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梗概:跟着母親長大的托馬斯從小患有自閉症,母親帶他多次求醫無果。上學後他受盡了老師的批評和同學們的嘲笑,直到好朋友戴維的出現。由於少言寡語,托馬斯從小養成了寫日的習慣,他每晚睡覺都做夢,每天都堅持將夢到的事物記錄下來。一次偶然的機會,他在打掃學校儲藏室的舊書時,無意中發現了一本別人藏在那裡的日記。他和戴維一同閱讀了這本紀錄作者親身經歷的日記,卻逐漸被主人公離奇的經歷牽扯進去……他們試着調查日記的真實性和作者的真實身份,卻逐漸陷入一場匪夷所思的黑暗漩渦……
《灰色地帶》講述了一個異常灰暗的故事。主人公在無意中發現了一本日記,好奇心促使他不由地往下探索,卻驚奇地發覺其中隱藏着大量的秘密,由此引出一連串的案件和驚人的黑幕,主人公深陷其中,被一同捲了進去,他只有不斷地尋找並揭開真相,才能從無邊無盡的噩夢中掙脫……
第一章 自閉症
媽媽第一次帶我去看伍德醫生的那年我剛滿五歲,醫生對我進行過檢查後同媽媽談話的時候我則坐在門外走廊的長椅上。椅子對我來說太高了,我坐上去之後兩腳都沒法着地。
“您的兒子恐怕患有自閉症,太太。”我聽見醫生說。
接着是一番詢問和作答。媽媽告訴醫生說我很晚才學會說話,說得很少而且發音也不清楚。起初她以爲我的耳朵有問題,但後來耳神經的醫生否定了這一點。
“本來我以爲送他去幼兒園以後情況就會改變一些,”我聽見媽媽難過地說,“但幼兒園的老師昨天打電話說,如果我兒子繼續不肯開口,那他們恐怕也無能爲力。”
“嗯……”伍德醫生停頓了一下,似乎是在做筆記,“孩子同他父親的關係怎麼樣?”
“他的父親很忙,”我聽見媽媽說,“他很少有時間陪孩子,這難道不是美國父親的通病嗎?”
如果當時我稍微大一點,也許就會走進去糾正她。我從小就沒見過自己的父親,母親一貫的說法是他在我出生前被一場車禍帶去了天堂。
伍德醫生看上去有一把年紀了,頭髮花白,帶着一副圓邊的小眼鏡。他爲人和善,尤其喜歡小孩子。每次有人帶着小孩子來看病,他就總會給他們瑞士糖吃。他這麼喜歡孩子,卻從來沒有自己的。他這人又單純又木訥,年輕的時候倒是追求過幾個女孩子,可是跟那些姑娘們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是大談弗洛伊德,這並不能吸引女孩子,所以一直沒有結婚。後來他豁出去一輩子單身,把所有精力全部放在事業上。爲了解悶他在自己狹窄的單身宿舍裡養了幾條魚,分別取了愛慕過的女孩的名字。有一次他在醫院加班好幾天沒回家,再次回到單身宿舍的時候他的姑娘們都泛着白肚漂在了水面上。醫院裡並不看好他的藝術,只是看在他如此心地善良而且一把年紀還孤苦伶仃可憐他才才允許他繼續留在醫院裡。
