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園春 144|5.城
廖宇天一看到廖鴻先這副不甘不願的模樣就來氣,總覺得自己被他嫌棄了。
但就算心裡頭再不願,該問的話總得問出口。
眼見廖鴻先抱臂站在門邊,一步也不肯挪動。廖宇天只得自己湊了過去,壓低聲音問道:“昨天在碧空苑,你聽到了什麼?”
一聽到‘碧空苑’三個字,廖鴻先微微勾起的脣瞬間抿成一條冷硬的線。
廖宇天被他冰寒至極的目光盯得發憷,心裡頭一個激靈,瞬間就想後退。
腳步剛剛挪動了些許,他一下子反應過來,登時惱怒,恨聲道:“怎麼說我也是長輩!你這樣目無尊長,若是……”
“若是被人知曉你們父子倆共御一女,傳揚開來,可真是給王府掙足了面子。”
廖鴻先滿含譏誚的一句話,卻讓原本底氣十足的廖宇天頓時沒了氣焰。
父子倆共享一個女子,這確實不是什麼值得稱道的事情。
可瞧見廖鴻先的表情,廖宇天又有了精氣神。他挺直了脊背,和這高瘦的少年怒目而視。
片刻後,廖鴻先調轉視線,轉身出屋。
眼見再不跟過去他就要離遠了,廖宇天對那個問題耿耿於懷,忙追出來兩步,喊道:“剛纔那問題的答案!”
廖鴻先頭也不回地道:“聽到沒聽到,都沒甚麼要緊。左右和我無關。”
廖宇天聽了他這話,先是因了語氣而氣極。後又遲疑着想,這小子應當是沒聽到的。不然以他的性子,定然會藉機譏諷幾句。哪會說這般模棱兩可的話來?
於是廖宇天稍稍鬆了口氣。
他轉念一想,暗道若廖鴻先不知曉,太后定然也不知。
那屏風許是真心實意來祝福的?
可不管好意惡意,那東西擱在那個地方,莫說看了,就是想到,就能把人給生生慪死。
思量許久,廖宇天下定決心,將那屏風繼續好生擺着,給往後的賓客看。畢竟是太后親賜之物。他則能繞道走就繞道走,實在躲不過了,再進那屋子——他是一眼都不想再瞧到它的。
拿定主意,廖宇天心情舒爽了不少。舉步往跨院走了幾步,忽地就想起來那‘父子共御一女’的話來,心裡膈應得難受。轉了個方向,一擡眼,看是正對着正房,又不願瞧見董氏那張臉。躊躇許久,最終折轉回去,還是入了先前待着的書房。
——紅燕的衣裳被撕得亂作一團丟棄在地,卻剛好將三本賬薄給壓在了下面,沒被廖鴻先那小子發現。
老天如此幫他,他需得珍惜這個機會才行。
……
江雲昭望着李媽媽手裡的帕子,說道:“將東西還回去吧。”
李媽媽指了上面求救的字樣,問道:“那若是她們問起這個……”
“就說我不肯。”江雲昭平靜地道:“我素來小氣跋扈,定然不是心慈之輩。她既是早已知曉,何必讓人將東西送到了我這兒。”
她口中形容自己的那些話,都是以往時候姚希晴用在她身上的。
李媽媽一聽這話,便知曉了來由——姚希晴住在王府的時候,她也遇到過姚希晴對江雲昭口出惡言。
此刻聞言,李媽媽倒是笑了,“夫人這話說得在理。她處處瞧不上咱們這兒,一遇到事情了,卻巴巴地往這邊跑,真正讓人奇怪。”
說着話的功夫,她已經將那帕子摺好,“到時我與二姑娘說夫人插不上手。畢竟少夫人她們以往常說,二房那纔是真正的主子,已將一切事情掌控在手中。既是如此,讓她去求她的好姨母罷!”
