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鳳默然不語,腦中天人交戰。正在此時,他的親兵隊主一挑門簾閃了進來,面色焦急,下意識地張口就要說話,卻猛然打住,不停的拿眼睛瞄向趙募。
李鳳衝他擺擺手,示意沒有關係,親兵便急道:“將軍!剛剛府門外,又來了朝廷的欽使,末將看他一手持聖旨,一手擎着天子劍,氣勢洶洶的很。末將覺得不對頭,所以誆騙他說將軍您正在如廁,此時接旨頗爲不敬,讓他等刻把鍾。將軍!欽使末將替您先穩住了,但拖不了多長時間,您快拿個主意吧!”
聽聞此言,不要說趙募等旁人,連李鳳自己都曉得,李雄的天子劍前來,只有兩個結果,一是勒令他立即接旨回京再不準拖延;二則是賜劍直接令他自裁。李鳳雙目睜得溜圓,面上紅一陣白一陣,眼光不停閃動,支在桌上的手,也不自覺的緊緊捏成了拳頭,連鼻息都變粗了起來。
趙募審時度勢,再加最後一把火道:“李將軍!在下臨行前,秦軍主帥謝將軍,讓我將四個字務必轉達:絕不辜負。彼誠意竟至如此,而將軍故主卻執意要您的性命。兩相比較您還在猶豫什麼呢?”
“好!我意已決!就依先生之言!”
李鳳終於下定了決心,將桌子重重一擂,低吼出聲。猶如被壓抑久了的猛獸般,一朝被釋放,幾乎有說不出的決絕和暢快。
李鳳投袂而起,用力把住趙募的臂膀,目光炯炯,懇切道:“趙先生!得蒙你金玉良言相勸,使李某幡然醒悟迷途知返,實在感激不盡。李鳳願意聽從先生勸諫,若是可以,李某願意親自跟隨先生去往秦軍大營拜見謝將軍,還望先生代爲引薦。”
趙募大喜,不僅爲李鳳感到高興,更爲自己終於圓滿地完成了任務、將來必將可以在秦國內謀得立身之地,而覺得豁然開朗,無比振奮。
後面的事不消細說,李鳳將欽使驅逐,然後召集部屬,將成國的無情壓迫誇大一番,把自己決意投效秦國的心意當衆交待,提出願意跟隨的,來日定當同甘共苦永爲兄弟;若是不願,也不留難聽便離去。絕大部分人,都當場表示願意跟隨李鳳共進退。於是李鳳改旗易幟,以巴西郡投效於秦,並命令近五千部衆安心等待,自己獨自一人,親自前往拜見秦軍徵南行營主帥謝艾。
“罪將李鳳,拜見謝將軍!”
秦軍大帳前,旌旗飄揚,一衆將校頂盔摜甲,威風凜凜,簇擁着最前方的謝艾。李鳳身負棘條,趨步來到謝艾面前,單膝下拜,盡呈謙卑之意。
謝艾快步上前,一把將他扶起,滿面笑容大聲道:“將軍毋須如此!將軍南國良將之名,謝某也早有耳聞,今日棄暗投明得以相見,本將及各位袍澤,心中歡欣不已,料主公亦將爲麾下得一人才而喜。李將軍!從此以後,大家同殿爲臣,互助互勉罷!”
