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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揪我頭髮,我就想,我要是個禿頭就好了。”

背起重重的器材,Wilson很久沒出門,春季是舊金山最美的季節,盤桓了整個冬季的雨霧終於消散,陽光照在仿古的日式園林間,處處皆可入畫。

櫻花很美,絢爛到極致的盛放,花林間有日裔少女穿着豔麗的和服留影,從奕調整好數據,擡頭看到一個吊牌掛在近前的樹上,這裡很多人有在櫻花樹上留物許願的習慣,他二外學過日語,並不精通,但這句日文很簡單:“七日盛放”,櫻花雖然美麗,韶華卻轉瞬即逝。

“寫的什麼?”Wilson問他。

叢奕沒回答,走到林間小亭的攤位,也買了一個木牌,一筆一劃的寫下:“歲歲年年長相見。”

“這幾個字,我都認識。”

把木牌掛在樹枝上,Wilson學旁邊日本人的樣子合掌,叢奕說:“你上次說現在信教,到底要信哪個教啊這是?”

Wilson放下手,“哪兒的神仙都一樣,你看,中國的神仙和美國的神仙,頭頂上都有個光環,就是一個橫着一個豎着。”

一陣風吹過,櫻花如雨般繽紛而下,叢奕忙俯身按下快門,直到拍完,Wilson才繼續說道:“但風大的時候,估計就都一個模樣了。”

叢奕忍不住笑出聲來,“我要是神仙就不收你。”

Wilson靠在樹上,“我也沒想上天堂,但估計也下不了地獄,中間的地方叫什麼?”

叢奕回過頭看着他,“那個地方,叫輪迴。”

堪留戀處,輪迴倉猝。

握着相機的手微抖,林間花下這個人,能在身邊多久?

從攤位上買了日式骨湯麪,晚上回去他煮給Wilson,化療徹底毀了身體,半天外出,回去的時候,即使Wilson不想讓他看出疲態,但臉色一片蒼白,熱騰騰的湯麪,他勉強吃了半碗,還是衝到衛生間吐個天翻地覆。

曾經高大偉岸的身軀如今形銷骨立,只是脊背依然挺拔,叢奕陪他回臥室的時候,看着Wilson的眼睛問,“我搬過來住好嗎?”

Wilson靠在牀頭,沉默片刻,他擡起頭,脣邊是淡然的微笑,“你知道,這時候,你做什麼,我都會理解爲憐憫。”

叢奕把他背後的枕頭豎好,“你怎麼理解,我都一樣會做我想做的。”

又休養了兩個星期,一天,叢奕去上班的時候,Wilson昏迷摔倒在浴室。

這是第二次入院,叢奕雙眼血紅的看着醫生:“不是說他的那種腫瘤,是可以化療控制的嗎?”

醫生沉默了片刻,“那是從十年存活率來統計的,不適用於每一個患者。”

如果從來不曾有希望,那麼,絕望也不會那麼痛徹心扉。

淋巴癌會隨着淋巴液擴散,連手術切除病竈的可能性都渺茫,最可怕的是,這種病多發生在中青年身上,正是身體代謝最鼎盛的階段,病情一發,便不可收拾。

這次Wilson的母親來的很快,Wilson打了杜冷丁昏昏沉睡,顧老太太流着眼淚說,他父親就是死於癌症。

叢奕在樓道盡頭的平臺上,一根接一根抽菸,最後,臉埋在手掌裡,再擡起頭時,他要讓Wilson看到他平靜的面容。

Wilson沒有再出院,他又拖了三個月。

八月中旬時,Wilson對他說,有獅子座的流星雨,鳳凰城的荒漠邊緣是最佳觀測點,你去拍照片來給我看吧,我從來沒拍過流星。

從舊金山到鳳凰城,要開一整天車,叢奕坐纜車到山頂,那夜,銀河浩渺。

深藍的蒼穹下,無數流星劃過。

扶着三角架,終於,跌坐在山崖頂上,痛哭失聲。

Wilson,最後,你以爲我不愛你,是不是,你就能走的沒有牽掛?

病房外,是城市璀璨的燈火,Wilson最後一眼看着窗外,看不到星辰。

他閉上眼睛,叢奕,還好,你最後沒有愛我,我走了,你依然能幸福。

流星殞落在天際,剎那交匯光芒……

下部

第 100 章

(一百)

七年後。

深秋。

叢奕進電梯時還在看手裡剛洗印出來的樣片,雜誌從月刊改成半月刊,人手還是那麼多,工作量增加了一倍,《FORTUNEONE》雖然是以金融財經爲主的雜誌,但涉及非專業的內容也不少,享受生活是事業的一部分,所有這種雜誌都可以用那句話形容:一羣月薪幾千的人看着月薪幾萬的人做一個告訴你月薪幾十萬的人如何工作和生活的雜誌,這事本身,不能不承認有教育意義。

這期的選題圖片不是他操刀的,照片雖然色彩和構圖都不錯,但關鍵人物的表情卻有些生硬,擺拍痕跡過於明顯,重拍的可能性不大,一邊走一邊看了七八張,都不滿意,索性想一翻到底,看到底能不能從中選幾張入專欄。

