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能想到,平安縣當天發生的事件很快成爲轟動全國的熱門新聞。晴川市各級官員由此領教了自媒體時代網絡輿論的威力。陳文勝、方抱陽雙雙去職,爲自己輕慢網絡民意付出沉重代價。
風起於青萍之末,浪成於微瀾之間。最初,這似乎是一起普通的拆遷事件,不足以引人側目。如果拆遷中沒有出現令人驚悚的,梅家的房子很快會成爲一片廢墟——偌大的中國,類似的拆遷天天在發生。梅家的委屈和憤怒將在雨水的浸泡中坍塌和消解。然而,梅家選擇了一種最爲極端的抗爭方式,他們的血液裡流淌着湖南人的剛烈、叛逆、豪邁等等極具革命性的因子。當他們認爲不公和刁難來臨時,不惜以命相搏。他們在這裡生活了三十多年,儘管活得很艱難,畢竟挺了過來,八、九年前建起這幢三層的混凝土樓房。與平安縣的湖南移民相比,他們更加艱難,因爲他們連移民都不是,只是當年的“流民”。湖南移民因當年國家修建韶山灌區遷移到平安縣來,成羣結隊,平安縣爲他們分配了山林和田畝。而梅家不是這麼一回事。他們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自湘西而來,一路拾荒謀生,勉強在這裡的荒山上搭個茅棚安頓下來。幾年後才和周邊生產隊、大隊的農民搞好關係,就地落戶,有了合法的身份。
事件的主角是梅和平、王四蓮夫婦。但促成此事成爲各大門戶網站報道熱點的是他們的兒子梅亦樂,一個大學畢業在家待業的小夥子。他學法律專業,四年本科讀下來,才發現,這個專業不好找工作。你先得想方設法通過國家司法考試,偏偏考試通過率很低。多少人胸懷大志,口若懸河,立志獻身建設法治中國,可就是過不了這一關,落得空留遺憾。梅亦樂大學沒畢業就開始參加司法考試,已經考了兩次,第一次差十五分,第二次差三分。心下窩火,也不找工作了,悶頭看書,非得一鼓作氣闖過這一關。然而,他很快發現,要想靜下心來讀書並不容易。因拆遷的事,他家裡和縣政府拆遷辦公室的關係弄得很僵。拆遷辦的工作人員隔三差五上門吵一架,弄得梅家大小膽戰心驚,頭皮發麻。按照梅亦樂的意思,退一步海闊天空,拆遷補償差不多就行。父親梅和平也弄煩了,想找個臺階下,懶得爭那幾塊錢。可母親王四蓮堅決不同意,說縣拆遷辦明擺着欺負人,憑什麼一牆之隔,補償標準差別那麼大?姐姐梅亦欣、哥哥梅亦歡贊同母親的意見,覺得還沒到妥協的時候。縣政府建體育場是實打實的惠民工程,可徵地拆遷的補償標準差別太大了。距離他們一百米開外的汽車維修廠搬遷到體育場對面,置換地塊的面積比原先大一倍,另外還補償一大筆搬遷費。三、四十米外住着幾戶人家,因爲是城鎮戶口,補償標準比他們多一倍。只有他們家置換的地塊是低窪的水田,補償標準又低,讓他們覺得受了欺侮。梅亦樂想,母親、哥哥、姐姐說得不無道理,只能選擇抗爭。既然抗爭,就要講究策略,法治社會,總得依法辦事吧。但是,殘酷的現實很快給予他一記重拳,書本里的法治和現實中的法治是兩碼事。拆遷辦的人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政府已經做了最大的讓步,你們不要得寸進尺,再討價還價,我們只好強拆了。梅亦樂說,強拆沒那麼簡單吧?拆遷辦的人丟下一句話:也沒你想象的那麼複雜,就等樑縣長一句話!梅亦樂終於悲哀地發現,百無一用是書生,面對強權他這個法學專業的本科生束手無策,就像人家拿槍指着你的頭,你沒有任何能力反抗,只能乞求對方別摁下扳機。
事情的發生有點突然,也有點偶然。說起來,歸根結底和張強的工作風格有關。去年,縣裡成立城市管理局,向陽鎮鎮長張強出任第一任局長,兼任縣政府拆遷辦主任。說實話,鎮長回城做局長並不多見。陳文勝覺得張強是老資格鎮長,而最關鍵的是他善於解決複雜的社會矛盾。這麼多年,張強成功地處理了一起又一起羣體件。用八個字概括他的風格就是“粗中有細,剛中有柔”。梅家是張強上任以來碰到的無數個“釘子戶”中的一戶。他雖然覺得有點棘手,但還不至於被梅家牽着鼻子走。前一天,他向分管領導縣委常委、副縣長樑克雄彙報了行動方案。方案的幾個關鍵點是“興師動衆,引而不發,城下之盟”。張強請樑克雄親自帶隊,拆遷辦、城管局、松下鎮的幹部職工一起出動,把挖掘機、推土機開到現場,做出即將強制拆遷的暗示。然後讓村委會的幹部“唱紅臉”,勸拆遷辦再增加一點補償,勸梅家見好就收,一舉簽下“補償協議”。樑克雄也被梅家弄煩了,覺得張強的方案可行,同意親自披掛上陣。
這天上午八點多鐘,剛剛吃罷早飯的梅亦欣站在三樓的陽臺上,遠遠看見前面的砂石路上有十多輛汽車密密匝匝地朝自己家裡開來。仔細一看,其中有幾輛是挖掘機、推土機和剷車。她頓時反應過來,政府要對她們家實施強拆了。情急之下,她一溜小跑到樓下,把爸爸、媽媽、哥哥、弟弟叫上來。一家人站在陽臺上面面相覷,他們最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王四蓮激動地說:“我和他們拼了,反正買好了兩桶汽油。”梅亦欣說:“媽,你還真拼命啊?犯不着!他們進門看見有汽油就會把你抓起來,上次他們在蔡坊村強拆就這樣,說觸犯消防法。”梅亦歡悄悄下樓,去找那根雜木棍。梅亦樂掏出自己的蘋果手機,啪啪啪拍照。他想,遲早有說理的地方。梅和平從口袋裡掏出一支菸,點着了,一聲不吭。對於這個剛烈的湘西漢子來說,沉默最爲可怕,這往往是爆發前的寧靜。
大家事後回憶說,真正短兵相接的過程非常短。短到樑克雄還沒有弄清楚怎麼回事,短到跳過張強這個行家裡手預計的這麼那麼環節,直接到最不可收拾的境地。
當時,張強看到梅亦歡在一樓大門口揮舞着拳頭大小的雜木棍,便揮了揮手。幾個派出所警察和城管隊員當即把梅亦歡摁倒在地。見梅亦歡的老婆和梅亦欣哭着撲上來,又把她們摁倒。
這時,屋頂傳來梅和平的聲音:“你們這些貪官污吏太過分,老子和你們拼了!”
