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子長夜思,佳人不可見·
奉書好像已經飄起來了。眼前忽明忽暗,一會兒覺得有人在身後緊緊追逐,一會兒又覺得安全了,只想一頭倒在地上昏睡不醒。終於,她一跤絆在路邊的排水溝裡,後腦一懵,暈了過去。等醒來時,發現渾身冰冷,沾着道路上的泥水。天色已經一片漆黑,幾顆稀疏的星星隱隱發亮。
藥性徹底消失了,身體裡只剩下清晰無比的飢餓和疼痛。奉書竭力冷靜,分析着自己的處境,心想:“看來二姐沒把我供出去……不然……不然他們得知我的形貌……早就捉住了……”
想到二姐的背叛,心中又是源源不斷的酸楚和不甘,眼淚卻已經流不出來了。
天上茸茸的飄下了雪花。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奉書看到身邊不遠處臥着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似乎已經凍僵了。她連忙掙扎着爬起來,裹緊了身上的狼皮袍子,茫然四顧。天地間只剩下自己一個人。暗紅的官燈在遠處巡邏移動,好像野獸的眼睛。
她想:“我要去找師父……師父在哪兒……”
只要能再看到他,讓他摟上一陣子……她寧可把一切都和盤托出,只想換得他的一句安慰。哪怕之後會被他罵,會讓他永遠看不起……
可是雪越下越大。她知道自己若不趕緊找到一個躲避之處,若是不趕緊吃點東西,只怕別想熬到明天。她調整了呼吸,伏下身子,一面在排水溝裡慢慢爬行,一面在腦海中飛快地掠過大都城的地勢形貌。眼下全城宵禁,路上空無一人,要找到吃的……
她的思路漸漸清晰起來,轉身向南。遠處的衚衕裡似乎有一個神龕,亮着一盞燈。她像鬼魂一般溜了過去,便看到那神龕後面是兩扇硃紅大門,門上的匾額寫着“白雲觀”三個字,當即毫不客氣地翻牆進去,找到一間未上鎖的偏殿,就着供案上的瓜果點心,吃了個肚兒歪。蜷縮了半夜,才喘過氣來,微微擡頭,纔看清那殿裡供的是個慈眉善目的老道士,名牌上寫的是“長春真人丘處機之靈位”。
奉書心中告了聲得罪,心道:“你既是成吉思汗親口封的神仙,想來也是不需要吃東西的。道長保佑,教我快些找到師父,回頭我來給你燒香。”有氣無力地爬起來,把剩下的吃食一股腦全掃進懷裡。皮袍寬敞,倒也全裝得下。她忽然想起來,四五年前,自己和蠍子他們在野外流浪時,也做過偷供品的小偷,不由得微笑起來,暫時忘記了白天的驚恐。
這些東西足夠她吃好幾天。她趁着夜色尚濃,在小巷裡潛行,最後來到了鐘樓底下,咬咬牙,開始攀爬。
她不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由於下雪,連月亮也看不見。但這是唯一一個可以找到師父的地方了。說不定自己失蹤之後,他會經常來查看一下……說不定他會在上面留下記號……一定會的……
她的手腳都是顫抖的,到得最後,已經不是憑着力氣,而是憑着一腔意志,一寸一寸地向上挪去。每爬得一層,她都不得不休息好一陣子。雪花被吹到她的頭上身上,她知道自己已經和白色的牆壁融爲一體。
師父在上面等我……
她將解手刀用力戳進磚縫裡,藉着那一點點的支撐,將虛弱的身體慢慢託上去。
她將自己像包袱一樣甩到了樓頂屋檐,躺在瓦片上,喘着粗氣,心臟似乎要跳出喉嚨。雪花落在她的臉蛋上,被她急促的鼻息吹得跳舞。
屋頂靜悄悄的,似乎沒有第二個人。奉書起身四顧,師父不在,也沒有他留下的記號。
她的眼淚撲撲落下來。理智告訴她師父應該不會冒險每天來,但仍然忍不住失落。
她在背風處掃出一個小角落,倔強地等着。渴了就抓身邊的雪團吃,餓了就吃那些本該屬於丘處機的供品瓜果。雪停了,天亮了,城市甦醒了,裊裊炊煙從各個角落升起。師父還是沒來。
她安慰自己:“看來昨天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我就在這兒等着,等今晚天晴,看看月亮,就知道他什麼時候會來。
況且除了鐘樓,她也沒有別處可去。她伏在檐角坐獸後面的陰影裡,熬過了白天和傍晚。烏雲遮蓋了天空,一盞盞官燈亮了起來。每當聽到屋檐上老鴉撲翅,奉書心中便不自覺地一跳,趴在瓦片上朝下查看,卻哪裡有師父的蹤跡?
更鼓響了一遍,又是一遍。她癡癡地望着地面上的街道和房屋發呆,眼睜睜地看着初升的朝陽將一切染成金色。
一個聲音對她說:“師父不管我了。”
另一個聲音說:“他一日不來,我就一日在這裡等。”
倦極了的時候,她就原地臥着,稍微閉一下眼睛。她將匕首和解手刀插在身邊的瓦片裡,權當欄杆,防止自己在夢中滾下去。
因爲她實在是太容易在夢中滾下去了。十次裡有九次,一閤眼,眼前就是一個沒有面孔的男人,將自己重重壓在地上,扯自己的衣服。她總是會掙扎着醒過來。
剩下的一次,則是一個溫暖寬闊的懷抱,把她輕輕攏住,安慰的親吻落在她頭頂,儘管她想不出來那會是什麼感覺。他輕撫她的身體,告訴她應該去哪兒找他,聲音低沉有力,可說的什麼,她一個字也記不住。
不知何時,奉書突然在寂靜的夜晚中醒來,心中砰砰直跳:“師父會不會已遭了不測?會不會他試圖去太子府救我,沒成功?不,不,師父那麼厲害,縱然不能在太子府隨心所欲地行走,也不至於會把命丟在那裡……除非……除非……”
她一骨碌爬起來,心想:“要不要到太子府去探一探風聲?看他們最近有沒有捉到什麼人?”