他們雜誌社在這個寫字樓的最高兩層,近四十層的大廈,電梯總要走一分鐘,怎麼樣的一分鐘最長?一是等電梯,二是,洗澡前等水變熱。

門已經緩緩闔上,忽然聽到電梯外的腳步聲,門停了兩秒,又徐徐開啓。

有人趕電梯很正常,叢奕的目光全神貫注停在照片上,終於看到兩張不錯的圖,亮度不足可以PS修補,不開天窗對編輯來說,意義高於一切。

漫長的一分鐘,看顯示樓層的時候,他才感覺到落在面容上的目光。

擡起頭的瞬間,時間在那秒停滯。

歲月的痕跡把那張記憶中青春的面容雕琢的成熟沉穩,但那線條棱角,是無法抹去的記憶,無論已經以爲自已遺忘多久。

兩個人互相凝視着,直到,那個人聲音低啞的開口,“叢奕。”

聲音比影像更久遠,一個人的樣貌在歲月裡終究模糊,再也記不起細節,但聲音在腦海中,卻清晰如昨。

人口一千多萬的城市,數以十萬計的高樓大廈,一天二十四小時,一小時60分鐘,電梯四十層,每一秒都在起落,他和他,有生之年,狹路相逢,竟然不能倖免。

本能的錯愕過後,是浮現出的淡然表情,“馬江寧。”

兩個人名字間,隔着一個久遠如同前世今生的過往。

“好久,不見”,江寧的聲音依然沙啞。

八年,到現在,幾乎人生的四分之一,成年後的半壁年華。

“是”,叢奕回答。

江寧的目光沒有移開,叢奕也沒有,但視線交匯裡,沒有溫度,除了意外,沒有其他。

剎那沉默中,甚至聽得到呼吸的聲音。

如果時間有聲音,它是滴答,滴答,一秒接着一秒。

“你回國了?”終於,還是江寧開口。

“嗯,今年春天回來的。”

再一次沉寂,過去八年的歲月,橫亙在彼此之間,溝壑一般分明。

隨着每一秒升起,兩個人都收回目光,但電梯門清晰如鏡的映着兩個身影。

再不是當年的他們,容貌,神色,都褪去了青澀的痕跡。

殘存的回憶,還有幾分?

第 101 章

(一百零一)

再在會議室見到江寧時,熱情的爲兩人介紹,“叢奕,這是ANSY的市場總監馬江寧先生,馬先生,這是我們網絡編輯部的主編叢奕。”

兩個人同時伸出手,禮貌而客氣交握瞬間,又再鬆開,“幸會。”

“很高興認識您。”

在會議桌兩端坐下,“馬先生,我們很重視跟ANSY這樣的頂尖優秀團隊合作,就像我們之前談到了雙方的市場擴展和資源共享……”

一番官樣文章說完,最後對江寧說道:“具體的推廣方式,當然還要您多加指導,有什麼想法都可以跟叢奕溝通,我們這邊一定全力配合。”

隔着圓桌,江寧擡頭看着總監,目光又落在叢奕臉上,淡淡的微笑下,“您太客氣了,傳統媒體這一塊我們剛涉足,要向您學習的很多。”

過了這麼多年,江寧那雙眼眸,比從前更深靜,不透露一分情緒。

“具體的事情,您可以跟從奕多溝通,他在這方面經驗也很豐富,預祝你們合作愉快。”

兩個人禮貌的相視點頭,表示認同,都沒有說話。

目光交錯間,笑意疏忽淡薄。

江寧帶了兩個助理,叢奕也把副主編和主管找來,會議室很寬敞,他們合作並沒有過多的異議,洽談很順利,敲定合作的大體框架時,已經接近下班。

會議暫歇,他們雜誌社茶水間沒有別的好,但咖啡質量不錯,傍晚的陽光從窗口傾瀉下來,下過一場小雨,此時天邊的燒雲渲染整個西方天幕。

聽到腳步聲,叢奕轉過頭,江寧站在門口。

“我不知道你是這裡的網絡總編。“

“我也不知道你去了ANSY,這沒什麼,不影響我們合作”,叢奕把杯子放下。

沉默的靜寂,他們除此之外,本來也無話可說。

這些年,叢奕明白了一個道理,年輕的時候以爲是命運弄人,但最後明白,其實,一切還是取決於人。

他們曾經相愛,不是偶然,最終的訣別,也同樣不是。

但這一切,都沉寂在歲月裡,每個成年人心底都埋葬着一個人,是他曾經的深愛,曾經的可能。

他的心底,還埋着另外一個人,同樣刻骨銘心,可是命運插手的太匆促,沒有給他們幸福的機會。

這晚上安排了晚宴,觥籌交錯間,一切都如常般真實現實,卻又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虛無。

他們竟然,毫無徵兆的再次相遇,這一天的信息量太大,他還沒處理完。

因爲知道晚上會喝酒,他沒有開車,對方是賓,他們是主,在酒店門前握手言別後,叢奕拉鬆領帶,沿着小路緩緩向前,他住的方向相反,這種商務宴請根本吃不飽,酒倒跟不要錢似的一杯一杯不斷,總監有糖尿病,滴酒不沾,縱然他酒量不錯,也是醉意醺然。

秋天的夜風吹過來,他沿着路走,身後有洗車行駛的聲音,他向路邊靠了靠,但車停在他身邊。

轉過頭去,江寧從車上下來,對司機擺了下手,汽車靜靜駛離。

跟江寧面對面站在路邊,落葉滿地,秋意蕭瑟。

他們已經相識二十年,十年相知,兩年相愛,八年分別。

人體器官徹底的新陳代謝週期是七年,每一個細胞,都會死亡又重新分裂過至少一次,七年,足夠抹去一個人存在過的痕跡,眼前的人,是故人,也是陌生人。

江寧點着一根菸遞,陪着他一直沿着路走,路燈的燈光照在他臉上,離的這麼近,縱然額頭依然光潔,縱然眼角沒有細紋,但江寧不再是當年意氣風發的男孩。

他也不是。

他們在歲月裡,都老去了。

第 102 章

(一零二)