張強擡頭望去,只見梅和平和王四蓮一東一西站在屋頂,梅和平正在往自己身上澆汽油。張強心頭一緊,這個湖南佬,別動真格的啊!他下意識地回過頭去尋樑克雄,是進是退,要樑縣長開口。人頭攢動、人聲鼎沸,哪裡看得到樑克雄!
張強趕緊喊了一聲:“老梅,別幹傻事!”。
沒有迴應,梅和平、王四蓮心意已決,懶得和他說話。張強看見站在屋頂西頭的王四蓮也在往自己身上澆汽油,心想,得出大事啊。樑克雄站在人羣最外層,看得心驚肉跳。梅和平夫婦站在屋頂上,大家鞭長莫及,點不點火完全由他們自己控制。樑克雄慌亂中掏出手機,親自撥通了縣消防大隊的電話。接着又撥通了縣醫院的急救電話。等他放下電話,遠遠看見屋頂東面一個火球滾落下來。
站在屋頂,梅和平覺得這個熙熙攘攘的人間讓他膽怯而憤怒。他看到自己房子周圍密密麻麻圍了一百多人,大多數人穿着城管的制服,有十多人穿着公安制服。城管和公安的制服是淺藍色,樓下成了一片藍色的世界。在這一圈藍色的外圍,是一排深黃色的挖掘機、推土機、剷車,它們高高地昂起頭,如同一隻一隻眼睛裡閃着兇光的猛虎。他身上的怒氣在聚集、升騰。欺人太甚,欺人太甚!最後一次談判,他只提了一個要求——置換地挪到近一點的荒山上,不要換到四、五里外山腳下的水田裡。可就這麼一個合情合理的要求,人家用一百多人的強拆隊伍迴應。他覺得只能以命相搏了,他是一家之主,他是那個從湘西一路流浪過來的後生。如果當年他不在這塊土地上停留,就不會娶當地的女子王四蓮,就不會有梅家三姊妹不會有這個家。現在,大難當前,這個家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他不上誰上?!這幾天,他總是夜不能寐。他想起自己五十多年走過的路,他估算自己以命相搏能不能爲梅家賺一塊更好的置換地……。太陽盤旋在頭頂,火辣辣的陽光烘烤着自己,汽油把他的和衣服緊緊黏在一起,他有點喘不過氣來。看到梅亦歡夫婦和梅亦欣被掀翻、摁倒在藍色的海洋裡,他終於大喝一聲,滑動手中打火機的齒輪,點燃自己,點燃頭頂即將爆炸的空氣。
這個“噗通”一聲墜落到腳底的火球讓地面的空氣頓時凝固。梅亦歡、梅亦欣掙脫城管隊員,撲了上去,撲向這個熊熊燃燒的火球。從樓頂追下來的王四蓮也撲向這個滾動的火球,不想自己身上澆了汽油,瞬間被點燃了。現場立即亂成一團,梅亦樂收起拍照的手機,迅速脫下衣服,幫着爸爸、媽媽撲滅身上的火焰。張強的大腦一片空白,恍若夢中。但他很快驚醒,指揮大家救人。王四蓮燒得不重,還能站立。梅和平全身上下被燒得皮開肉綻,蜷縮在地上。你想救,卻不知如何下手。你抓住他的手,他的手就像油炸的麻花,皮膚啪啦啪啦脫落。好不容易把梅和平擡到了張強的小車邊,樑克雄說,小車不好上,救護車馬上到。梅亦歡以爲樑克雄不讓動用小車,要上前拼命,被大家拉住。這時,救護車和消防車的鳴笛聲從遠處馬路上傳了過來。
縣醫院哪裡有能力處理這麼嚴重的燒傷,稍作處理,派救護車把梅和平和王四蓮一起送往隆興大學第一附屬醫院。梅家兄妹隨車前往,梅亦欣一路上哭得死去活來。梅亦樂極力壓抑着自己的憤怒,他登錄自己的微博“不亦樂乎”,把文字、圖片分作幾篇微博一股腦發出去。過了一會兒,他想起了什麼。把那幾篇微博重新發一遍,@幾家媒體和幾個大名鼎鼎的“網絡大v”。他想,只要有一家媒體關注,只要有一個“網絡大v”轉發,他們就不至於任人宰割。否則,他們只能在這場代價沉重的抗爭中一無所獲——除了淚水。你能怎麼樣呢?找公安局、檢察院還是法院?你就是到北京上訪,最後還得回到本地處理,羣衆來信來訪中心又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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