我什麼也沒說,只是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發呆。對面的牆上是一扇寬大的窗戶,窗外院子裡的綠色植物正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很多年後我還記得那個下午,樹的葉子在陽光和微風中跳躍着,窗外的一切彷彿都充滿了生機。
正當我看得入神的時候,一個人進入了我的視野裡——確切地說是一隻手先進來的——手上拿這個長方形的東西,開始我以爲是一本書,看清楚後我認出那是一個硬紙皮的筆記本。我擡起頭來,那人衝我笑了笑,示意我接過他手上的東西。我伸出兩隻小手抓住那個本子,當時我幾乎不會寫字,但不知爲什麼我收到這份禮物的時候心裡特別高興。我撫摸着它略微有些粗糙但結實幹淨的封面,這是屋子裡傳來伍德醫生的聲音。
“您就不妨先按照我說的辦法培養和訓練您的孩子吧,如果有進展或有什麼問題歡迎您隨時再來這裡。”
我快速擡頭看了看,剛纔的那個人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走到了走廊盡頭,只剩下一個模糊的背影。
“那麼謝謝您了,伍德醫生。”
我跳下椅子把筆記本藏在印有小幽靈蓋茨比的衣服裡面,接着轉身看到伍德醫生把媽媽送了出來。他和善地拍拍我的腦袋,說了句“祝你好運,小夥子!”我回報給了他一個靦腆的微笑,然後媽媽拉着我的手離開了。
回到家後我將筆記本放進了自己的小藏寶盒裡,和其他的一些小玩意兒放在一起。不知爲何我小的時候偶爾總會收到莫名其妙的禮物,一次媽媽帶我去教堂做禱告的時候,她轉身的空當有個人遞給我一張印着難懂經文的書籤,我翻過來倒過去看了老長時間也沒領悟其中的意思,後來就幹隨同那個筆記本一起放進了我的小藏寶盒裡。而這些東西媽媽都不知道。有時我會異想天開地認爲送我東西的那個人就是我未曾謀面的父親,或者是他的使者。但遺憾的是由於從小記憶力差我從未在那幾次短暫的碰面中記住那個人的模樣,通常是將禮物放進小盒子後的第二天醒來就會忘記他的樣子,就好像一切都是在夢裡進行的一樣。
我從小就喜歡做夢,這恐怕也是我這個笨頭呆腦的傢伙唯一擅長的事情。我從記事起就開始做夢,而且每晚都做。不管我夜裡醒幾次,每次睡着後都會繼續做。我甚至打個盹兒都會做夢,或者更確切地說,只要我進入睡眠狀態,夢境就會貫穿始終。但我並不認爲這是件苦惱的事情,相反的是我喜歡做夢,喜歡千奇百怪的夢境。我甚至一直以爲,沒有夢境的睡眠該會多麼枯燥乏味,那寂靜黑暗中的若干小時。
我的童年並沒有多少快樂,上小學的時候由於安靜木訥、口齒不清,我成了同學們的笑柄和愚弄的對象。課堂上我最怕老師叫我讀課文,每次都是緊張得舌頭髮僵,下課後同學們總是一波波地嘲笑和戲弄我,他們嚷嚷着:“木頭腦袋,木頭腦袋,笨嘴巴的托馬斯!”幸運的是我從來就是個逆來順受的小呆瓜,或者是已經習慣了這個樣子。
上學之後媽媽又帶我去看了一次伍德醫生,因爲我的話還是那麼少,腦袋還是那麼笨。我學會寫字以後伍德醫生建議媽媽說不如讓我寫寫日記,用嘴巴說不出來的事情說不定可以用文字來表達。
“這樣好嗎,醫生,他會不會說得更少?”