李鳳感覺自己很被重視,心中也自然高興得很,與秦營諸將一一見禮。大家對他的態度都很客客氣氣,更加讓他放鬆。謝艾熱情接待一番,並親筆書就奏疏,在秦公駕前作爲引薦,使李鳳稍待,再前去襄武覲見高嶽。李鳳非常感動,真正放下心來,與謝艾等作別,自去襄武。高嶽見到李鳳後,好言撫慰,並當面委任其爲始平太守,轉任徵虜將軍,特許其仍舊統領五千舊部,前往上任,於雍州刺史胡崧處報道,並即刻參與攻略東雍州的系列軍事。方來投效,便能被毫不猜嫌的委以重任,李鳳感激涕零,從
此死心塌地而爲秦將。
且說送走李鳳,謝艾集合諸將,召見趙募。不多時,趙募腳步輕快的走了進來,衝着衆人一一施禮,最後向謝艾再拜,神采奕奕道:“在下拜見謝將軍。”
謝艾大聲道:“趙先生果然勸動李鳳,凱旋而歸,做成大功一件,可喜可賀,請先坐下說話。”
“不敢不敢。”推辭一番,在謝艾示意下,趙募還是在下首,挨着半邊屁股虛坐了下來,“此番在下僥倖奏凱,不辱使命,也是憑着謝將軍及諸位將軍的威名,還有謝將軍的信任和支持,才能馬到成功,微末苦勞,不值一提。”
在座何成、楊堅頭等人,也已知曉本軍不費兵卒,便能得到李鳳舉巴西而降,都是眼前這個趙募的功勞。雖然也知道此人從前乃是陳安謀主,但事過境遷,不僅沒有什麼厭惡,反而因爲他僅僅憑着三寸之舌,便能收取一郡,而頗爲讚賞欽佩。
謝艾微笑道:“趙先生也無須自謙如此。有沒有功勞,本將心中清楚的很。先生奏凱歸來,本將也絕不會言而無信,此後非但既往不咎,更請先生入幕,暫任行營主簿一職,隨時參贊軍事。”
趙募大喜,復下拜道:“蒙將軍寬宏擡愛,募敢不盡犬馬之勞!”
謝艾再請他坐下,點點頭,又道:“如此,本將當先請教先生,我軍而今及下一步,該當如何行事?”
這就算是當衆考校了。有沒有真本事,會不會動腦筋,其實一番話談下來,是真知灼見還是詞不達意,也基本上能夠判斷出來。但梁州秦軍未來動向,這麼大的題目,說起來還真是不好解答。
卻看趙募微微一笑,顯然是早有準備。當即不慌不忙道:“既然謝將軍垂詢,在下便就露拙獻醜,姑妄言之,謝將軍及諸位將軍見笑了。”
“謝將軍一戰而滅陳安,再戰而破成軍,兵鋒之銳,已使西南喪膽。依着在下之見,至少五年之內,成國絕不會再起挑釁。此外我還有一策,可使成國再進一步消耗國力,最大程度減小對我軍的威脅。”
謝艾點點頭,示意他直說。趙募便道:“此前,大川河一戰,成軍除去沖走溺死的數萬人,兩岸還堆積着兩萬多兵卒的屍首,無人過問。如今他既然與我交好,不如藉着這個由頭,將屍體都送還給他們,讓成國的財物、人力、物資等等,都消耗在辦喪事上,而更沒有精力來顧着我們。這樣,豈不是事半功倍?”
謝艾思忖片刻,沉吟道:“如果成國不接受屍首又當如何?”
趙募搖搖頭,道:“派遣軍隊出征卻不能宣揚國威得勝而回,這是第一條過失;讓士兵遠離家鄉慘遭橫死,這是第二條過失;我們主動送還屍首卻竟然被拒絕,而讓失去親人的家庭得不到相見最後一面的機會,這是第三條過失。成國老百姓因爲這三條過失,就會埋怨銜恨君主,君主便再無法統御指使人民,國內便會從此離心離德,這叫連續攻擊,我倒巴不得成主李雄,賭氣不準接收士卒屍首。”
這番解釋,淺顯易懂,大家都不禁點起頭來,覺得很有道理。趙募心裡也很高興,又繼續開了口。
“不過成國雖敗,畢竟乃是一國,非是普通藩鎮可比,急切間也消滅不得,只能等待時機,慢慢蠶食或者再做道理。故而西南既然無有兵事,在此期間,我軍可將目光看向東南。”
“東南?……你是說荊州?”何成忍不住失聲問
道。
“正是!荊州上扼巴蜀,下控江東,乃是戰略要地,兵家必爭之所。又幅員廣闊,人口衆多物產富庶,昔年漢昭烈與孫吳,爲此處不惜翻臉成仇,爭得頭破血流,可見荊州的重要性。若是能夠落入我軍手中,其有利意義,不言而喻。”
萬宏皺着眉頭,思忖着道:“荊州之地,自然是極好的。然則彼處如今正是處在王敦的治下,王敦位高權重也無須我來多說,怎麼能平白無故的從他嘴裡搶出荊州來?”
