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拉出生在戰後一片創傷的普魯士,她小的時候就習慣了在瓦礫間穿行,看着人們面無表情地行走在城市的廢墟中。她發誓長大後一定要離開這個人間地獄,尋找一片自由土地開始新的生活。一次偶然的機會,她聽說美洲大陸地廣人稀,是一片充滿嶄新生命力的自由樂土。那裡有着無比廣袤的草原,只需很少的錢就可以在西部買一大片土地,擁有屬於自己的農場。有了這樣的嚮往,她從小便很勤勞,省吃儉用,不停地勞動以求今後能過上自己渴望的生活。她家裡窮得揭不開鍋,父母親整日辛苦勞作也填不飽肚子。小海拉四五歲的時候就去別人房外撿煤渣,還去市場上撿別人扔掉不要的菜葉子和爛土豆,回家洗洗煮了充飢。
再大點以後海拉便開始販賣報紙,以及各種各樣的小雜貨。有一次剛下完一場冷雨,她抱着一隻盒子瑟瑟發抖地走在街道上,這時一輛灰色的吉普呼嘯着開過去把她帶倒了,她趴在了泥濘冰冷的道路上。吉普車揚長而去,她爬起來一看自己身上已經都溼了,一盒子的雜貨也被打翻在泥水裡。她坐在盒子上號啕大哭,發誓以後再也不要過這種日子了。
十幾歲的時候海拉便開始給人家打零工,各種又髒又累的活都幹過。每次累得腰痠背疼,每次被老闆罵得狗血淋頭的時候,她就會想想美洲西部的廣闊草原,想想那自由奔放的生活,想着自己現在受的所有苦所有罪都可以換來今後自由的生活,就什麼都可以忍受了。
一次她在一張報紙上看到了美國紐約自由女神像的照片,那種**肅穆的形象立即感染了她。她把那幅照剪下來貼在自己房間的牆壁上,每天都看,以從中獲取無窮的希望與力量。
十七歲那年海拉的父親死於勞累與飢寒,第二年母親相繼離世。海拉用全部的積蓄爲他們辦理了後事,然後賣掉家裡所有能賣的東西,將僅剩的一點生活必需品和衣物裝進一隻箱子裡,從牆上揭下自由女神像的照片放進去提着就走了。她已經對這座骯髒破敗的城市沒有任何留戀。
海拉輾轉北上,一路打着零工。就這樣不到一年的時間她便來到了北部的沿海城市不來梅,也就是在那裡她遇到了伊戈爾·庫曼。那是她第一次看到大海,相信距離自己的夢想更近了一步。只要攢夠足夠多的錢,她就可以買一張船票,跨越大洋到達彼岸的自由國度。
她和伊戈爾·庫曼是在一家酒吧裡認識的,那時她在那裡工作,一次一名長着絡腮鬍的顧客刁難她,伊戈爾出面解圍,爲了幫她壓驚還輕她喝了一杯。庫曼年輕氣盛,充滿活力,有着一頭整齊有形的金色頭髮。然而給她印象最深的還是那雙經濟與社會的藍眼睛,有如那無邊無際的藍色海洋。海拉初次見面就沉浸在了那一汪深藍裡。伊戈爾說自己是個水手,過着自由自在的生活,去過很多地方。海拉問他去沒去過美洲,他說美洲是自己最想去的地方,如果不是戰亂他們早就去了。他說一打完仗就馬上去那裡,他喜歡那裡的西部牛仔。
就這樣,志同道合的兩個人很快便墜入愛河。庫曼大膽直接地向她示愛,對她說戰爭結束後一定要帶她去美洲。他們將在西部擁有一片屬於自己的農場,養很多很多的牛、羊和種馬,每天看着它們在廣闊的草原上自由奔跑。而這正是海拉一直嚮往的。所以當庫曼想和她初嘗禁果的時候她並沒有拒絕,雖然她知道自己錯了。
幾天後伊戈爾來找她並深深地吻了她。他說自己要去打仗了,他說他要去爲元首效力,爲日耳曼人的征服盡一份力量。元首說日耳曼是世界上最優秀的民族,日耳曼人一定會統治世界。他們在海邊吻別,海拉看着他上了船。船駛離海岸的時候海拉笑了。她不會相信庫曼的謊話,她知道他再也不會回來了。於是她轉身回酒吧辭了職,帶着所有的行李去了另一個更大的港口城市漢堡。
