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菲幾乎忘記自己上一次來梅園是什麼時候了。
幾年前初入閨學,她得到湛先生另眼相看,常常邀她到梅園裡品茗說話。後來因爲湛煊對她起了別樣心思,芳菲漸漸便不再踏足梅園。最後一次到梅園來,似乎還是那回找湛先生哭訴的事……
初次來到這白牆灰瓦的小小庭院,她還是個半大孩童。如今,卻已是二八年華的如花少女。
光陰荏苒,梅園依舊。
時光彷彿在此停滯不前,這園子仍然和自己初到那次一樣,粉白的雪,殷紅的梅。連檐上那略略殘缺的獸頭也並沒有刻意修繕,而燒起了地熱的暖閣還是那樣溫暖。
湛先生屈膝坐在暖閣中的小几旁,看着芳菲給她斟茶,脣邊露出一絲清淺的笑意。這笑容深到眼底,牽扯出眼角絲絲的紋路,暴露了湛先生真實的年紀——保養得再好,她也是個望四的婦人了。
“好久沒有喝你這孩子泡的茶了”湛先生端起杯子來輕輕抿了一口,頷首道:“同樣的茶,同樣的水,經你的手泡出來確是比別人更勝一籌。”
芳菲忙謙讓道:“不過是熟能生巧而已,先生偏愛芳菲,便覺得芳菲泡的好了。”
“嗯,”湛先生放下茶杯。“你說的好,我確實偏愛你。知道我爲什麼特意找你來這兒說話嗎?”
“芳菲不知。”
芳菲垂下頭來,難道是因爲湛先生聽到自己和邵棋瑛吵鬧,所以要把自己叫來教訓一番?看看這屋裡,大小丫鬟都被湛先生藉故調開了,是打算和她好好說話吧。
“芳菲……”湛先生憐愛的看着她水蓮花般嬌美的面龐,感慨說:“還記得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坐在學堂後頭的小角落裡,死死抓着一支筆在寫字。那時候我還在想,這姑娘是不是沒開蒙過,怎麼拿筆的姿勢如此難看?”
芳菲臉一紅,訥訥的說:“是芳菲駑鈍。”
“你駑鈍,世上就沒有聰明人了。”
湛先生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我見過的女孩兒裡,沒有一個比你更聰慧的。你也不是天資特別出衆,但你對於不擅長的事情,卻很捨得下苦功。”
她伸手拉過芳菲的右手:“你手上的這幾塊繭子,我早注意到了。不知道在家裡練了多少大字,才練出了今天這一手秀氣的書法……這一點上,滿閨學裡就沒人比得上你。”
芳菲被湛先生誇得不好意思,可是心裡又暗暗奇怪。湛先生總不會是特地找自己來誇一頓算數吧?
還是說,這是她在欲揚先抑,爲下頭的訓斥做個鋪墊?
“唉……”
湛先生竟微微嘆了一口氣。
芳菲一驚,忙說:“先生有什麼心事?”
“我只是在擔心你。”湛先生的眼光又回到了芳菲身上。她的話讓芳菲一愣,自己有什麼事情讓湛先生如此擔心呢?
“芳菲,你這幾年的作爲,我都看在眼裡。”湛先生不緊不慢的說:“你給張家的佳味齋寫菜譜,又幫着打理他家的分店,說起來那是很能幹的。現在滿城的人,誰不知道秦家的七小姐廚藝好,人又美,還精明強幹……”
芳菲聽着湛先生的話句句是在誇她,可是說話的語氣卻一點都不歡喜。先生的意思是?
“我就是擔心你這一點啊,芳菲”
湛先生鄭重地說:“我們女兒家,萬萬不要貪這點浮名。名氣越大,危險就越大”
“你越是出風頭,越是有名氣,就越是容易成爲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只要稍有不慎,立刻就會被人聞風傳十里,再快的馬兒也追不回來了”
芳菲聽得身上一冷,湛先生卻沒有停止的意思,繼續說了下去。
“你還年輕,沒有經過事情,不知道這裡頭的厲害。人們見你寫的菜譜好,做的茶方子新鮮,誇得你一時,可禍害還在後頭。我隱隱聽說,那佳茗居有你未婚夫婿的分子,你在幫他打理?”