“通常人沒都會這麼認爲,”伍德醫生說,“但實際上寫字會鍛鍊孩子的思維,引導他們敞開心扉,表達自己想要表達的東西,從而會對自閉症有所幫助。”
“好把醫生,”媽媽說,“我就照您的辦法回去試試。”
那天回去的時候媽媽刻意路過一家小賣部給我買了個普通的小本子,回到家還找出她上學的時候用過的一支鋼筆,幫我灌滿墨水。
“現在它就是你的了,”媽媽把筆遞給我說,“用它寫任何你想寫的東西。”
我十分感激,也特別興奮。母親離開房間後我便拿着筆和本子來到桌子前,卻沒有馬上就寫。這是個不錯的主意,我想,幹嗎不把我做過的夢都記下來呢?那些夢多有趣呀,如果能每天把它們一一記下來該是件多麼有意思的事情!接着我幾乎是馬上想到了五歲時有人在醫院送我的那個筆記本,於是我從牀底下把藏寶盒拖出來,吹掉上面的灰塵,然後將它打開,那個深顏色的筆記本就安靜地躺在裡面。我把它拿出來,愛惜地捧在手裡,心想如果我真的打算寫點兒什麼,這個有些神秘來頭的本子無疑是最合適的開端。
小學結束的時候,那本厚厚的筆記本已經被我寫滿了。我每天都記,有時還將在夢裡看到的事物畫下來,完成之後,這筆記本便成了一部帶有插圖的書,拿在手裡頗有成就感!升中學的時候母親給我買的那個普通筆記本又被我寫了一些。這似乎成了我的一個習慣,也成了我生活中最大的樂趣。我每天記錄着自己的夢境,並樂此不疲。
自從我開始寫日記的那天起,母親就再也沒帶我去看過伍德醫生。也許是他認爲那個老醫生的治療和建議根本起不了什麼作用,那乾脆就不要在一趟趟地白跑了。我的日記她也從來沒看過,甚至不知道我得到過一本深色封面的後筆記本。她對我的秘密一無所知,或者根本就沒有經歷過問。母親是個會計,雖然在經濟不景氣的時候換了好幾個地方,但她一直乾的就是這個。我們現在住的是外祖父母留下的老房子,已經很舊了,但母親收拾得很乾淨。她是個勤快的人,踏踏實實地工作生活,踏踏實實地做人。她沒有什麼追求,也從不像其他女人一樣愛慕虛榮。她常說我們都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我們的幸福就是過平平淡淡的生活,並用自己的雙手來維持這種幸福。而我就是她生活的全部,是她打拼的動力。
後來聽說伍德醫生退休了,在自己簡陋的房子裡開了傢俬人門診,但生意冷淡。上小學的時候我去看過他一兩次,他養了條小型的雜種狗,見了人就會夾着尾巴走開。上中學以後我再也沒去看過那孤獨的老人,因爲我生活中有了很多新的事情。人們總是在忙碌中逐漸遺忘。
聖布里諾教會中學是所類似於慈善機構的傳統學校,教學方法老套古板,但紀律卻很嚴格,這一開始可讓我吃了不少苦頭。我口齒不清,老師卻像是故意要讓我出洋相似地一個勁地“關照”我,如果我表現的不好(實際上幾乎每次都很糟糕),就會成爲老師數落的對象和同學們的笑柄。這樣弄得我總是在大家面前擡不起頭。下課的時候教室裡走廊裡一片喧鬧,而我只是坐在自己及靠牆的角落裡埋頭做自己的事情。我隨身帶着母親給我買的那個筆記本,不上課的時候就一個人在那裡寫寫畫畫。
“你畫的是什麼?”有一次我在本子上塗鴉的時候聽到一個聲音這樣問。我擡起頭來,發現時鄰桌戴維,他似乎在很好奇地盯着我的本子。
“能讓我看看嗎?”
我有點不大明白,但還是把自己的手從本子上挪了開來。
“天哪,你畫的這是牛吧?很像是《格爾尼卡》上面的那隻!”
“格爾尼卡是什麼?”我沒頭沒腦地問。
“就是畢加索畫的那幅著名的壁畫呀!”他說,“你的風格和他真的很像,你學過作畫嗎?”
“不……呃……”我完全懵了,我根本不知道畢加索和他的什麼格爾尼卡,也不知道他爲什麼對我畫的東西這麼感興趣。“實際上,它是我在夢裡見過的。”我說。
“什麼?格爾尼卡?”
“不,這頭牛,或者也不能算是牛,它在我夢裡的樣子很奇怪,牛頭馬腿,有點兒四不像!”
“你還能記住在夢裡見到的東西?”他顯得很吃驚,“而且還能把它們畫下來,真是了不起!”
