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江獨家發表·
一日路過一個酒樓,聽得那裡面在叫賣洗手蟹。奉書微微一怔,側頭往裡面看了一眼。秋風起,蟹腳癢,最後一波捕蟹的季節已經快結束了。酒樓裡已經排了一大串人,隊伍一直擠到門外。
杜滸立刻抓起錢袋,笑道:“想吃嗎?去給你買。”
奉書趕緊抓住他衣角,“你、你別瞎胡鬧……那是給達官貴人設宴用的,五分銀子一隻呢……我不想吃……”
杜滸溫柔地看了她一眼,“以前沒給你買過,今天不能再錯過了。”說畢,徑直朝裡面走進去了。
奉書呆呆看着他的背影。她怎麼能不記得呢,小時候在相府過富貴日子的時候,洗手蟹是桌上的常菜。長江裡最肥美的蟹,快馬運到贛州時還是活的。用蒲色略略蒸得鮮嫩,調以鹽梅、椒橙、醋姜,然後洗手再吃,是以得名。
那是她五彩紛呈的童年記憶之一。後來有一天,她居然在大都見到了一個賣蟹的小販。北方河鮮緊俏,活蟹更是罕見。那小販是奉命運蟹到什麼大官府上,剩下十幾只,帶不回去,就地擺攤子賣了。那時候她正和師父沿着海子散步,似乎還在聊什麼緊要的事情。那香氣飄過來,她着了魔似的,跟着鼻子就走到那賣蟹的小販跟前了。那小販頭也不擡,告訴她:“五分銀子一斤。虧得今兒個俺帶得多了些,貴人府上吃不下這許多,這才擺出來賣。小姑娘,今兒你是有口福啦!”
小奉書聽到那蟹的價格,心一下就涼了。在大都的日子總歸是清貧的,花三四文錢買一包零嘴兒,就夠她開心好幾天。五分銀子,便是兩個人好幾天的盤纏。
她眼巴巴的看着那蒸蟹的鍋。一個路過的少婦被吸引了,掏錢買了兩隻,剛好一斤,付了錢,珍寶一般的捧了回去。那小販挑蟹的那一刻,鍋蓋揭開,白氣涌出來,一絲絲帶着懷舊的鮮香,南方的味道。小時候的畫面一幅幅在心裡掠過去。
忽然手上緊了一緊。杜滸的聲音在頭上響起來:“別看了,走吧!帶你回去吃飯。”
奉書還不太捨得,腳底下生了根似的,還黏着走不動。
杜滸的聲音微慍:“就那麼小半兩肉,有什麼可惦記的?咱們又不是達官貴人,消受不起這種東西。”說畢,不由分說,把她拉走了。
奉書心裡又生氣又委屈,忍不住分辯:“我又沒說要買!我看看還不成啊!”本來自己心裡只是豔羨,考慮到師父的錢袋,也沒有什麼不切實際的奢望。被他這麼一說,好像自己真的不知天高地厚,開口索要了一般。自己是那麼不懂事的孩子嗎?
杜滸也不理會她心裡這些彎彎繞。經過斜街盡頭的時候,給她買了二兩醬雜肉、三個雞蛋、一包牛髓芝麻燒餅,一共才花了四十五文,說這些給她晚上吃,比螃蟹有營養多了。
好像這麼着就能把她哄高興了似的。奉書覺得他看不起自己,當天晚上一直氣忿忿的,飯也沒吃多少。晚上做夢,還滿鼻子都是鮮香的蒸蟹味道——我就看看還不成嗎?
還在遐想着,忽然那股子鮮香氣便送到鼻尖了。她猛一擡頭,只見一個眉花眼笑的年輕後生,捧着一個大食盒,殷勤問道:“不知客官下榻何處?”
奉書這纔回過神來,擡頭看着杜滸對她笑,忍不住輕輕掐了他一把,小聲道:“錢多了燒的不是?這麼貴的東西……這麼貴的東西……”
杜滸也不跟她爭辯,朝那外送的小二努努嘴,意思是錢已經花出去了,要不回來啦。
奉書被他擺在椅子上,面前是堆得高高的四五隻蟹。一盆水放在旁邊,幾個小調料碟子排成一排,旁邊是附送的幾碟甜鹹果子。蟹性寒涼,於是他又熬了薑茶,熱了一注子紫蘇酒,端來給她佐餐。整個桌子上都擺滿了。
杜滸剝開一隻蟹,小勺子挖出最精華的膏腴,遞到她面前,笑道:“吃。”
奉書輕輕點頭,不好意思就着他的手吃,自己接過勺子,一口啊嗚下去,整個腦子都被鮮得呆滯了一刻,纔想起來說:“你也吃。”
杜滸自然搖頭,又是一口遞過來。奉書微微笑,小勺子轉而送到他面前:“知道你也愛吃。”
杜滸溫柔地看他,目光裡像是盛着一汪大海,低下頭,略略抿下一小口,還剩了大半勺,又送回她嘴邊,哄她:“這是你的,不許嫌我吃過。”
奉書撲哧一笑,心頭說不出的溫馨。其實桌上的東西夠他們兩個人吃了,也用不着推來推去。但她就是喜歡這樣,像是過家家,讓他陪着自己一起做小女孩做的事。
忽然想起什麼,問:“你……你還記不記得以前……有一天,在街上看到賣蟹的……”
這麼瑣碎的小事,他怎麼會記得呢?然而若是不記得,今天又爲什麼大手大腳的,堅持買來給她吃?