戰爭結束比預計來的要早,元首自殺了,德國戰敗了。海**上一艘開往大洋彼岸的船,懷着一顆激動的心離開了她的祖國。然而她的興奮很快便被暈船帶來的痛苦覆蓋了。她和幾乎一半的乘客吐得一塌糊塗,吐過之後甚至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正置夏末秋初,天氣悶熱,加之船上的衛生條件差,船裡的氣味像是焚屍坑。所有的人沒有一點力氣,不禁讓人想起了大航海時期販賣黑奴的死亡航行,只有不到一半的奴隸能活着上岸。海拉從行李中拿出那張自由女神像的照片,拿在手裡一直看着,好像視線一離開它自己就會氣絕身亡。她一定要堅持到岸上,親眼看着慈悲**的自由女神高舉着火炬迎接他們。這樣地獄般的旅行一直持續了半個月,最後海拉終於撐不住昏了過去。船靠岸的時候她被人叫醒,睜開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尋找自由女神像,卻怎麼也找不到。
後來她才知道,那艘船根本沒把他們送到紐約,原來那是一艘偷渡船,把他們帶到了南部的一個小港口卡納維拉爾角,將他們扔在那裡自謀生路。海拉的心裡一下子就涼了,她原本以爲下船後會看到一座高樓林立的城市,一片在自由女神光芒照耀下煥發着無限生機與希望的樂土。可是她看到的是如同自己離開的地方一樣骯髒破敗的小鎮,到處都是低矮的樓房和冷落的街道。
她試着跟人打聽紐約在哪裡。
“紐約?”被問的人睜大眼睛看着她。
已無須多問,那人的表情就已告訴她紐約對於這裡還很遙遠。她已經被暈船折騰得心力交瘁,想立即起程北上,無奈已經兩手空空。她的錢都買了那張把她坑苦了的船票。海拉身心俱疲,拎着行李在大街上游蕩,悵然若失。天黑前她勉強找到一家便宜的出租房,在一座破舊的小樓裡。那小樓又髒又破,廚房和衛生間都是共用的,衛生條件也差到了極點。住在這裡的大都是妓女、落魄詩人、窮困潦倒的作家藝人,以及像她這樣漂泊異鄉的流浪者。
第二天便出去找工作,依舊像以前一樣在酒吧和餐館裡打工。她想好了,自己要工作攢錢,去紐約看自由女神像,就看一眼,然後動身去西部,在那裡開始全新的自由生活。可是產生這樣的想法還沒有兩天,又出現了意想不到的事情。海拉發現自己懷孕了。
這個情況是她之前萬萬沒有想到的,這打亂了她的計劃,他恐怕要被這個新生命拖累幾年。可是她不甘心,她嚮往了、爲之苦苦辛勞了十幾年的夢想眼看要就此延期,就因爲一個再也不會見面的男子。她想去醫院打胎,可是沒有錢。她欲哭無淚,好像有一個厄運的種子在自己體內生長,擺脫不掉。這時菲奧娜給了她幫助。菲奧娜是她的鄰居,是個在街上攬生意的妓女,自從有了孩子以後容顏迅速老去,生意也越來越冷淡,現在她靠替人洗衣服維持生計。菲奧娜把自己以前換過的衣服送給海拉,還時常將自己省下一點牛奶和麪包分給她。海拉起初不願接受她的幫助,但是菲奧娜的真誠打動了她。她並不像海拉想象中的妓女那樣骯髒、卑賤,她很善良,也很有同情心。海拉臨產的那些日子菲奧娜一直在照顧她,即便這樣生產的痛苦依然讓她有些出吃不消。
“上帝啊,”痛苦之中她拼力呼喊着,“如果你願意,就把這個孩子交給魔鬼吧!”
