,不很甜!上次,你跟我握手的時候,我發現你的手指很涼,臉色也有些白。就想,小美小姐可能有些貧血。所以,才託人買了些義烏薑糖,送給你的。”

樑波的懇切令喬小美不忍再拒絕,只得收下薑糖,握在手中,喃喃地說了句:“謝謝,小樑醫生,讓您費心了。”

“哈哈哈——”站在一旁的鐘教授撫掌大笑了起來:他與樑波情同父子,對愛徒的心思也很瞭然。他本人也很喜歡乖巧體貼,溫婉可人的喬小美,便故意羞着徒弟:“波仔,你小子什麼時候‘馬大哈’變‘有心人’了?”

樑波紅着臉,用手抓着頭皮:“老師,我什麼時候‘馬大哈’啦?我對工作可從來都是一絲不苟的!”

“是呀!”鍾教授卻依然在開心地打趣:“你小子工作是挺好,可對別的事有這麼上過心嗎?”說完,又“呵呵”地笑個不停。

衆人也跟着笑了起來,只是笑有百種,其中滋味,各人各體會!

從醫院出來,已近晌午,容老爺心疼小美做飯辛苦,提議在外頭吃。容老夫人立即附和,容天賜見爺爺的精神大好,奶奶興致也極高,便也愉快地答應,調轉車頭,駛向市中心。

勞斯萊斯行駛在繁華的商業區,容天賜微微側過臉,體貼地詢問:“爺爺,您想吃點什麼?”

容老爺望着窗外鱗次櫛比的高樓,輕嘆了一聲:“上‘九重天’吧,隨便去看看‘容大’。”

容大:九重天——

容老爺一行四人的到來,顯然令九重天的餐廳經理和掌勺的張大廚有些措手不及!

誠惶誠恐地將四人恭迎進最豪華的“蘭”字號包廂,斟上茶水,遞上菜單,便又畢恭畢敬地站在一邊等他們點菜:容老爺,容老夫人,容天賜各自點了幾道,唯有喬小美遲遲未點。

以前,喬小美曾和容老夫人來過“九重天”。與她有過一面之緣的張大廚,以爲她不點菜是因爲沒有合胃口的菜品,便很熱情地推薦起來:“容少奶奶,今天的千島湖胖頭魚很新鮮,不如給您上一份川芷燉魚頭吧?清爽美味又滋養益氣。不然,蟲草全雞也很

不錯,正宗的放養土雞,吃蟲子和玉米粒長大的,肉質特別鮮嫩,而且已經用火文煲了三個多小時!還有-----”

張大廚的一聲“容少奶奶”叫得大家都很尷尬,他自己卻還渾然不知,仍在眉飛色舞的推薦着自己的拿手好菜。他是個粗人,雖然,也早就聽說過容少爺與容少奶奶分手離婚的傳聞,但,他對喬小美的印象很好,而且,見她又是與容家祖孫三人一起來的“九重天”,所以,他那裝滿美味佳餚的腦子在一時之間根本就轉不過來!絲毫沒有察覺到氣氛的微妙,仍在興致勃勃地不停說着!

“張大廚。”容天賜一聲輕喚,令滔滔不絕的張大廚終於住了口。

容天賜端起杯盞,抿了口甘醇的“碧螺春”,漠漠地吩咐:“你說的每道菜都上一份,記得燒得清淡些。”

“好咧!”張大廚依然神情無恙,開心地應着,樂呵呵地退去了廚房。

同他一起離開的餐廳經理卻是狐疑滿腹:傳聞是真的嗎?容少爺真的跟容少奶奶離婚了嗎?爲什麼他們還會一塊兒上這裡來用餐?而且,很明顯,容少奶奶在容家極受寵信!容老爺和容老夫人看她的眼神比看自己的孫子還要寵溺! 豪門深似海,普通人又哪能看得透呢?

一頓飯,四個人吃得極沉默:心情太沉,再精美的佳餚進嘴裡,竟也索然!

白天,陽光燦爛;夜晚,月光如水。

這一晚,離開容老爺的房間,喬小美破例沒有直接回自己的臥室,而是來到了花園裡,在一張長椅上坐了下來。

長椅邊有一株月桂,月光透過樹梢,斑駁地落在喬小美的身上,將她整個人籠罩在朦朧的月色中,忽明忽暗的光圈隨着微涼的夜風帶着樹葉的搖動在她身上飄乎。

嘴裡含着薑糖,她低着頭,將雙手交握着放在大腿上,腳尖纏在一起離開了地面,兩條纖細的小腿輕輕地前後晃動着,恬淡得如同傾瀉的月光。

“睡不着麼?”一個低沉的聲音在她的頭頂盤旋開來,迴盪在安謐的夜裡。

“嗯。”她沒有動,仍低着頭,望着自己微晃着的腳尖,含糖的口中輕輕地“嗯”着。

他在她的身邊坐了下來,掏出煙來,默默點燃,卻沒有抽,嫋嫋的煙霧在他的指間升騰,飄散。

就這樣,靜靜地坐了很久,誰也不開口。

是,不能?還是,不願?

喬小美口中的薑糖終於融化殆盡,她站了起來。

“要走麼?”容天賜也跟着站了起來,狠狠地吸了一口煙,急急地問。

“嗯。”喬小美攏了攏自己套在棉布連衣裙外的針織小開衫,輕聲地呢喃:“有點冷。”

他又狠狠地吸了兩口煙,將口中的煙霧長長吐出:“那就快回去吧。”

“嗯。”喬小美用雙手緊緊抓着攏在胸前的衣襟,舔了舔嘴脣:“再見!”

他望着她單薄的背影,將手中的煙扔在了地上,用力踩滅,擡頭看了看不知何時躲進雲層裡的月亮,握緊雙拳,剋制着自己:“再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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