這晚上月亮很明亮,兩個人的影子投在地上,從一個路燈走向另外一個路燈,影子拉長,縮短,重疊,再分開。

叢奕忽然想起一句歌詞:回頭看,當時的月亮,曾經代表誰的心,現在都一樣。

突然,意外,但無驚也無喜,這大概就是他對馬江寧現在,全部的感情。

他曾經那麼愛過他,愛了,整整一個曾經。

但這些年,經歷了太多事,他早不是當年的他。

他並沒有恨過馬江寧,當年只有傷心,並沒有怨恨,當年尚且沒有,何況如今。

他們曾經一起走過青春,只是,現在,他們是彼此擦肩而過的路人甲,再沒有可能一起蹉跎深情到天涯。

靜靜的走了很長一段路,可以伸手攔出租車,可他想再走走。

能聽到腳步踩在落葉上的聲響,過了很久,江寧低低的嘆了一口氣。

叢奕停下腳步,轉身沉默的看着他。

“你這些年好嗎?”江寧開口。

“還好”,叢奕回答。

“你呢?”隔了一會,他問。

“也還好。”

叢奕淡淡笑下,“事業很成功,你能力一直很強,恭喜。”

或者是因爲喝了酒,江寧的神色有分恍忽,他的目光停在叢奕臉上,“我後來,去舊金山看過你一次”,他再次開口。

叢奕有剎那意外,但轉瞬就恢復了自然:“是嗎?什麼時候?”

“六年前,我離婚之後,去舊金山找過你一次,不過,後來覺得沒有見面的必要了。”

六年前,那是最後,他守候陪伴Wilson的歲月,逝者已矣,往事歷歷。

江寧的表情也沒有太大波動,像是在訴說的,是一個早已不會牽動心懷的故事。

叢奕垂下目光,是的,過去太久了,幾千個日子,以爲永遠不會忘懷的,就在日復一日的日升日落裡,漸漸,遺忘。

愛過的,痛過的,美好的,心碎的,最後,全都不見了痕跡。

太長久的靜默,叢奕再擡起頭時,“要幫你叫部出租車嗎?”

“想去看看你付過款那套房子嗎?共有人上有你的名字。”江寧同一時間開口。

叢奕凝視着江寧的眼睛,“這筆投資我賺錢了嗎?”

“應該賺錢了,要折現嗎?”

那時候,在小房間裡埋頭翻譯,一頁頁枯燥的稿子,一碗碗自已煮的差點鹹的他質壁分離的掛麪,炎熱的盛夏,飄雪的冬夜,那是屬於過他的,一去不復返青春。

不是爲了緬懷他和江寧的過往,他是對曾經那麼年輕的自已念舊。

沒有等到他的回答,江寧抻手攔住出租車,“二房東總要去看看,要不然,我不好定價。”

叢奕笑笑,坐在出租車前面,司機問地址時,他發現自已還記得。

這個小區,他只在樣板間的時候來過那一次,當時塵土飛揚的工地早就是一個交付多年的小區,一棟棟高樓,一層開了超市,按摩,美髮,棋牌社,曾經見過的中心花園林木扶蘇,他們一直向裡走,

所有的一切,都陌生。

無人的走廊,最後,江寧掏出鑰匙打開一個門。

第 103 章

(一零三)

按亮門燈,房子裡東西不算多,但也不空曠,這本來就不是豪宅,所以傢俱選的是樸素舒適的風格,靠門的地方有一個很大的景觀魚缸,做了入門隔斷,熒光燈亮着,金魚擺動着優美飄揚的尾巴游來游去,叢奕不認爲以江寧現在的成功還會住在一個七十平的房子裡,但這看起來並不像沒有人居住。

換了拖鞋,江寧回頭問他,“參觀一下?”

叢奕點點頭,客廳的佈置一目瞭然,兩個房間的門都開着,走到一間時,江寧回頭看了他一眼。

他知道爲什麼江寧會那樣看他了。

臥室牆上貼着米色素雅的壁紙,垂着咖啡色的落地簾,但房間裡,只有一張樣式和品質都明顯過時的格格不入的單人牀和小書桌。

這兩樣傢俱,不是他們原來租住的房子裡的,那張牀是因爲他去蹭房,江寧買了放在小廳裡給他睡的,那張書桌是因爲他和江寧都要在家裡工作,他的資料,江寧的文件攤開滿滿一桌子實在擺放不開,他去買回來的。

“以前那房子到期的時候,我搬到這裡來了”,江寧說道。

叢奕的目光從書桌上飄過,他在那裡伏案寫作過很多個夜晚,只是隔了這麼多年,記憶早就模糊了,他認得出這兩樣舊物,但已經告別了十年前的自已。

看着江寧,忽然笑了下,不合時宜的,他忽然想起來小時候看過的射鵰英雄傳,裡面,包惜弱在王府里布置了一間陋室,把牛家村所有的舊物一樣樣搬來,但最後丘處機還是罵她:“水性楊花,停夫再嫁。”

他絕對沒有自比女人的錯位,只是忽然覺得江寧這個舉動很讓他唏噓,東西是死人,人是活的,人他當年拋棄了,留住這些舊東西,有什麼意義?

