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的後窗臨着金明池, 沈曇徑自將窗子掩了半扇,再整理過塌上的東西,才放緩聲音對她道:“來這邊坐。”
顧青竹依言坐了, 斗篷仍舊拘謹的裹住身子,大約吸入的香料不多,倦意漸漸消退了些, 可身上撞的那幾下傷痛交替而來, 肩膀尤甚,一下下火辣辣的疼着,她用藏在斗篷裡的手伸過去探了探, 約莫已腫起來了。
“可曾聞過什麼異味?”沈曇留意到她行步欠穩, 雙頰凝白, 脣瓣卻如被鳳仙花汁浸透似的瑰麗明豔, 這異色實在突兀,方有此一問。
“在側殿時宮女點上的檀香。”顧青竹垂眸, 儘量簡明的道出來龍去脈, 說罷拿手背貼上臉頰,想緩解那熱度, 奈何剛挨着不久, 連手背也的燙驚人。
沈曇眉眼不錯的盯上她片刻,揚手拎起桌案上的銀壺掂量了下,另隻手翻起扣在托盤中的白瓷杯,斟滿後遞給顧青竹,道:“冷泉水, 喝下會好受不少。”
“多謝。”她小心翼翼的伸出右手接過瓷杯,送到嘴邊又堪堪停下,靜默了會兒,側着腦袋道:“能否再麻煩沈大哥些事?”
“但說無妨。”沈曇道。
“我那罩衫仍在大殿,鏡前還有兩隻翠綠珠花需一道拿回來。”顧青竹將細枝末節俱回憶了遍,確定沒再遺忘其他:“現在想想,引我出門的宮人熟知這裡的角角落落,途中有人朝她行禮,怕有些地位,而殿中伺候的兩位宮女衣裳制式與其他人不同,胸前綴的是梅花盤扣。”她是在銅鏡中注意到的,那時還嘆宮服更替的快,年前剛時興的鈕釦式樣,已然流傳進宮中。
沈曇出手相救並非偶然。
他到的略遲,臺上雜劇正演的熱鬧,七八歲的總角男童手上紅穗□□耍的威風凜凜。
各府閨秀大都落了座,只餘幾位獻舞的小姐仍換衣收拾,舞衣繁瑣,待她們回到席面上時,皇后娘娘倒還記得給她煎乳茶的顧家女,特意問了嘴,宮人哪兒能每戶小姐都記清楚,欲跑去詢問一番,李珠卻出奇不意的插上話,說瞧見顧青竹去梳洗了。
看臺南側聚了不少郎君,沈曇就立在轉彎處,他耳力極佳,聽聞六公主的話側目而望,品出些不對味來,當即下了臺子一路詢問,還真個在關鍵時刻撞到。
節日之外,金明池是不拘遊人觀賞的,魏國公老夫人酷愛這水天一色的景緻,每逢酷暑荷花滿池,單看着便心生歡喜,高興的話住個兩天,所以沈府在這兒有點人脈。沈曇早派人盯住李盛,連殿內伺候的宮人也着手清查尋找,遂望着她的側影,安撫道:“不必再傷神,我來處理。”
得了他應諾,顧青竹心內頓時微微一鬆,當真沒繼續思考,移動着找個舒服的位置側身而坐,托起瓷杯覆在脣上,沁涼的泉水順着喉嚨流入腹中,心中煩躁稍平,她自己蓄滿一杯,如此反覆,沈曇再次進門時,顧青竹恰巧輕輕嚥下,舌尖意猶未盡般的掃着脣瓣,無端帶着股子撩人的意味。
有道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沈曇自問算不得君子,對男女之事素來隨遇而安,若說以往偶有閃神,心有意而不自知,今兒隔水看見她被李盛無禮,胸口那股怒氣來的遮天蔽日,再覺察不到心思,就愚鈍至極了。
奉命辦事的宮人不久便把罩衫和珠花一併送回廂房,另備了熱水以供梳洗。
顧青竹凝視着摺疊齊整的東西,緩緩吐出口濁氣,事關重大,若貼身之物讓人留作當把柄,縱使解釋的天衣無縫也全徒然。又許是沈曇在身側的緣故,有了依靠,胸中死死壓抑的委屈膽顫傾瀉而出,手指越收越緊,鼻尖微澀,一雙眼兒也籠着層薄霧。
要強慣了,待顧青竹回神想努力收住淚意,頭頂卻意外被覆上片溫熱。
沈曇站在她面前,姿態挺拔,仿若那聳天入雲的青松結實可靠,目光越過僅開的半扇木窗投向河岸,手掌安撫似地在顧青竹後腦輕輕移着,一時間出奇靜怡。
直到盆中冒着白氣的水徐徐冷去,顧青竹理好情緒,帶着幾分羞赧的避開他手掌,抿嘴道:“我去換衣衫。”
“我且在門外。”沈曇微微笑了笑,隨後不着痕跡的撤開段距離,轉身出門閉門,低頭打量浸了稍許汗意的掌心,想他單手持刀直面匪軍從未有過半分退意,不曾料到僅僅幾個動作,那手已然三分僵硬。
顧青竹整理過儀容,拿起衣衫看見裡面夾着貼膏藥,臉頰又熱上一熱,飛快解開衣錦,顧不上精細的敷於薄肩,清涼的感覺霎時瀰漫開來,收拾妥,她親自給沈曇開了門,兩人目光相觸,十分默契的將方纔那點兒逾越舉動避之腦後。
礙着臨近正午,沈曇速速講了回去的應對之策,顧青竹屏息記在心中,推敲斟酌後,果然無懈可擊,居然爲求自然,還安排些細碎的說頭,各種情境接應的也合情理。
顧青竹情不自禁的睨了他,真心佩服道:“沈大哥費心了,如此一來算得滴水不夠。”
沈曇指節輕叩桌面,安靜的廂房只餘噠噠的敲擊聲,他停了手,道:“關於怎樣懲治設局之人,青竹可有想法?”