“哪兒啊,我只是隨便畫畫……”
“能給我講講嗎?你的夢。”
我更懵了,從來沒有人向我提出過這種要求。
“這……”
這時上課鈴響了,同學們全都衝向自己的座位。
“放學後我們一起走,別忘了!”戴維很快地衝我說了句,然後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那天放學回家的路上,我把自己關於四不像的那個夢講給了戴維聽,他聽得很認真,還時不時地問我一些問題。我一開始語氣有些不自然,但說到後來不知不覺地就順利了。我甚至陷進自己的故事裡,感覺從來沒有如此自然地表達所想的事情。
故事講完的時候,我們已經離家很近了。原來我們住得並不遠,只是我一直都不知道。分手時戴維說我講得很精彩,希望以後能經常聽到這樣的故事,最好是每天。
進門的時候母親問我爲什麼這麼高興,大概我當時的表現的確很反常。我說自己今天一口氣說了很多話,而且說得很清楚。母親問老師是不是表揚我了,我說那些話是跟戴維說的。母親很高興,又回去廚房做飯了。我沒跟進去,因爲我不想跟不知情的人說日記的事。當是知情者只有我自己。從那天開始我和戴維就一起上學放學,而且一起做作業一起復習功課。我一有時間就給她講自己做過的夢,他也總給我講很多有趣的事情。和我不同的是,戴維是個樂觀開朗的男孩,他興趣廣泛,尤其喜歡各種新奇的事物,他自己設計過一種下雨就會自動關窗戶的裝置,很簡單,使用衛生紙搓成的紙繩和一根彈簧做成的。紙繩系在外面,一下雨就會被水淋溼斷開,裡面的彈簧就會自動將窗戶關上。可是這個辦法並不好使,紙繩的力量太小,剛繫上去就被彈簧拉斷了。不過戴維還總是喜歡嘗試不同的東西,他自制飛鏢,還自制過打火機,結果他老爸點菸的時候差點兒把鬍子燎了。爲這他爸還揍了他一頓。他老爸是個超市送貨員,膀大腰圓,年輕的時候就很有暴力傾向。戴維的母親是個墨西哥人,說一口流利的西班牙語和蹩腳的英語。他父親總管她叫“黑妹”。戴維六歲那年,黑妹提着一大箱行李深夜離開了家,走的時候臉上還帶着瘀傷,從那再也沒有回來。戴維跟我說這些的時候我們已經認識一年多了,已經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他說的時候很平靜,甚至沒有一點難過的樣子。但隨後他給我的那個笑容卻暴露了他內心的一切。我什麼話也們說,只是叫他跟我來。我把他領進自己的房間,然後在他好奇的眼光下俯身將牀底的盒子拖了出來。我打開盒子給他看自己的收藏品,並講出了每一件收藏品背後的每一個故事,包括書籤、石頭,當然重點還是最初的那本深色硬皮筆記本,我從頭到尾都講了出來,包括醫院走廊裡的神秘男子,以及自己這些年來一直記錄夢境的習慣,還講了伍德醫生和他的雜種狗,和有關收藏品的所有經歷過的事情。
戴維聽得幾乎入迷了。“天哪!”他興奮地說,“你的收藏簡直太珍貴了!沒有多少人能記住自己做過的夢並把它們寫下來。你長大後真應該把所有這些全都合成一本書,書名就叫《托馬斯夢遊仙境》!如果有可能的話我們也許可以拍成電影,那肯定很有意思!”我又聽懵了,我從來沒有想過這些,但同時又很興奮,顯然是好朋友的提議提醒和鼓勵了我。戴維說它支持我就這麼一直寫下去,並保證回去後會馬上幫我做一隻大一點的盒子以便能珍藏更多的日記。當時我高興不已,畢竟有人可以分享我的秘密並支持我繼續努力是我之前想都想不到的好事。