江寧沒有再開口,叢奕也沒有再問,另外一間屋子也是書房,整面牆的書架,只是大部分的地方都是空的,但這書架吸引了他的目光,幾乎近年來所有的流行款的相機都在其中,兩欄是相機,另外兩欄是鏡頭,甚至,幾部萊卡,幾部康泰時,哈蘇,這些相機和鏡頭的價格應該就遠高過房子總價。

“你現在喜歡攝影?”叢奕轉過頭問他。

“有時間的時候拍拍,水平一般。”

叢奕不置可否的笑笑,好奢侈的業餘愛好,成功人士總跟常人不一樣,這裡要是有個小偷來盜竊,可是如入金庫。

上帝在一個地方關了門,總會在牆上留很多開鎖電話的,應該換個防盜門。

現在看紙質書的人太少了,這麼大的書架,另外放着的是大小不一的鏡框,有風景,靜物,其實拍的很好,就算他現在算半個專業人士,評價也不低,構圖,光線,技巧,無一欠缺,才華本質是一種學習能力,能瞭解,掌握,提高,江寧是個有才華的男人,他從來沒否認過。

再往下,是一些從前洗印的照片,出國的時候他沒帶走,這些圖片在後來一次電腦病毒裡都丟失了,沒有存檔,此時再見,恍如隔世。

照片上的他,那麼年輕而且神采飛揚,像框的玻璃上映着他現在的容貌,一個清晰,一個模糊,像雙重對焦,輕易,就重疊了十年光陰。

只是,早已遺失了那個自已,只是,早已經回不去。

第 104 章

(一零四)

開完季度例會,總刊總編髮紅帖的時候,叢奕還以爲他要再婚,請柬拿在手裡,原來,是滿月宴。

總編是潮汕人,南方沿海地方好像對子嗣看的比北方重的多,總編馬上就五十了,他太太也三十八九,總算老來得子,喜獲麟兒,真是照着婚宴那標準來操辦的。

滿月宴在週末,是大老闆的喜事,自然沒人敢包個紅包就了事,不但雜誌社大小主編悉數到齊,連很多他們合作伙伴也來道賀。

叢奕本來就是不喜歡顯山露水的人,坐在公司同事間,微笑着向總編敬過酒,也不過就等着散場。

倒是他們隔壁一桌吸引了他的目光,難道因爲是給孩子慶祝的?他們隔壁一桌,全是小朋友。

見叢奕看的不解,副總編笑着對他說,“你看穿紅衣服那兩個,是總編家老大老二,雙胞胎。”

果然是樣貌衣着都一樣的兩個小女孩,有七八歲大?長的那叫跟他們主編一影不差,圓圓的小臉,很喜慶的模樣,都不用親子鑑定,一看就知道親生的。

那桌孩子嘰嘰喳喳的像一羣小麻雀,都是差不多大的小孩,有的桌上還擺着繫着緞帶的禮物,應該是雙胞臺的朋友。

他的目光隨意的掠過那羣孩子,直到在一個小姑娘身上停下來。

那孩子雙手撐着下巴,一雙大眼睛看着其他朋友,幾乎沒聽到她開口。

這個小姑娘長的很好看,尖尖的小下巴,秀氣的鼻樑,紅潤的嘴脣,頭髮沒有像尋常小女孩那樣扎辮子,而是軟軟的披散下來,齊眉毛是修剪整齊的劉海。

很純真清澈,又有些許不應該出現在這樣面孔上的早熟,這孩子讓他想起了這個殺手不太冷裡14歲的娜塔莉波特曼。

雙胞胎之一應該跟她很要好,剛端上來的點心先拿了一塊遞給她,這孩子終於鬆開手,她脣邊有一個很清晰的梨渦,笑起來甜美可人。

終於還是個孩子,她拿着叉子對着那塊點心開工,眯起眼睛笑成一彎月牙,因爲笑的太好看,反而很難判斷她的笑容是不是發自內心。

叢奕想轉過頭,但這個孩子身上有一種很複雜的氣息,沒來由的吸引他的目光。

或者他盯着她看的太久,那孩子從甜點上擡起頭,看着他,叢奕沒有看錯,那張姣好柔美的小臉上,立即是戒備的神色。

這小東西像只小刺蝟,叢奕啞然失笑,他點了點自已脣角,對那個小姑娘笑笑。

那孩子疑惑的看着他,也學他的樣子擦了擦自已脣角,果然蹭下一塊果醬,看她咬着嘴脣,神色裡有不甘,但眼中卻不再有那麼多敵意。

叢奕笑着轉過身來,他從來沒跟孩子打過交道,但這小姑娘真的很有意思。

剛回過頭,就看到馬江寧正從門口走進來,這樣的場合見到他不奇怪,主編夫妻已經笑着迎上去。

擡頭不見低頭見,這陣子,想不習慣都沒機會。

忽然聽到一個女孩的聲音,“然然,你爸爸來了。”

叢奕愣了兩秒,他轉過頭去,那個小姑娘臉上之前那種落寞的神色已經不見,一雙眼睛定定的停在江寧身上,江寧還在跟總編應酬,這孩子忽然從座位上跑開,叢奕看到江寧俯下腰,把她撲上去的小身子擁抱在懷裡。

他終於明白爲什麼剛纔他會對着那張面容無法移開目光了,這孩子長的,像江寧,眉眼輪廓,尤其是脣角的笑靨……

第 105 章

(一零五)

江寧牽着那個孩子的手走過來的時候,他們同事裡有人站起來跟江寧打招呼,大家都熱情而又客套,說的無非是,“可真看不出來馬總姑娘這麼大了……”,“都說女兒長的像爸爸有福氣,小丫頭長的多漂亮啊……”

江寧一一應酬過,他低頭對那個孩子說:“跟叔叔伯伯們打個招呼。”

“叔叔好,伯伯好”,那個孩子依偎在江寧身邊,完全是這麼大的小女孩應有的乖巧。

江寧的目光最後停在叢奕臉上時,叢奕也淡淡笑下,“長的很像你,”

那孩子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叢奕,忽然清清脆脆的又叫了一聲,“叔叔。”

叢奕略俯下些身子,“你叫然然是嗎?”,他溫和的問她。

“我叫馬奕然。”

叢奕微笑一下,“很好聽的名字。”

江寧的手扶在她肩膀上,“然然,去跟大雅小雅一起玩,她們等你呢。”

奕然擡起頭仰視父親,拉拉他的手,“爸爸,你坐在這好嗎?”