王敦,時任東晉江、荊二州牧,大將軍,侍中,開府儀同三司,都督江揚荊湘交廣六州諸軍事,乃是當時極爲煊赫的頂級權臣。人皆道‘王與馬共天下’,講的就是王敦王導兄弟爲首的琅琊王氏,名聲甚至比皇族更高。
荊州刺史,本來是晉朝名將陶侃。後來王敦心懷異志,又嫉恨陶侃,趁着陶侃返回江陵的時候,私下扣押陶侃,並在朝廷內運作,最後將陶侃外黜爲廣州刺史,發配到嶺南去了。於是王敦親領荊州,在轄地內開始提拔親信,自選官員,就連流寇匪首等等,都能私授四品將軍以示私恩,專擅跡象漸漸明顯。
當此時,王敦正是煊赫無比、兵馬強盛的時候,連皇帝司馬睿對其都很是忌憚,每每下詔,言辭間俱是親厚客氣的緊,起碼在表面是做足了寵信優容的文章。朝野內外,多少達官貴人想要巴結王敦還來不及,莫說平白無故的主動去招惹他了。
萬宏的話,引起一片贊同的聲音。謝艾也不阻止,也不說話,看着趙募。
趙募擺擺手,又道:“諸位上官之言,本來很有道理。但是恕在下直言,凡事都有兩面性。雖然荊州現今是在王敦的手中,看似無隙可入,但須曉得,從來都是天子恨權臣,權臣防天子。朝廷與王敦表面上親熱無比,但內裡絕對是互相嫉視,尋隙下手。所以只要王敦有朝一日謀反,那麼咱們不就可以立即打出替天子清除叛逆的旗號,然後名正言順的去討伐他、搶佔他的地盤了麼。”
萬宏眨了眨眼睛,邊點着頭,邊又道:“王敦是有弄權的明顯跡象,但畢竟跋扈和反叛,還是有很大的區別的。誰也不知道他會不會反,也許他只是僅此而已呢。”
趙募一笑,眼中閃着光道:“他不反,咱們可以推着他反!多派間諜,僞造書信,散播流言,蠱惑他刺激他,不斷挑撥他與朝廷的關係。總之,可以用盡各種手段,或明或暗,反正不要留下什麼把柄,讓他無法抑制自己蠢蠢欲動的心,最後公然反叛。只要他一反,皇帝必然下詔斥責,而號令天下討伐他,那麼,咱們立即響應,兵分二路,上從魏興郡而入上庸,下從巴東郡而入秭歸,夾攻他的老巢。屆時王敦大軍東去,後方空虛,則荊州必爲我所得。”
“到那時候,王敦前有朝廷王師,後有我秦藩大軍,進退無路,不死何待?從而使我家掌控荊州,去一長久之敵,而謝將軍及諸位,又將爲秦公建立勳功矣。
帳內一時無聲。衆人面面相覷,表情都是驚異的很。末了,謝艾將案几一拍,大聲道:“此關係重大,必須要上報主公定奪再做道理。不過先生真乃奇才也!從前陳安若是能夠對先生言聽計從,謝某如何能這般輕易的坐擁梁州!能得先生隨時參贊,幸事。謝某定當上疏主公,爲先生保舉官職。”
趙募拱手遜謝不已,只是心中躊躇滿志,臉上也不免激動得滿面紅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