但問題隨之也來了,我從未將自己記日記的事情告訴母親,如果我一直寫下去會需要很多的本子和墨水,我需要這些東西的時候該怎麼跟她開口呢?但很快我想起了她經常說的一句話——自己動手。於是我在周圍的鄰里之間扮起了雜務工。我把那本寫了一半的筆記本倒過來充當賬本:修建草坪一美元;從超市捎東西多的一美元,少的50美分;剷雪一美元;給狗洗澡大的一美元小的50美分;洗車一美元,自行車50美分……就這樣我每天辛勤勞動,而且業務越來越多。
我用攢下的第一筆錢買了一本精美厚實的硬皮筆記本,第二筆多一點的錢買了一隻小豬形狀的存錢罐,並給它取名叫多莉。這是戴維已經爲我做好了一隻小木箱,只有老式電視大小,卻很輕巧。爲了表示感謝我請他吃了冰激凌,令我驚訝的是他居然從沒吃過這東西。我用第三筆錢買了一瓶墨水和一支新鋼筆,這次我是帶着多莉一起去的,當我把數以百計的硬幣一股腦倒在櫃檯上的時候,老闆娘的眼鏡都快從鼻樑上掉下來了。“以後別再這樣了,好嗎甜心兒?”她從眼鏡上面看着我說。她綽號“奶媽”,原因是她很能生,結婚不到半年就有了孩子,這個剛會走路第二個又抱出來了,第二個還沒斷奶,第三個又呱呱墜地。這樣一來她的雜貨店幾乎成了育兒室,孩子們有的在地上跑,有的在籃子裡哭,有的被抱在懷裡餵奶,真是想不熱鬧都不行!更難得的是老闆娘非常開放,甚至有男性顧客在的時候她都會毫無顧忌地敞開胸懷給孩子餵奶。如果遇到這種情況我都不敢看她,只是低着頭給了錢拿着東西就走。
在這樣的努力下,我初中三年竟然寫了六本日記。戴維每天都讀我的日記,有可能的話我們還扮成夢裡的角色,像是演情景劇一樣模仿夢境。戴維還樂在其中地幫我把較長較清晰的盟寫成故事,或者畫成畫。幾年來我們的成果越來越豐富,從中得到的樂趣更是無窮無盡。我們甚至已經盤算着長大後出書拍電影,並以之爲奮鬥終身的事業。
在這樣的忙碌與快樂中,我們升入了高中。我們的高中是在一所名叫霍爾德伍德的寄宿學校上的,其破舊與嚴格程度毫不亞於之前的聖布里諾中學。我和戴維同住一間宿舍,進去後去發現比豬圈好不到哪兒去。這裡面垃圾成堆,塵土滿地,被撕掉一半的海報頹廢地耷拉在牆上。我們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屋子打掃乾淨,然後開始擺放自己的東西。我們的牀放在屋裡兩邊,共用一張書桌,兩口小櫃子和一間不大的衛生間。學校裡有一個讀書借閱室,雖然不及大學的圖書館,但對我們來說已經是件讓人高興的事情了。可不幸的是晚上宿舍樓裡到點就熄燈,所以我們只能偷偷地打着手電在牀上看書。高中的課程幾乎每天都排得滿滿的,而且課間休息的時間很少,所以我不得不時常在上課的時候寫日記。有一次我在上生物課的時候趴在桌子上畫畫,卻不幸被老師發現了。她將我的畫沒收,並叫我去教室外面罰站。幸虧我畫的是張草圖,如果被沒收的是我的寶貝日記,我難說不會半夜裡摸進辦公室,把自己的東西偷回來。被罰站的時候我的腦子裡想的仍然是夢裡的情景。我又夢到了那座廢棄的老房子,自從上中學以後我已經不止一次地夢到它了。它的樣子看上去破敗不堪,陰森可怖,外面爬滿了常春藤,臺階上落滿了枯敗腐朽的落葉。在夢裡我每次都會踏着這些臺階一步步接近那緊閉的大門,但每次當我將手放在那奇形怪狀、佈滿灰塵的門把手上的時候,夢就會突然醒來。
我正想着的時候,又有一個人從教室裡走出來站到了我的旁邊。我們對視了一眼,相互一笑,然後各自老實站着。過了一會兒旁邊的人向我伸出一隻手:“託尼!”