江寧還沒回答,已經有人趕緊讓出來一個座位,笑着說道:“馬總坐這裡吧,還是女兒跟爸爸親,你看我們家那混小子,就從來沒找過我。”

座位在叢奕旁邊,他也把椅子挪了一下,奕然對江寧甜甜的笑下,回去跟小朋友坐在一起,只是一雙眼睛始終留意着江寧。

叢奕坐下,安靜喝他的茶,不管看起來多平靜,心底沒有一絲感觸那是騙人的,當初他和江寧結成死結,不可逆轉正是因爲這個孩子,他沒想過,有天,竟然會親眼看到。

但這樣的結局,沒有什麼不好,求仁得仁,江寧是離婚了,但他還有個女兒,而且,看得出來,父女倆感情很深,不管江寧是不是一個好戀人,一個好丈夫,但是,他會是一個好父親。

江寧來的遲了,總編過來敬酒,江寧自罰三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江寧現在酒量了得。

上市公司的市場總監沒有一斤白酒的量,都不好意思跟人說不會喝。

總編開了個頭,他們幾桌同事自然輪番上陣,江寧不好拒絕,一杯接一杯,他喝了酒臉色先紅後白,當嘴脣也血色漸淡的時候,叢奕知道他真的撐不住了。

倒了一杯微溫的淡茶推到江寧手邊,忽然感到身邊有動靜,他轉過頭時,正看到奕然倒了一杯酸奶給江寧端過來。

叢奕看着她,她也看着叢奕。

這確實是個早熟的孩子,她的眼波是孩子的清澈,又有着不屬於孩子的敏感。

奕然沒有纏着江寧,只是拉拉他的衣襟,指了指杯子,嘟了下嘴,江寧揉揉她的頭髮,“聽話,爸爸一會就過去陪你。”

小姑娘擡起頭,看了一眼叢奕,乖乖的回去。

江寧坐下時,深深的喘息一聲,手指撫在茶杯上,低聲對叢奕說了一句:“謝謝。”

這沒什麼可謝的,就是普通朋友,他也會這麼做。

這天酒宴終於散了的時候,江寧已經半醉闌珊,勉強支撐腳步平衡,亦然緊緊拉着江寧的手,主編早就高了,他太太帶着兩個女兒送出來,“戚姐來了嗎?江寧,我幫你叫了代駕。”

正說着話,看到一箇中年女人出了電梯正張望,主編太太趕緊叫她過來,叢奕猜測這應該他家的阿姨,幾個人在那裡說話,原來奕然下午還有鋼琴課,“你帶她去吧,下課早點回來。”

奕然終於依依不捨的跟阿姨向電梯走,主編太太轉過身對叢奕說:“叢奕,能不能麻煩你送馬總一趟,這我也不放心。”

叢奕點點頭,攙扶過江寧,“您放心吧,我送馬總回去。”

(一零六)

叢奕也喝了酒,代駕把車開到江寧樓下,這套公寓很大,扶他到客廳坐下,江寧低頭手握拳抵在眉心,事業發展總是有代價的,沒有人會覺得喝醉了好受,但有很多酒,不能不喝,人在一個社交羣體中,要遵循它的規則。

四下打量一下,這套公寓很大,低調的舒適和奢華,符合江寧的性格,廚房是半開放的,他站起身,“我倒杯水給你。”

從客廳到廚房經過一個房間,門開着,他的目光停頓了瞬間,這應該是那個孩子的房間,粉色的窗簾,牀單,雕刻精美的純白傢俱,對着門的架上是滿滿的各種洋娃娃和玩具,誰都看得出這個父親對女兒用了心。

衝了一杯淡鹽水,走回來遞給江寧,“喝了能好受一點。”

客廳裡很寂靜,只能聽到江寧略重的呼吸,樓層的位置正好對着庭院中高大的梧桐樹冠,枝葉扶疏,進門的時候看到這個小區叫琴川園,難得現在開發商也開始講究內涵,不全都是什麼豪庭之類的,只是,吳王夫差專門賞梧桐的琴川園,終究也不是太吉利的寓意吧。

不知道對着窗外的梧桐出神了多久,可能只是瞬間,但他轉過頭的時候,江寧的目光停在他臉上。

他並不想這樣跟江寧兩個人獨處,做爲普通朋友,這樣送他回來,也算禮數週全,叢奕站起來,“你喝了不少,好好休息一下吧,我先走了。”

手腕突然被江寧握住,叢奕掙了一下沒有掙開,江寧的目光幽深,“我不會對你做什麼,你不用這樣躲着我。”

叢奕搖搖頭,”我只是覺得我們倆沒什麼可說的,尤其你現在這樣的狀態。

江寧的掌心滾燙,“叢奕,你這些年變了很多。”