狐狸尾巴明晃晃露在外頭,憑沈曇手段,不用隔日就能將人證物據摔她們臉上,但此事牽扯極多,縱使關着門追究,多一人知情就多一份危險,況且上頭那位極爲護短,說不準含糊而過,於顧青竹顯然弊大於利,如果讓他處理,自然私下解決,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李珠貴爲公主,毒辣的手段使不得,讓她抱恨終身的路子卻多的是。
這裡頭最最重要的,還屬顧青竹的態度。
而她並不知曉沈曇腦中竟將反擊的計策謀劃好,心念百轉,終歸啓脣道:“今日奪標宴後,我會求皇后娘娘主持公道。”
“好。”沈曇並無意外,顧青竹正直又不喜與人爭鋒,這樣的言語已是被踩破底線,忍無可忍之舉,雖算不得最明智的選擇,但有他掌舵,出口惡氣不成問題。
顧青竹明白自己這法子難免天真,清官還難斷家務事,能懲治得了朱鳳珊,李珠至多落個不痛不癢:“我知娘娘身處高位無法一碗水端平,這邊撈不回來,總有能補償的地方。”
“怎麼,青竹還想狠狠敲上一筆竹槓?”沈曇啞言失笑。
“加官進爵金銀財寶我不嫌棄。”顧青竹說的坦然,明眸掃了眼門外匆匆走來的宮人,應是那邊有了動靜:“聖人不想心疼,只能肉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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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廂,雜劇幾近尾聲。
看臺上的李氏發急的不停往琉璃拱門那邊瞅,派出去尋人的宮女遲遲沒有回信,有些坐不住,吳夫人和她同桌,拍拍她手臂道:“放寬心,宮裡的侍衛裡三層外三層的把守,咱們這湖心殿更爲安全,七姑娘定是被甚事耽擱了,咱們去看看便是。”
“真麻煩夫人了。”李氏感激一笑,見皇后娘娘津津有味的觀戲,也沒敢打擾,和淑妃稟了聲下了看臺。
兩人尋到帶路的宮女正要離去,六公主從另頭的樓梯嫋嫋而來,後頭跟着七八位閨秀,笑語不斷,朱鳳珊也在其中。
“夫人們這是往哪兒去?”李珠露齒一笑,語氣頗爲軟和的跟李氏搭話。
李氏吃的鹽比她吃的飯都多,所謂相由心生,李珠眉色濃密硬挺,眼中帶厲,脣薄而上挑,典型的驕橫清高面相,對她從沒有過好觀感,再加上自家青竹的婚事,話都不樂意說。吳夫人是個眼力人兒,做了中間和稀泥的,上前笑了回:“年紀大坐久了免不得舒展下筋骨。”
六公主金貴,少有屈尊和人搭話的時候,吳夫人以爲客氣兩句就走了,可正主顯然有別的想法,尋着說些有的沒的,最後把目光落在李氏臉上:“說起來,貴府七姑娘梳洗不知回了沒?”
李氏微微笑道:“六公主掛心,已有人去喊了,”
“這時辰可不短呢。”李珠瞪了眼兒,彷彿吃驚般的半張着口看向朱鳳珊問道:“咱們這都兩個來回了罷?
“六公主說的是。”朱鳳珊點頭應和:“還看了好大陣子戲。”
後面幾位閨秀沒瞧明白,便不好插話,李珠則表現的格外熱心,恐顧青竹被路迷了眼,當場指了身後幾個宮女兒,又加倆小黃門,要幫忙去找她,李氏出言婉拒,六公主的理由千百樣,揣着明白裝糊塗似的,無論如何都要去走這一遭。
一行人穿過迴廊往側殿行,李氏心裡頭疑惑重重,怎都覺不對,找過先前閨秀們換衣的地兒,宮女均說根本沒見過這麼位小姐,出了門子,誰也沒提再往哪兒去,朱鳳珊先‘哎’了聲,遙遙指着迴廊聯通的另處小殿說道:“會不會摸差走到那邊去的?”
作者有話要說: 寫到李盛,腦子裡出現的原型,居然是——白斬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