我也伸出一隻手跟他握了握:“托馬斯!”
然後我們繼續罰站。
託尼是和我一個班的,班裡的同學都叫他“毛小子”,大概是(我自己猜的)因爲他的頭髮。他的頭髮不長,但特別亂。跟他同住一間宿舍的人說託尼有三“不見”,一是從沒見過他梳理頭髮,二是從未見過他疊被子,三是從未見過他正常走路。他走路的時候一顛一顛的,好像腳下踩着拍子。託尼就像是搖滾歌手和街舞男孩的結合體,他總是反戴着帽子,袖子捋到胳膊肘。像他這樣的學生就是同學的活寶老師的麻煩,然而他自己總是一副樂呵呵的樣子,管誰都叫“夥計”。有一次他不知從哪兒弄來幾本小飛俠的漫畫,還給了我一本。我們在課堂上看得入了迷,結果被老師當場抓了個正着。漫畫全部被沒收了,我們還被罰去打掃衛生。老師給我們一人一些工具,並叫人把我們帶到一個很難找的小屋子裡,叫我們打掃那裡面的衛生。後勤樓市學校的一座舊樓,沒用了卻一直沒有拆掉,現在充當倉庫和後勤辦公室,對於我們學生來說沒有“特殊關照”一般是沒有機會到這裡便去的。我們被帶進去的那間屋子看上去像是間儲藏室,裡面排滿了高高的書架,每排架子上都堆滿了書,豎着擺不開就橫着羅在上面。帶我們來的人叫我們把整間屋子和裡面所有的東西全都打掃乾淨,並且注意不能損壞東西,然後扭頭就走了。
那人剛走託尼就把手裡的水桶往地上一撂:“什麼鬼地方,”他捏着鼻子說嗎“還不如叫我去打掃則所!”屋子裡的氣味的確很難聞,估計停屍間也就跟這差不多。所見之處沒有一個地方不蒙着灰,估計已經很長時間沒有活人進來過了。
“這些破書都沒人要了,還打掃它們幹嗎!”託尼大聲抱怨着,一邊在架子中間來回轉悠。
“你就將就着點兒吧,”我說,“我們這不是在挨罰嗎,就是給咱們找活兒幹罷了!”
他沒再作聲,我開始把梯子架在一排書架旁邊,拿着撣子準備先從上面開始打掃。
“嘿,這裡居然還有整套的儒勒·凡爾納全集!放在這兒真是可惜了,不如我們把它帶回去!”託尼從一個我看不見的地方大聲說。
“你最好還是別打它的主意,”我說,“不然真的會叫你去打掃廁所!”
我們用撣子一層層地打掃着架子上的灰塵,一邊捏着鼻子以防會被嗆到。那些書籍在塵土被除掉後露出真容,我發現是一些教學輔助用書、工具書、少部分文學書籍,以及哲學、法律之類的書。我們先用撣子挨個撣一遍,然後將地上厚厚的一層土打掃乾淨,待空氣中的灰塵消停得差不多了,我們便開始了更細緻的工作——用抹布和酒精擦拭所有的書籍。我們登上鋁製的梯子,按部就班地進行着自己的工作,託尼一邊大談小飛俠裡面的情節,說到興奮的時候還手舞足蹈的,真擔心他那會兒會從梯子上掉下去。我就安分多了,不厭其煩地把橫在上面的書挪到一邊,仔細擦拭着下面的書籍,然後再挨個挪回去。
一個小時後託尼又開始抱怨腰痠脖子疼了,這時我也開始感覺自己的脖子有些酸。託尼說不如我們直接把酒精潑上去然後走人,要麼乾脆一把火將這些該死的破書燒了,反正也沒人來翻它們。我說不如咱們先坐下來歇一會兒,反正也沒人看着。聽到這個提議託尼雙手贊成,立馬從梯子上溜了下去。我的一隻腳正準備踏下去,這時無意中發現了什麼不對勁。我的餘光捕捉到了一點特別的東西,那本書之所以顯得不尋常是因爲它的書籍上沒有書名。出於好奇我隨手將那本書抽了出來。那是一本硬皮書,抽出來之後我發現封面上竟然也沒有書名。我打開扉頁期望能從上面找到答案,卻發現只是一張白紙。我接着把它掀過去,卻有了更驚奇的發現——後面是帶橫格的紙,上面都是手寫的文字。我奇怪地連翻了很多頁,每頁都是如此。這時我才恍然大悟,原來這不是一本書,而是一本日記!不知爲何我對自己的發現欣喜不已,接着隨意找了一段快速閱讀。這時託尼不知從什麼地方轉了出來:“我還是想把那套儒勒·凡爾納全集帶回去,我從小就喜歡他寫的故事!”