幾乎啞然失笑,怎麼可能沒有變化,當年的他是二十出頭,未曾踏入社會的青年,現在的他,是久經世事,看盡生離死別的中年人,如果十年光陰不能讓一個男孩褪盡青澀成熟起來,那逝去的年華又有什麼意義。

如果當年的他是春風桃李花開日,那現在就是秋雨梧桐葉落時,完全不一樣的人生階段。

叢奕覺得經過這些年,他並沒有因爲命運一次次沒有預兆的變故轉折變得憤懣消極,他只是,覺得淡然豁達了。

他的變化或者是比江寧大,江寧當年就是沉穩成熟的,那時候,是他太沖動太年輕。

伸手去推江寧的手腕,但江寧把他鉗制的更緊,叢奕聲音冷淡下去,“你這樣我們倆再見面會更尷尬,我們還要共事。”

江寧的目光仍然凝視着他的眼睛,終於,握着他的手驀然垂落,向後重重靠在沙發上,從褲兜裡摸出煙,啪的點着,“我醉了,抱歉,你走吧。”

叢奕轉過身時,聽到江寧在他身後沙啞的聲音,“趁我,還能放開你。”

腳步停頓一下,叢奕沒有回頭,拉開門離開……

(一零七)

叢奕的腳步很快,從江寧那裡離開,他沒有回家,這個週末秋日豔陽的午後,他不想一個人回去面對同樣空蕩的房間。不想讓心底深埋的陰霾記憶再次浮現,叫了出租車去林安東那裡,林安東開門的時候非常詫異,“這是哪陣風把你吹來了?”

林安東後來畢業進了電視臺,叢奕雖然回國半年多了,但兩個人工作都忙,住的也是一東一西,隔在城市兩端,見面的次數倒不算多,他來了林安東自然喜出望外,他來之前林安東應該正在趕稿子,桌上的菸灰缸裡堆滿菸蒂,叢奕知道他一寫東西煙就不離手,這回除了煙,桌面還一大盒子零食。

四年前,經歷一番苦難,林安東終於出櫃,他現在的男朋友是個公務員,叢奕見過兩次,外貌不算出色,話也不多,但人很踏實,對林安東很體貼。

“你什麼時候養成吃零食的習慣的?”叢奕問他。

林安東笑笑,“這不是,那誰,最近天天嘮叨着讓我戒菸,說吃零食有效。”

打量了一會林安東,“你好像還真是胖了。”

林安東馬上去照鏡子,“你別咒我,我這是人到中年正常的體型。”

叢奕也點着一根菸,“你不是說不發胖是身爲GAY的基本自覺嗎?”

林安東確實有些發福了,他氣的橫叢奕兩眼,“我跟你說,吃,我所欲也,瘦,亦我所欲也。”

叢奕接下去,“然二者不可兼得,我勒了個去也。”

“我這叫左右逢圓,你懂什麼?”

叢奕被他逗的笑出聲,林安東去泡了壺茶過來,“你今天怎麼有空過來了,也不先打個電話。”

隨便聊了半天,林安東忽然看着他的眼睛,“你還有話,沒跟我說吧?”

叢奕喝口茶,“沒話。”

林安東搖搖頭,“你不說我也知道,你們雜誌社跟ANSY的跨行業聯手,上次我做的一期財經訪談節目還談到了,你別跟我說,你沒見過馬江寧。”

叢奕不回答,林安東接着問,“你部門跟他有合作?”

“是主要是我部門跟他有合作,我們要用他們公司的網絡媒體平臺和渠道,現在擡頭不見低頭見的。”

林安東做出一個理解的表情,“這不科學,難怪弄的你情緒不好。”

“那倒不至於,沒影響工作。”

林安東也沉默了一會,“今年年初我還真見過馬江寧,他是別的欄目的嘉賓,我等着排演播廳,跟他碰了一面,他倒是跟從前沒太大變化。”

叢奕看着杯裡的茶葉,林安東又問道:“他離婚了?”

“嗯。”

“他媽估計早就去世了吧?”

“應該是,我沒問過。”

林安東加了些水,“那孩子呢?跟他還跟他前妻了?”

“跟他,我今天,很巧合,見到那個孩子了,挺大了,應該上學了吧,是個女孩。”

林安東一下子擡起頭,目不轉睛的看着叢奕,“你別告訴我你一直這麼沉得住氣的。”

叢奕也看着他,“我有什麼沉不住氣的,都過去這麼多年了,該釋懷的早就釋懷,該放下的也早就放下了,他和我現在除了工作上的合作,沒有其他任何關係。”

林安東的手指彈着桌子,過了很久,還是罵了一句:“操,他倒是什麼都有了,好人沒長壽,他倒是活的春風得意,你能這麼想最好,還是儘量少跟他打交道。”

叢奕又點上一根菸,看着煙霧一點點在眼前凝聚,消散。

第 108 章

(一零八)

馮宇打給叢奕的時候,他剛完成一天的工作。

“晚上有時間嗎?好久沒見了。”

他是回國後認爲馮宇的,這歸功於林安東,這個娘C有部分女人的特質,表現之一是喜歡做媒。

林安東說,“馮宇可是我們圈子裡的尚品,眼界極高,他是一是零衆說紛芸,我看他是個0.5,你考慮一下。”

叢奕到底是什麼時候徹底完成作爲一個GAY的心理建設的,他說不清楚,但是,這一生還有幾十年的歲月,他沒結婚生子的打算,太長久的獨身生活終究孤獨,林安東那晚拉着他去酒吧的時候,他也沒拒絕。