“正是如此。”江雲昭起身,朝外行去,“走,去看看晚膳準備得如何了。”
如今的天,晚上倒也罷了,氣溫算不得太高,倒也有點涼爽。可到了白日裡,特別是晌午,火辣辣的太陽照着,這柴房就沒法待了。被烈日烤得又熱又悶,不動彈的話,片刻間也能出一層的汗。時間久了,衣裳被汗粘在身上,溼噠噠得難受。
姚希晴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被關在了柴房裡。
剛開始,她還不住地叫嚷,拍門。董氏覺得煩,讓人將她捆了,又在她口裡塞了破布,她纔沒了法子,停歇下來。
那繩子捆得不是特別緊。
姚希晴困在屋裡頭,使了好久的力氣,就也慢慢掙脫開來。
她越想越氣,越想越恨。咬了手指用血在帕子上寫了求救的字樣。
她知道,在這個院子裡伺候的,都是她的人。於是時刻留意着外頭的動靜,細辨到底是誰過來了。
待到一個熟悉的聲音響在外頭,她用力搖了搖柴房門。
等那小丫鬟因着好奇走了過來,小心翼翼詢問。姚希晴就將帶了血字的手帕從門縫兒裡塞了出去。
她本是叮囑小丫鬟務必將這血字手帕弄出府,想辦法通知姚國公府的人。可那小丫鬟怕事,沒敢聲張。又怕這東西留在身上被人發現徒惹事端,就尋了個機會將手帕塞到丟棄的垃圾堆裡,想着被人倒掉就也罷了。
可那堆垃圾被人用筐子擡出去的時候,正好被‘路過’這處的廖心芬發現了。
廖心芬本是注意到這跨院不同尋常,想要尋機進來探查一番。在這附近不動聲色地不住徘徊,沒想到竟是在垃圾堆的邊上看到了大紅色的一角。
趁着這個垃圾筐子被擱置一旁,婆子們去擡另一筐垃圾的時候。廖心芬眼疾手快,將帕子給抽了出來。
好在帕子旁邊丟棄的都是清掃的枝葉,大都已經枯了,沒有把帕子弄得太髒。
拍乾淨上面的東西,細看這大紅帕子,望見上面的血字,又瞧出這是誰所有之物,廖心芬想過之後,去尋了古媽媽。
說來也是巧了。
關着姚希晴柴房的鑰匙,輾轉着到了古媽媽的手裡。
這個結果有點出人意料,卻也在情理之中。
董氏不想把鑰匙擱在自己手裡頭,生怕一個不小心,就讓人把那忘恩負義的姚希晴給杖斃了。
得把這鑰匙給別人保管着才行。
若給廖宇天,他很有可能會開門放走姚希晴。而能進那個跨院伺候的,只有姚希晴帶着去碧空苑的那些人。
董氏自然不會將鑰匙給他們。
姚希晴在王府住了不少時日,新荷苑大部分的下人都恭維巴結過她。董氏不放心那些個奴才,生怕鑰匙到了她們的手裡,一轉眼,她們就想法子把姚希晴放了。
董氏不願在這個上面多費心思,索性從新荷苑的伺候的老人們裡選了最不愛出頭又行事低調的古媽媽。
古媽媽是廖澤福和廖心慧的乳母。平日裡默不作聲的一個,看上去極其好拿捏。
而且,姚希晴在王府的時候,是瞧不上廖心芬姐弟倆的,與她們不甚熟悉。和古媽媽,更是半個字兒也沒說過。
董氏就將鑰匙給了她。
又吩咐她說,甚麼時候打算將姚希晴放出來,問她要鑰匙,她再給。
若是想弄死姚希晴的時候……
古媽媽就不必給她鑰匙了。
誰知這卻是給了廖心芬機會。
她拿到帕子沒多久,鑰匙就到了古媽媽手裡。而古媽媽又只將此事告訴了廖心芬一個人。
廖心芬考慮了半晌,最終揣着帕子去尋了李媽媽,讓她幫忙去求江雲昭,來救姚希晴。
果然不出她所料,帕子怎麼送出去的,就怎麼被送了回來。
這個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有點風吹草動,也不太注意得到。
廖心芬問古媽媽要了鑰匙,又吩咐了丫鬟文竹幫忙,讓文竹去和守着跨院的婆子磨時間,她則湊着婆子不注意的時候,貼着牆邊兒溜了進去。直接用鑰匙開了柴房的門,進到裡面,又將門掩上。
姚希晴顯然沒料到會有人進來,忍不住低低輕呼了聲。
廖心芬忙低低與她“噓”了聲,說道:“別怕,是我。”
姚希晴沒想到在這兒會見到廖心芬,十分警惕地看着她。
廖心芬不欲多解釋,就道:“你那帕子在我那裡。”頓了頓,聲音沉沉地道:“我去求世子妃幫你出來,可世子妃不肯幫忙。”
“世子妃?”姚希晴不由拔高了些聲音,想到如今情形,忙又降了回去,“你去求那死丫頭做什麼!”
誰都知道,全王府,不,全京城裡,和她最不對付的就是那個江雲昭了!