我把日記合上揣進懷裡然後躥下梯子:“整套書目標太明顯了,帶走恐怕有些困難。”我跟他說,“要是你答應替我保密的話,我會非常感激你的!”
他奇怪地看着我,我敞開外衣露出日記的一角。“老天,你拿的是什麼寶貝?”託尼說着就朝我伸出一隻手。
我趕緊把外衣合上:“只是一本普通的小說,你不會感興趣的。我之所以想看是因爲小時候老爸給我講過裡面的故事。”我第一次發現自己竟然會說謊,而且能把謊話說得自然大方。託尼表示同意並很講義氣地保證決不會把事情透露給別人。爲了表示感謝我叫他剩下的時間隨便休息,把所有的活兒都交給我。他聽了高興地拍着肩膀叫我好兄弟,然後顛兒顛兒地看他心愛的儒勒·凡爾納去了。
走的時候我們向這裡的管理員請示,那人看了看我們倆蓬頭垢面的樣子——他只有一隻眼睛是正常的,另一隻全是眼白,看上去特瘮人——知道我們沒有偷懶,便擺擺手把我們打發走了。
那天剩下的時間我用在了做功課和寫檢查上面,晚上回到宿舍裡便裡裡外外地清洗自己,熄燈的時候剛爬上牀。戴維說我可以看他的筆記,上課的時候他全記下來了。我說自己累了,明天再補吧。他沒再說什麼,換好衣服準備睡覺了。我拿出那本日記,打開手電翻了翻那厚厚的本子,裡面所有的字都是用鋼筆寫的,字體豪放,但很工整。從紙張和墨跡的顏色上看大概有些年頭了。我轉頭看了看戴維那邊,他已經躺下了。我覺得如果瞞着朋友獨自享用未免有些自私了,於是叫起戴維要他過來一塊兒看。他坐到我的牀上,掀開第一頁,上面寫着“洛基·盧卡斯”,顯然就是這日記的主人。下面還有一句話:
我的生命是否真的有意義?爲了尋找答案,我決定將自己的經歷以回憶錄的形式寫下來,看能否找到自己的價值所在。
這是走廊裡傳來了腳步聲,我趕緊把燈熄滅。房門的玻璃上出現了搖晃的手電光束,接着慢慢地移了過去。“這裡就跟牢房一樣!”戴維看着門口低聲說了句。過了一段時間,走廊裡的聲音逐漸消失了。我再次打開手電,掀過第一頁和戴維接着往下看。
我決定用英語寫這本回憶錄。母親去世後我就不再說德語了,因爲那只有我們自己聽得懂。她當初之所以嚮往美國,是因爲在她心目中這裡是片自由開放的土地。可當她歷盡千辛萬苦地來到這裡,卻發現這裡依然禁錮着自己的靈魂。
看到這裡我們相互對視了一樣,心想難不成寫這本日記的是個外國人?我們帶着疑問接着往下看,雖然時間已經很晚了,雖然明天還要早起,但是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我們沒有一點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