林安東沒誇張,馮宇頗爲引人注目,身材高挑,眉目秀美,風流倜儻,談吐風趣,品味不俗。

那天晚上叢奕話不多,但馮宇眼風飄過,把他的手機從吧檯上拿起來,打過去,存上,“這是我的電話,有時間,打給我。”

叢奕沒打過,但三天後,接到馮宇的電話,“有時間嗎,晚上一起坐坐。”

馮宇是在這個圈子裡混熟的人,林安東說,“當個牀伴挺好,其他的,看你們的緣份,他其實人不錯。”

叢奕沒問林安東這個結論是從何得來的,他相信林安東的判斷,但是,跟馮宇不遠不近的交往了半年,他們仍然止步不前。

馮宇出差了一個月,再見面那家酒吧是他們初識那家,馮宇的打扮並不張揚,但搭配的很講究,歸根到底,還是騷包。

天還不冷,他穿着件V領的紫色薄羊絨衫,椅背上搭着米色的休閒西服,叢奕進門他就微笑着向他揮手。

這家酒吧是個GAY吧,叢奕是來過兩次之後才知道的,林安東用酒杯砸他的頭,“有這麼好的本錢不珍惜!你活該單身。”

林安東不是個濫人,這家酒吧在同類裡品味算高的,但這個圈子,零多於一是衆所皆知的客觀事實,叢奕一米八的身高,挺拔俊朗的外表,自然,吸引衆多小零秋菠一茬茬的割來。

坐到馮宇身邊,馮宇幫他叫了上次喝過的酒,他的雙目狹長,斜睨人的時候,帶出風情萬種的眼風。

馮宇口才很好,是個不會讓氣氛冷場的人,這跟他的職業有關,他是個在培訓界小有名氣的英語老師,電視臺也有個美語節目兼職主持,他就是這麼跟林安東相識的。

兩個人說笑了一會,馮宇抱怨:“新換的這個樂隊以爲頹廢就是搖滾了?”

叢奕淡淡笑下,馮宇不算刻薄,就是他這個不懂搖滾樂的人,也覺得表演水平不怎麼高。

正說話間,有隻手搭上馮宇的肩膀,“HI!”

兩個人一起回過頭,說話的是個年輕的男孩,叢奕覺得,他應該還是個大學生,牛仔褲格子襯衫,穿着很簡單,但這個男孩,長相確實出衆。

馮宇的笑容更深,“喲,你什麼時候出巢的?”

那男孩拿起馮宇的酒沒客氣的一飲而盡,“早實習結束了。”

兩個人的關係看起來很熟稔,那男孩看着叢奕,“不給我介紹一下嗎?”

馮宇笑笑,“這是我同門小師弟,名字拗口的很,你叫他Eso就行了。”

那男孩笑起來更生動,“很高興認識你。”

叢奕也伸出手,“叢奕。”

叢奕和馮宇說話的時候,看到Eso在酒單上寫下幾個字,楚啓允。

叢奕看着那三個字,也不禁笑了,不難寫的三個字,全是上聲,他爸媽起名的時候,沒嫌叫起來費勁嗎?

又坐了一會,楚啓允對馮宇說,“換家吧,這裡太鬧騰了。”

馮宇沒意見,看着叢奕,叢奕看了一眼表,還不到九點半,回去是早了些,他微笑下,不置可否。

第 109 章

(一零九)

新換的是家位置稍偏的俱樂部,只接待會員,領班微笑着引着他們去酒吧,邊走邊跟Eso應酬,看得出來,他是這裡的常客。

這裡絕不是大學生可以消費得了的地方,叢奕沒那麼無聊去打探別人的隱私。

這裡果然安靜許多,找到一個靠邊的座位,點了酒,只是聽着樂隊演奏。

楚啓允的腿伸的很長,更顯修長筆直,他神色間有幾分寥落和醉意,一曲終了,馮宇端着酒杯問他,“你最近怎麼樣?”

“嗯,工作定下來了”,他淡淡的回答。

“看來不錯,恭喜。”

楚啓允苦笑下,“好,杯淨,解決一件算一件。”

馮宇的手機忽然響起來,應該是一個跟他搭課的老師跟他商量要調整教案,說了幾句,音樂聲太大,他對兩個人比了下抱歉,走出去講電話了。

叢奕把目光從演奏上移回來的時候,發現楚啓允目不轉睛的看着他。

他笑起來很好看,身子俯向小桌,“我聽馮宇提起過你。”

“他說我壞話了?”叢奕笑下。

“他追求了半年沒追到的,你是第一個”,楚啓允端着酒杯對他說。

這算恭維?但沒什麼可虛榮炫耀的,叢奕沒欲擒故縱過,別人怎麼看,他不是太在乎。

不知道Eso比他小多少,十歲?但這個男孩很成熟。

過了五分鐘,他覺得剛纔的結論可能下早了,楚啓允一直看着他,並不是說他不禮貌,只是,沒人被這麼看還能視若無睹。

叢奕被他看的,幾乎有些尷尬了,這男孩是要鬧哪樣?

馮宇回來的時候,楚啓允收回目光,他看起來有些飄了,連馮宇都把手扣在他杯口,“醉了沒人送你回去。”

楚啓允手裡一直握着手機,不時按一下讓屏幕亮起來,他撐住額頭,忽然醉笑着問馮宇,“你說,他兩個月沒找過我,我是應該接受分手這個事實嗎?”

馮宇沒說話,楚啓允又給自己倒了杯酒,“我說錯了,分手這兩個字,我擡舉自己了。”

“別喝了”,馮宇把他杯子拿過來。

這孩子忽然握着馮宇的手腕,“師兄,求安慰啊!”