芳菲點了點頭,湛先生斥道:“糊塗即使是未婚夫婿,你沒過門,就這麼着了,落到有心人嘴裡,怎麼說你你還不知道呢”
“你別以爲外人說什麼不重要,衆口鑠金,積毀銷骨,三人成虎,說你壞話的人多了,你以後哪裡都不用去了,什麼事都做不成”
“現在沒什麼人說你,是你還沒遇上一個非要置你於死地的人。”湛先生面容肅然:“但是未嫁的女兒家拋頭露面,被人潑髒水實在太容易了……如果有人存心要整你,你一點反抗的機會都沒有”
芳菲怔怔地聽着湛先生的話,背上的冷汗止也止不住。
這是真真正正的金玉良言,卻從來都沒有人和她說過。
這些道理,她也不是不懂,只是抱着僥倖的心理,假裝看不到繁榮背後的危機。
是的,她這一路走來,實在太過順風順水了,以爲真的可以靠自己的努力,不用管別人的目光就能在這世上好好活下去。
這些年,因爲救過朱毓昇的緣故,盧夫人對她很親熱,惠如端妍她們又把她當呵護。爲着在閨學裡讀書有了體面,秦家的人刻意讓着她——秦家的人雖然愚蠢貪婪,卻也沒有哪個是心機特別深沉的壞人,所以她在秦家過得算是自在。
朱毓昇託端妍和蕭卓照顧她,陸寒對她的話言聽計從,她甚至還好運的救了唐老太爺和他成了忘年交。佳茗居開業以來生意又很火爆,近來雖然差了點,可是根基還在,將來不愁賺錢……
這一連串的事情下來,她便開始夜郎自大,漸漸地得意忘形起來,覺得自己的運氣一定比別人好,做什麼事情都能成功。
於是她也大大方方地跑到佳茗居去打理生意,越來越常到鄉下去看陸寒,完全把閨閣女兒不該時常出門的教條扔到了腦後。
她被眼前的繁花似錦矇蔽了雙眼,看不到這世間的路其實是處處荊棘。
“芳菲,其實何止是我們女兒家不該貪這浮名呢?”湛先生又說:“你那未婚夫婿的事兒,我也聽說了。別看現在這些人把他誇得像一朵花似的,什麼少年才子,什麼清高自持。你等着看吧,如果他一旦科舉落第,這些人的嘴臉一定轉得比什麼都快”
“名聲,是最靠不住的東西。”湛先生語重心長,最後說了一句:“芳菲,你現在就已受其害,還不清醒嗎?”
是了……
芳菲想起自己和邵棋瑛這場爭端的起源,或許就在於那日史楠在席間多看了自己幾眼,不然邵棋瑛不會如此憤慨。
要是自己和佳茗居的關係沒有暴露,別人不知道這些茶方月餅是自己的手藝,那她或許不會被吳夫人叫到主席上去出風頭……
要是她隱藏得足夠深,那麼這次的禍事根本是可以避免的。
可笑她還因爲自己製作的月餅配的茶方有名氣而沾沾自喜
芳菲站起身來,朝湛先生重重地拜了下去。
“多謝先生苦口想勸,芳菲明白以後該怎麼做了”
來到此地這麼長的時間,芳菲覺得自己無論身心都是一個真正的孤兒。沒有一個長輩會關係她過得好不好,更不會有人特意指導她該怎麼做。秦家的老祖宗、二伯母三伯母只想着從她身上撈取利益,可誰會好心的跟她說幾句爲人的道理?
只怕她們背地裡在說:“那小妮子精着呢,何必要我們教?”
而只有湛先生……和她非親非故的湛先生,毫不留情的指出她的問題。
湛先生點點頭,沒有把她扶起來。“你這一拜,我也還受得起。我們師徒幾年,雖然有過些不愉快的事情……”芳菲知道她指的是湛煊的事,這事情幾乎讓她和湛先生斷了私交。“但是在我心裡,我一直將你當成女兒般看待的。”
“先生……”
芳菲睜着一雙美目,水光盈盈地看着湛先生溫和的面容。這句話裡,包含了湛先生對她多少的感情,多少的期許……
“過了年,我就不再是閨學的老師了。”湛先生告訴芳菲:“我要隨兄長上京,然後……在京城定居。”
“先生您要走?”
芳菲大驚失色:“您本家不是在這兒嗎?”
湛先生又幽幽嘆息一聲:“本家雖好,我也是個出嫁了的女兒……”
芳菲這纔想起湛先生的寡婦身份。湛先生告訴她,她的夫家爲她選了一個旁支的小庶子當她的嗣子,爲她支撐門戶,因爲她回到京城以後就會在夫家住下和這孩子兩人好好過活了。
芳菲不知道該爲湛先生高興,還是難過?
連湛先生這樣高門出身的貴女,也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
而她,一個尋常富戶家的孤兒,焉能不步步小心,處處留神
從梅園出來,芳菲呼吸着冬日冷冽得直透心脾的空氣,靈臺一片清明。
她知道自己接下來該怎麼做了……
(芳菲會做什麼捏?話說最近訂閱好可憐啊,滿地打滾求訂閱,求粉紅……薔薇家的小寶寶等着奶粉錢啊……)競芳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