後來她就昏過去了,醒來後孩子已經呱呱墜地。她想恨他,卻再也恨不起來。她聽說美洲西部有一條落基山脈(Rocky Mountain)很美,便給這個新生命取名叫洛基(Rocky),那裡是她一直嚮往的地方。
洛基有着和他父親一樣深藍色的眼睛,就像海一樣的藍。但是自從有了他海拉的生活更加辛苦了,她每天從早忙到晚,也只夠孩子的奶粉錢。
就在這時他認識了約翰,一個地地道道的漁夫。約翰一開始只是幫助她,但六個月後他向她表示愛意的時候海拉一口便答應了。海拉需要一個人可以依靠,她沒有什麼可以報答約翰的,只有嫁給他。他們結婚的時候洛基還不到一歲。約翰有一隻自己的漁船,有些破舊了,但還能用。他很勤勞,雖然過不上富裕的生活,但足可以溫飽。海拉向所有她周圍的婦女一樣每天辛勤勞作,似乎把所有的夢想都隱秘地埋藏了起來。
來美國兩年後他見到了以前和庫曼在一起的水手,他們說他戰後去了南美,在巴西有了自己的產業。庫曼和無數的熱辣女子有過曖昧關係,不久後還沾上了毒品。最後一次有人看見他時他正在酒吧裡朝人放狠話。幾天後他的屍體在公寓裡被人發現,家裡被砸了個底朝天,當地警察最終也沒能把他的屍首完整地收集起來。
小洛基四歲的時候便跟隨父親出海,五歲時有一次從桅杆上摔下來,約翰以最快的速度把他送到醫院,醫生說他這條命是撿回來的。約翰和海拉爲此真誠地感謝上帝,但從那以後小洛基就再也不乖了,他開始變得脾氣古怪,變得孤僻、易怒,說話時也要固執地用德語,而且還總是頂撞自己的父母親,讓他們頭疼傷心。
一年後約翰送他去上學,幾天後學校的老師來到家裡,說如果他們的兒子一直堅持說德語那學校也無能爲力。這時海拉已經懷孕了,但很快又流產。一天她在自己兒子房間裡發現了打胎藥,她把兒子痛打了一頓,約翰一整天沒說話,從不喝酒的他那天在海邊喝了一個晚上。第二天洛基從自己房間裡走出來,答應父母好好上學,答應他們以後聽話。但是有一點,他不想有人再私自進入自己的房間。
我揉了揉眼睛,戴維問我是不是困了。我們已經看到了下半夜。戴維回到自己牀上睡覺了,我躺下之前先把日記藏了起來。我可不想被宿舍管理員看到。
儘管睡得很晚我還是做了一宿的夢。我夢見庫曼四分五裂的屍體散落在一片凌亂的屋子裡,暗紅的血濺滿了牆壁,牆壁上到處塗鴉着一些不堪入耳的髒話。沒用完的毒品殘渣散落在屍體旁邊的地板上。他還夢見海拉那個被流產的胎兒,已經成了人形,但只有人頭大小模模糊糊的一團肉,被丟在滿是鮮血的地板上。海拉的哭聲從房子深處傳來,在夢裡聽上去非常悽慘可怖。洛基站在走廊的陰暗處,像是一具不動的雕像。陰影遮住了他的臉。我在夢裡繼續往前走,走廊盡頭是一扇緊閉的房門,門上刻有洛基的名字,還有一行詛咒似的文字:
KEEP AWAY
(禁止入內)
早上被叫醒的時候我是一通的埋怨,戴維說再不起來上課就要遲到了。我有些不情願地穿着衣服,我不喜歡夢做到一半時醒來——不管是自然醒還是被叫醒——夢裡要麼是有什麼秘密仍爲揭開,要麼就是有什麼好事還意猶未盡。當然好事有時候也會在夢醒遷就成爲泡影,比如自己飛着飛着就飛不起來了,或者在海里游泳,遊着遊着卻發現水沒了,自己在泥沙裡撲騰。有時候自己也有預感,似乎能感覺到夢什麼時候就要醒了,好事沒了後就不會再回來了。不過我還是很不喜歡夢做到一半的時候被叫醒,比給你一部引人入勝的好電影卻不讓你看完更讓人沮喪。
上着課的時候我哈欠不斷,下課託尼開玩笑地問我是不是做完黃書看多了。我不理他,繼續在自己的日記本上畫着夢裡看到的情景。不巧當天上了一堂生物課,課本上的胎兒圖片差點兒沒讓我當堂嘔吐。吃中飯的時候我們各自打了份燉土豆,我還可以要了烤大蒜,可還是沒把飯吃下去。下午上完課後我買了兩節電池和一幅印有愛因斯坦肖像的名人名言。雜貨店的老闆問我爲什麼不要女明星豔照之類的,我說我還想做個好學生,需要有位科學名人激勵自己。晚上回宿舍後我把名人名言貼在了房門玻璃上,恰好把玻璃全部蓋住。戴維說愛因斯坦晚年時的畫像更像是個猿人或者披頭散髮的藝術家而不是科學家。我在宿舍熄燈前將手電換上新電池,然後一拍腦袋說自己忘了買一樣東西。這時燈熄了。我說我忘了買提神咖啡。
洛基答應自己的父母親好好上學以後學習成績還算不錯。之後的十年在他的日記裡一筆帶過。在這十年中他的養父去世了。約翰在一次出海時受了傷,回來後沒幾天便死於破傷風。海拉的生活更加艱苦了,她整日一言不發地埋頭工作,卻再沒提過去紐約看自由女神像的事。那幅她保留多年的神像照片被放進了約翰的棺材裡,這是她唯一能給丈夫的東西,儘管他自己也不知道這些年是否真正愛過他。洛基跟隨母親搬過幾次家,但一直沒有離開過卡羅萊納州。他們的生活一直很辛苦,洛基長大後一邊學習一邊打工,幹過不少活頁惹過不少麻煩。這幾年他鍛鍊成了一個自食其力的小夥子,也用自己的拳頭對付過不少企圖欺負自己的社會青年。這幾年海拉很快老去,操勞已經將她變得蒼白憔悴,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大些。
七歲那年洛基有一次在河裡撈魚,用的是自制的漁網。約翰死後他的漁船就擱在沙灘上一直沒動過。他卷着褲腿在淺水裡撒網收網,撈上來的只有可憐巴巴的幾條小魚。忙活了一陣子洛基覺得腰痠背痛,他擡起頭來,在明亮的陽光下眯着眼睛。河面上波光粼粼,洛基透過光芒看見不遠處有一個人正跪在河邊喝水。那人看上去不算大,穿得像是內戰時期的農民,戴着一頂舊氈帽,帽檐遮住了臉。洛基想喊那個人,這是幾個大一點的孩子走到河邊,其中一個伸手一把將那人的帽子給擄了下來。那人立即站起轉身,他的個頭還不到其他幾個人的肩膀。
“你想幹什麼?”其中一個人說。
“我要帽子。”那人說。
“這破玩意兒有什麼好的,”對面的人說,“把它弄到我家的稻草人上正合適!我給你個玉米怎麼樣?”