可是那樣多半會把自己也賠進去吧。此前她進出太子府,只不過是從防守薄弱的西北角進入奴婢居住的小院。要從小院進入更核心的地方,則要穿過重重的守衛和搜檢。
再說,萬一自己離開鐘樓之後,師父偏偏立刻找上來了呢?
一面猶豫,時光一面飛逝。天上的星斗在緩緩地移位。地面上傳來幾聲犬吠,聲音越來越激烈,似乎是一羣狗在打架。
隨即她看到幾條街上的官燈好像得到了指令一樣,急急朝一個方向聚攏過去。幾束火把被點燃了,搖曳着在城市裡疾行。她甚至看到了馬刀在月光下的反光。陰影裡,不知有多少人被驚醒了。
奉書心想:“這是官兵在抓強盜。”
大都城內雖然每夜宵禁,百姓不準外出,但夜裡還是會有各種各樣的突發情況。有一次,奉書便和師父一起,在鐘樓頂上目擊了一場火災,眼看着一棟豪宅化爲灰燼。還有一次,似乎是皇帝在深夜急召臣子進宮議事。奉書便看到不少頂轎子在路上疾走,無數官燈前呼後擁地提照,好像田野裡的螢火蟲,飛蛾一般先後撲進宮門裡去。
過得一兩刻鐘,那犬吠聲慢慢稀落下去,火把也漸次滅了。奉書饒有興致地看了一會兒,心想:“這番動靜就在兵馬司附近……可別嚇着爹爹!”
想到父親,又是一陣憂慮和惆悵。這已經是他被俘的第四個年頭了。那日在真金太子的會客廳裡聽到的一場談話,她到現在還一字不漏地記着。元廷是不會甘心白白將他放出去的,他們有條件……
但那條件父親絕對不會答應。她身上的那點倔脾氣,還不是跟他一脈相承?匹夫尚不可奪志,何況父親,這個在她心裡天下最完美的男人?況且,志氣也不是貞操,不是能靠暴力和詭計來奪取的。
奉書突然意識到,自己此前只是一廂情願地打算營救父親,打算着和他一同回到家鄉,而那個更有可能發生的結局,她總是有意無意地逃避着,不去想。
她強迫自己去想。倘若父親真的讓他們殺了,會怎麼樣?
自己便是沒爹的孩子了……儘管她在很久以前,就已經習慣做沒爹沒孃的孩子了。
師父還會不會管自己?師父來大都的初衷,便是救人。要是父親死了,他大概也會心灰意冷地回家鄉去吧。他的家鄉,不在江西……
奉書把臉埋在手裡,朝幾近凍僵的手上呵着氣。淚水還沒流出眼眶,便被刺骨的北風吹掉了。她的腹中飢餓起來。那天帶上來的食物已經吃完了。
漆黑的天空漸漸變成了靛藍,隨即變成了蟹殼青色,一縷橙黃色的陽光從雲彩縫裡透出來,把她的半邊臉蛋照得暖融融的。
明明是尋常的一天,但她心中忽然起了些異樣的感覺,對自己說:“我不能在這裡等一輩子。我得自己照顧自己,不能老是賴着師父,不能沒了他就變成瞎子。等到今晚,若是師父還不來,我就得下去,去別處想辦法。”
這麼想着,心中慢慢涌起一陣自豪的感覺。
她看到一列列兵士在遠處的城牆上走動,進行例行的清晨換崗。斜街的商鋪正在開張,幾隊騎兵在街上巡邏。坊門巷口處也守着不少軍士。
奉書微覺奇怪:“怎的今天街上這麼多兵?難道是戒嚴?皇帝出行嗎?”
不僅城裡戒備森嚴,城牆上也頗有異動。她看到南城牆附近不知是官兵還是民工,正搭着梯子,將城牆上的葦子一片片卸下來,拋到下面的板車裡。她心中覺得奇怪。大都的夯土城牆全憑這些“蓑衣”葦子遮擋雨雪。若是撤了,再下雪時,城牆可要被泡壞了。
街上的行人也和往日不一樣了。由於戒嚴,大部分街道並不像平日那樣雜亂無章,可是兵馬司東麓的崇真街上,卻聚了異常多的人,從鐘樓頂上看過去,就像一排忙碌的螞蟻。
她聽到了隱約的幾聲鑼響,從東面不遠處傳來。她看到一列車仗從兵馬司衙門口開了出來。那車仗前面是高頭大馬的華服官員,後面跟着鑼鼓手,兩側全是精兵護衛,刀光鋥然。而被那高官和精兵簇擁在中間的,是一輛小小的木質囚車。
囚車一路向南,經行之處,觀者如堵。
奉書呆呆着目送那囚車南行,突然心念電閃,失聲叫道:“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