杜滸笑笑,笑容中帶着些寂寥,點點頭,“不光是那次。以前虧待你的太多,現在想來,應該多順着你些,讓你多開心是幾日。”
本來是一句老實話,奉書卻從中聽出些弦外之音,用力抽抽鼻子,剩下的半隻蟹推開,小聲問:“是不是看我病成這樣,可憐我?”
那些讓她沉溺的體貼、呵護、擁抱、親吻,有多少是看在她病重的份上,順着她可憐她,才做出來的?他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日日服侍自己一個蠻不講理的小女孩,有多少是自願,有多少是憐憫,又有多少,是不得已的補償,是推不掉的責任?
滿腔溫馨突然變成了說不出的煩躁。痛苦難捱的病情,凶多吉少的命運,時刻折磨着她,像一團澆不滅的火。平日裡努力乖巧溫順,可內心卻是抑制不住的喜怒無常。
眼看杜滸眼睛裡還是無條件的寵溺,奉書卻哽咽了,問:“要是我不生病,要是我活蹦亂跳的,你也不耐煩這麼哄我了,對不對?”
杜滸一怔,脫口答道:“我沒哄你啊。”但手下的行動明明白白的是在哄她高興。他拿過那半隻連腿的蟹,用心掰開,筷子卸下每一寸最精華的軟肉。他的指甲修得很短,本來不適合這種水磨工夫。終於一點一點全剔了下來,蟹黃、蟹肉、蟹腿,全裝回空蟹殼裡,連同醬料碟子,一起遞到她面前,笑道:“別多想啦,吃。你看我剝的乾淨不乾淨?”
奉書眼看他做小伏低,心裡頭卻回憶起當年他拒絕自己時那兇狠無情的模樣——明知道那已經是過去的事,可還是忍不住生出報復的心思,將他的手用力推開,冷冷道:“不必了。徒兒又不是達官貴人,消受不起這種東西。”
杜滸不知所措,問:“奉兒,你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是不是剝得不夠細?”握住她的手,還是哄她:“要不要我餵你?”
他怎麼翻來覆去的就會這麼幾句話!當她是無知無視不記仇的奶娃子嗎!奉書焦躁起來,一個衝動,將幾個碟子猛地掀翻在地,嘩的一聲,蟹肉蟹殼、碟子碗兒,全滾在了地上。
“我不吃!要吃你吃!我都是半截埋土裡的人了,吃它做什麼!”
聲音弱而嘶啞。她看到杜滸眼中又是慌亂,又是悲傷,其實立刻就後悔了,但心裡又忍不住有些任性妄爲的快感,彷彿給當年的自己出了一口氣。等着他斥責。
杜滸一點也沒有怪她的意思,強抿出一個笑容,說:“你既吃不下,我也陪你不吃。”然後默默蹲下去,一點一點收拾乾淨。地上那些他用心剝出來的、一小塊一小塊的白嫩蟹肉,眼下全都滾滿了灰,又被他慢慢掃起來。
奉書一面心疼,一面心軟了,搖搖頭,輕聲說:“我、我不是這個意思……對不起……你拿過來,我洗洗,我都吃……”
杜滸搖搖頭,洗了手,重新一點一點地給她剝蟹。手指讓堅硬的蟹殼颳得發紅。
“是我不好,以前……讓你失望的事情太多了。但是奉兒,你答應我,再不開心,儘可以衝我發脾氣,千萬別再說那樣的喪氣話了,否則……我聽了會難過。”
奉書眼淚涌出來,怔怔琢磨着他這句話,咬着嘴脣點點頭。想告訴他,他何曾讓自己失望過。他教了她那麼多本事,帶她進行了那麼多冒險,給了她無數的驚喜,打開了她的整個世界。
又一小碟蟹肉送過來,這一回她乖乖地吃了,忽然又想起來什麼,說:“其實、其實當年,那天……要是你真的要花錢給我買蟹,我也不會讓你買的……我真的就是想看看而已……”
他在她腮邊親了一口:“我知道。我的奉兒最懂事了。”
作者有話要說: 師父的小乖:說好的打臉虐師父……可是怎麼沒覺得多爽呢,反而……有些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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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有個叫凱媽的大姐姐給我和師父寫了一小段同人,就發在這章底下,大家可以當番外看……嚶嚶嚶太生動了我都看哭了。大姐姐好狠,我不要和師父分離九年啊……想和師父永遠在一起……雖然,也許不能實現了……等我離開之後,你們要安慰師父,別讓他太傷心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