“不,”那人一直盯着他說,“我要我的帽子!”
個子高的男孩甩手將帽子飛進了河裡,那個小一點的孩子接着轉身朝水裡走去。河邊的幾個大孩子笑了起來。氈帽隨着流水向下遊飄去,那人溏着過膝的河水追過去,在水面上把它撿了起來。剛纔惡作劇的幾個大孩子已經走了。水裡的那個孩子走到岸邊,身上的衣服幾乎全溼了。這是他朝洛基這邊看了一眼,洛基才知道那是個女孩子。那女孩長着一頭亂蓬蓬的棕色頭髮,她擡起拿着帽子的一隻手,用手背抹了把嘴邊的河水。那一瞬間洛基看到了她的眼睛,目光銳利又帶着一種堅定。洛基記得很小的時候在母親的眼睛裡看到過這種目光,可是後來就再也沒有過了。洛基想說什麼,可是那個女孩只看了他一眼便轉身走了。
後來洛基才知道那個女孩的名字叫羅拉,是附近一個木匠的孩子。他的父親山姆是個整日悶悶不樂的粗漢,整天看見自己的女兒就嫌礙眼,見了就轟一邊兒去。有人說山姆的妻子死後他就這樣了。據說他的妻子美麗善良,還有個同樣美麗的名字叫做湖(LAKE)。湖溫柔賢惠,山姆一直以爲她是上帝派來拯救自己的仙女,認定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可是湖得了一種怪病,很年輕的時候就死了。羅拉不記得母親的樣子,而且無論怎麼問山姆也不肯告訴她母親是怎麼死的。後來羅拉就不再問了,每天吃晚飯就自己出去找活幹,省得在家裡礙眼。
自從認識了洛基就經常和羅拉一起玩,他感覺羅拉身上有一種男性的性格,有一種渴望自由和寧折不彎的堅定精神。在她身上有一種血性,而正是這種血型讓洛基感覺她很適合做朋友。他們經常一起卷着褲腿在河裡撈魚,或是光着腳也在草地上奔跑。有時候他們爬上大樹並肩坐在粗壯的樹枝上,羅拉說,她死後會變成一隻鳥,永遠屬於風。
洛基十七歲那年他和母親搬了最遠的一次家,經過多年的辛勤勞動海拉終於攢下了一點錢,決定去北方謀生。就在他們要搬走的前幾天,羅拉的父親去世了。羅拉把他埋在母親的墓旁,那晚洛基陪她在墳邊坐了一夜,羅拉說山姆死於酒精中毒,但臨死前很清醒,他說他愛羅拉,他從來沒有告訴女兒自己有多愛她。
第二天海拉向房東交了最後一次房租,她已經把行李全部收拾好了,就放在門口的草地上。洛基把最後一隻箱子搬出來,跟母親說了聲便朝羅拉家走去。他要告訴羅拉,讓她等着自己,他會回來找她。洛基還沒走到房子那兒的時候就看見羅拉走了出來,手裡提着一隻大大的箱子,穿着自己唯一一件像樣的衣服,棕色的長髮散開披在肩上。洛基遠遠地衝她喊了一聲,羅拉回過頭來,但她沒說什麼,也沒揮手,便轉身接着走了。
“我會去找你的!”洛基想對着她的背影大喊,但聲音卡在喉嚨裡喊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