廖心芬顯得十分懊悔,“早知她如此狠心,我便不去尋她了。我只想着,畢竟府裡頭能夠和母親抗衡的也就她了,便去了趟晨暮苑……”
姚希晴警惕地上下打量着她。可惜屋裡太暗,看不清神色。
廖心芬沒有聽到姚希晴接話,不由問道:“你可是惱了我了?”語畢,又是自責,“也怪我。找不到旁的可以幫你的法子。只能尋了這最爲笨拙的一個。”
姚希晴靜默半晌,最終淡淡地“哦”了聲。
廖心芬回望了下身後,卻看不到跨院門的情況,只能瞧見柴房合着的門板。
她暗暗焦急,好生說道:“這兒到底發生了甚麼?怎地一個個小心成這個樣子?你與我說一說,我也好知道怎麼幫你出去。”
姚希晴瞥了她一眼,回道:“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廖澤昌出了事,他們怪到我頭上。把我關起來了。”
廖心芬怔了下,疑道:“怎會莫名其妙就把你關起來了?你可是王妃的親外甥女。”
“誰知道呢。”姚希晴怪異地笑了聲,“親外甥女,總比不得親兒子。”
這話語中的怨念如此之大,在黑暗之中,廖心芬也感受到了。
她便相信了姚希晴的說辭。
眼看着時候再耽擱不得,正準備抽身離去,廖心芬就聽姚希晴說道:“你想法子救我出去。我自會重謝。”
聽聞‘重謝’二字,廖心芬有些動心。
姚希晴平靜地道:“我家雖然不比江雲昭那個死丫頭闊綽,卻也給得起任何你想要的謝禮。”
這話徹底打動了廖心芬。
離去前,她輕聲說道:“你等我消息。”這便趕緊出屋,將房門重新落了鎖。
這一日,在崔少爺來府裡見董氏的時候,廖心芬終於在董氏和廖澤昌抽吸菸葉之時,悄悄尋到了崔少爺,將先前自己和姚希晴見了一面的事情,主動告訴了他。
一來,她覺得自己做的這些事情,瞞不過他去。若是不主動講出來,日後被他發現,怕是要失了他的信任。
二來,若是要救出姚希晴,少不得要讓崔少爺出手。
她一個二房庶出的女兒,是沒什麼資格對王爺和王妃要求什麼的。
崔少爺聽了她的請求後,並沒有太動心。
畢竟對於他來說,姚希晴那個兇惡的女人手起刀落的樣子宛若鬼魅,着實嚇到了他。他可不願幫助一個惡人。
廖心芬便與他道:“少爺若是幫成了她,那奇藥進入姚國公府,便指日可待了。”
她這託詞尋得很是仔細,完全是從崔少爺的喜好來出發。
因爲崔少爺並不是完全信任她,不過是利用她來傳遞東西罷了。不然的話,先前她問他廖澤昌到底怎麼了、跨院之中到底發生了什麼,崔少爺也不會不告訴她了。
想到這一點,廖心芬的心裡便滿是酸楚。
好在她這個利用打動了崔少爺。
他心中一動,再仔細考慮過後,居然真的同意了幫助姚希晴。
“我有個法子可以幫她出來。”崔少爺沉吟道:“不過還得等一兩日才行。”
等那母子倆的‘癮’夠足了才行。
待到救出這個人,他在這王府花費的功夫,就也收到了初次的成效。
如今日日讓他們吸食,應當……也快了。
……
估摸着差不多了後,這一天,廖少爺提前在這一次的菸葉裡摻了些別的東西。又稍微放了些味道相近的香料進去,好讓吸食者感受不出氣味的異常。
到了約定的時間,等他一走進屋子,董氏和廖澤昌便亟不可待地問他要來菸葉,忙不迭地塞進菸斗裡,點燃。
崔少爺在外面閒逛了些時候,估摸着時間差不多了,就返回了屋中。
一踏進房門,就見董氏和廖澤昌正繼續下嘴猛抽,而菸斗處,已空空如也。
崔少爺笑道:“光了都沒發現?”
“光了?”兩人晃動着迷離的眼珠,齊齊質疑:“可是怎麼沒感覺到效果?”
“數量與以往一樣。怎會沒效果?”
崔少爺疑惑着,有些猶豫地說道:“會不會是哪個步驟出了岔子?要知道,以往我們用這奇藥的時候,需得先拜會過上天,謝過神人的庇佑。如今我們一次也沒這樣做過,已然失了對上天的信任。而今……”
看他有些遲疑,打着哈欠流着眼淚的董氏不住催促,“而今如何?”
“而今你們或許做了些惡事,惹了上天大怒。又因先前就沒得了信任,這奇藥就也失了那部分神奇的效用了。”
董氏現在渾身難受,顧不得其他,急急問道:“那怎麼才能彌補?”