他朦朧惺忪的眼眸望向叢奕,“別介意,我們倆不來電。”

叢奕沉默,這男孩真醉了。

楚啓允突然站起來,“我去洗手間。”

並不明亮的燈光下,也看得出他眼圈紅了,腳步踉蹌的向外走,馮宇嘆口氣,“我去看看他,你別笑話,他平時挺堅強的,這是酒入愁腸了。”

叢奕點下頭,他能理解,太能理解也不是什麼好事。

他們倆去了很久,樂隊演奏結束也沒回來,叢奕聽到腳步聲時候,他還背對着門口,低着頭沒擡起來。

“Eso。”

叢奕瞬間轉過頭,看清來人時,他愣住了。

江寧也是。

第 110 章

(一一零)

浮光掠影,霓虹閃動。

江寧一步步走過來,“這麼巧。“

叢奕站起身,“我正要離開。”

兩個人面對面站着,離的很近,叢奕從江寧身邊擦身而過時,江寧一把握住他胳膊。

叢奕不想當着這麼多人跟他起衝突,但前提是馬江寧不要觸到他的底線。

手臂的肌肉繃的很緊,馬江寧現在也是有身份的人,他不怕大庭廣衆下丟人現眼,叢奕怕什麼?

兩個人僵持了幾秒,看到馮宇和Eso從門外進來,江寧的手瞬間鉗制的更緊,但最終,還是放開了。

Eso的目光定定的凝視在江寧臉上,嘴脣翕動一下,說不出話來。

馮宇是個極善察言觀色的人,瞬間就感受到了氣氛的陰沉,他故做輕鬆的笑笑,“Eso,是你朋友嗎,怎麼也不介紹一下。”

他的眼光落在叢奕身上,叢奕咬下牙,馮宇不是小男孩,再怎麼樣,也不能不給他分面子,Eso站的直了些,“這是我師兄馮宇,馮宇,這是,馬江寧。”

在酒吧相遇不必客套,江寧和馮宇都沒有伸出手,只是互相點下頭,算是打了招呼。

叢奕沒有再看江寧,他對馮宇說,“不好意思,我臨時有點急事要處理,要先走一步。”

馮宇看了另外兩個人一眼,馬上開口,“我送你,正好有些事要請教。”

他看了看Eso,又對江寧說,“你們好好玩,改天再聚。”

留下站在原地的兩個人,他們倆一前一後的離開俱樂部。

從這裡出去要走很遠才能到公路上,一路叢奕都沒有開口,馮宇在他身邊,也沒有說話。

這裡經行的出租車不多,站在路邊時,馮宇揉了揉眉心,“酒沒喝多少,頭倒暈了,我知道有一家宵夜的酸湯粉不錯,蠻解酒的,要不要嚐嚐?離你家不遠。”

叢奕搖下頭,“下次吧。”

終於有空車駛過,晚上不堵車,到叢奕家也不過四十分鐘,馮宇跟他一起下車,站在樓下,他終於笑了笑,“我什麼時候能上去喝杯茶?”

“茶沒有,想喝酒嗎?”

馮宇挑了下眉,“這可是意外之喜。”

叢奕的房子是兩居,簡潔的一目瞭然,從廚房拿過來一瓶紅酒兩支杯子,馮宇正饒有趣味的看着他書架上的器材和照片。

“都是你拍的嗎?”

“不全是,有些是朋友拍的”,叢奕給自己倒上一杯,他喝紅酒永遠是牛嚼牡丹,這瓶酒是一個作者送的,他忽然想起了當年祝平遠留着再婚的那瓶好酒。

一轉身,就別了此生經年。

馮宇走過來,接過他遞過來的另外一個杯子,“你的幾張照片都拍的很好,也是朋友拍的?”

“嗯。”

馮宇在他身邊坐下,“叢奕”,他低低的說了一聲。

“嗯?”

馮宇把杯子在手裡旋轉,忽然笑下,“叢奕,我不兜圈子了,你知道我在追求你,我其實不是一個特別有耐性的人,半年了,我一直按步就班的,本來,我給自己的期限是一年,到時候,你喜歡我,我們就在一起,你不喜歡我,我就瀟灑放手。”

叢奕又倒了一杯酒喝下,馮宇繼續說道:“我是一是零都無所謂,這個可以看你喜好,本來,我不在乎再等半年,但是,今天晚上,我覺得我再不加緊一些,恐怕,就只能追悔莫及了。”

叢奕從酒杯上看着他,馮宇也俯身向前,“那個馬江寧,對你,一見鍾情?還是故人重逢?”

(一一一)

是一見鍾情還是故人重逢?

他們相識二十年,何其漫長的二十年,橫亙半生,到如今,連故人重逢,都算不上。

“都不是,”他回答。

馮宇靠在沙發上,“有時候我覺得你的性格太淡漠,可是,又有種直覺,你不應該是這樣的。”

酒杯不小,兩個人幾杯下去,已經空了大半,他們這晚上曾經輾轉了兩家酒吧,到此時,再怎麼樣也都有了醉意,叢奕苦笑一下,不知道怎麼回答他這句話。

他本來是什麼樣的?自己已經不太記得了。

馮宇離他更近,溫熱的呼吸幾乎吹拂在面頰,“叢奕,我們試試吧,沒試過怎麼知道喜不喜歡。”

沒有等他回答,馮宇的嘴脣忽然覆蓋上來,帶着紅酒的醇甜,馮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