“這個好辦。將這件惡事化解,自然就可以了。”他輕聲說道:“如今你們症狀不重,想來這惡事剛做不久,且也還沒鑄成大錯。”
董氏現在腦子一團亂,全身猶如被萬蟻噬骨,難過至極,怎麼想,也想不出來。
反倒是廖澤昌,因了那處傷口太過疼痛,反倒腦中留了一絲清明。
“娘,會不會說的是那惡婆娘被關的事?”他喘着粗氣詢問道。
一聽‘被關’,崔少爺溫和的笑容愈發儒雅了些,“尋常被關,是不會被神人懲罰的。但若是親眷,怕是要受磨難了。”
姚希晴是董氏的親外甥女。
董氏一聽這話,再不遲疑,當即讓人去尋古媽媽,告訴古媽媽將人放了。遣去的人還沒出屋,她忽然反應過來,得她親自和古媽媽說才能拿得到那鑰匙,再顧不得形象如何,拎着裙襬小跑着就出了屋……
姚希晴出來的時候,全身都散發着股股惡臭。頭髮已經打結黏連,身上的衣裳也皺成一團,緊巴巴地貼在身上。
可以說是沒一處不讓人噁心的。
但是,以往極其愛乾淨愛整潔愛漂亮的她,此刻卻沒注意到這個。
她用手半遮着眼睛,適應了會兒,擡眼望着這四周的樹木花草,又看着地上灑滿的金色陽光,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算得上是‘笑’的表情。
“少夫人,走罷!衣裳洗澡水已經去準備了。”一個小丫鬟怯生生地說道。
姚希晴望着這極其陌生的一張臉,問道:“王妃呢?”
“王妃正在跨院探望少爺。”
姚希晴聽聞,也懶得再問,只淡淡“哦”了聲,便也作罷。
她的房間,已經不是成親的那間婚房了。
董氏急着去吸食菸葉,還不忘了叮囑旁人,單獨闢出來一個小院子給姚希晴住。
姚希晴渾不在意。
不用見到廖澤昌那個噁心的人,她更高興。
等她休整了幾日,精神和體力都恢復大半的時候,廖澤昌的傷口也已經完全結痂,卻還未剝落。
不過,倒是能慢慢挪動着走路,也已經回到以前的屋子居住了。
如今他的屋子裡,旁的都還是以前的舊僕在做,但是起身穿衣,只有兩個小丫鬟伺候——這兩個小丫鬟,便是先前他在跨院裡養傷的時候,其中最爲乖巧機靈的二人。
除了這兩個外,其餘那些伺候的人,包括紅燕在內,於廖澤昌出跨院的那一晚起,便不見了蹤影。
沒人知道那些人去了哪裡。
兩個小丫鬟每每想到這一點,便不寒而慄。伺候地愈發衷心,也愈發小心翼翼。
姚希晴發現了這一點,心裡頭不住冷笑。
那些人什麼下場,還用問?!
她冷眼望着身邊跟着的這些伺候的人,暗暗嗤笑。
原先她從國公府帶來的僕從,除去到跨院裡伺候的那些,其餘人,皆是被分派到了其他院子做些粗使的活計。
她的身邊,已經全部換上了董氏的人。
姚希晴心裡十分清楚。
這些個,恐怕全是自己的‘好姨母’派來監視的罷!
經過了柴房關着的經歷,姚希晴的心境較之以往,已經大不相同。
她按捺不動,靜等時機。
她堅信,自己受了這樣大的委屈,老天必然會給她機會,讓她得償所願的!
就在這個時候,不願意救她的世子妃江雲昭,卻是派人悄悄給她遞了個信兒。
沒有紙,沒有字。
來送信的人武藝不錯,湊着她身邊的丫鬟不注意的時候,掠過來,附在她耳邊,悄悄快速說了一句話。說完便走。
——‘世子妃說,如今可以一見。相約合作之事。’
姚希晴聽了這話,心中一動,燃起幾分希望來。
她甚至覺得江雲昭所說‘合作’二字,十分可口,十分誘人。
仿若蜜糖,吃在嘴裡,都是甜的。
被關着的時候,姚希晴自然不指望江雲昭會幫她。畢竟二人先前毫無瓜葛。
但是如今她已經出來,境況不同下,打算尋機去會一會江雲昭。
——她心裡最恨的,就是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的人了。
董氏和王爺口口聲聲對她好,看起來好似將她當親女一般疼愛,到頭來,不過是爲了兩家聯姻。
廖心芬一直說要幫她。結果呢?恨不得把她往火坑裡推。
好在廖心芬好像也別有所圖,最起碼,遵循承諾把她救了出來。
這些人,反倒不如江雲昭那個死丫頭。
好歹,那丫頭從始至終明着暗着都不喜她。說不幫忙,就不幫忙。說要合作,也乾脆利落直截了當,沒繞圈子。
不是個兩面三刀笑裡藏針的。
而且江雲昭說一不二。一旦答應了,就會堅持到底。若是不肯,必然當面拒絕。
與這種人合作,姚希晴最起碼也能放心些。
姚希晴靜坐着想了許久,拿定主意,答應江雲昭的要求,找個機會去見見她。
兩人也好當面商議一下,怎麼做,才能把新荷苑的那幫混.蛋給整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