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渴望日漸積累。一天公主不在,奉書終於忍不住,悄悄對一個蒙古女奴說:“你的那匹馬,能不能借我騎騎?”
隊伍裡馬比人多,就連最低等的奴婢,都能時常騎馬代步,只要不消耗太多馬力,便沒人管。
那女奴奇道:“借你?你又不會騎。”
奉書笑道:“你可以教我。”
那女奴大笑道:“你這個細胳膊細腿的蠻子小姑娘,學也學不會的!到時摔斷了你的脖子,我可沒法向公主交待。”
奉書早就習慣了蒙古人對“蠻子”的看輕,也不氣餒,笑道:“我自然不會騎得像蒙古人一般好,只是羨慕你們,想試一試罷了。姐姐騎術精湛,只消點撥兩句,想必連漢人也能教得會。我也自然會很小心,不會故意摔斷脖子的。”
其實她只說了一半真話。她心中還有另一個隱約的想法:眼下自己身處荒原大漠,周圍半點山丘障礙也無,萬一哪日需要腳底抹油,被人縱馬一追,此前練的那些本事恐怕全都派不上用場,還是自己學會騎馬,來得更安心些。
那女奴被她一恭維,登時眉花眼笑,點點頭,帶她到帳外,給兩匹劣馬上了馬鞍,解下繮繩,笑道:“只許在帳子周圍悄悄的騎一會兒,不能跑遠了。”
奉書大喜,接過繮繩,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馬的鬃毛,道:“我哪有本事跑遠?”
等她紮起裙子,在那女奴的幫助下,真正跨在馬背上時,一下子覺得整個世界都不一樣了。算下來她只是長高了幾尺,可視野突然變得開闊了,看到遠處一頂頂蒙古包的尖頂,胸中豪氣頓生。只不過失了腳踏實地的感覺,身子被馬兒託着,沒來由地移來動去,未免心驚膽戰,豪情生了又滅。那馬兒突然低下頭吃草,她只覺得身子一翻,立刻嚇得大叫一聲,前仰後合,好容易才保持平衡。
那女奴騎在另一匹馬上,樂得哈哈大笑:“怎麼樣?怕不怕?”
奉書格格笑道:“怕,怕死了,請你快教我怎麼讓馬兒聽話罷。”
等她學會縱馬緩步行走,用繮繩和腳跟控制馬兒簡單轉向的時候,已經出了一身的汗。她玩得不亦樂乎,大腿內側被磨得疼痛,也不在乎。但是她也覺得,□□的馬兒只怕要無聊透了。
隔了幾日,她尋得機會,又學會了讓馬兒小步奔跑。那馬跑起來的一瞬間,她的一縷鬢髮一下子向後飄揚,感覺微風撲面而來,簡直是前所未有的暢快。她想象着,如果這馬跑得快上十倍,會是什麼樣的感覺。如果是縱馬從山坡上衝下去,撲向千萬敵軍,又是什麼感覺。但她可不敢輕易嘗試。那馬兒一跑起來,就不太聽她的話,有時候撒歡一跳,她就覺得自己的後腦一陣發麻,彷彿已經做好了磕在地上的準備。
這幾天裡,圍獵的隊伍又往西北移動了不少,在同一個地方紮寨不超過三天。大隊人馬在嚴格的號令之下,形成一個獵圈,逐步驅趕前面的野獸,慢慢收縮,連一隻兔子也不讓破陣而出。每天清晨,不同的隊伍在皇族的帶領之下,輪流衝入獵圈捕殺。到了傍晚,健壯的蒙古男奴便會扛回一頭頭黃羊、野鹿,提回無數的野兔、大雁,有一次,還拖回了一頭狼。除了皇帝等貴人的大帳,其餘地方總是瀰漫着一股帶着騷臭和血腥的野性味道。
奉書看到不少獵物身上都扎着箭,有如刺蝟也似,心想:“我射箭的本事,和蒙古人比,不知孰高孰低?”
打來的獵物多半當天就被分到各帳,由奴婢清理乾淨,隨燒隨吃,佐以乾果、美酒,有的帳子裡經常歡飲達旦。有幾次,奉書看到太子、皇子、皇孫們醉醺醺地走在草地上,口中唱着歌,朝身邊的丫頭奴婢隨意丟金銀賞賜。帳邊的蒙古奴婢顯然是早就做好了準備,登時歡聲雷動,一陣井井有條的哄搶。相比之下,奉書的手就顯得太笨,只搶到過兩粒銀豆子。
還有一次,一個負責照料馬匹的男奴趁着太子心情好,跪伏在太子腳邊,請求把安真迷失側妃帳裡的一個婢女配給他做妻子。太子哈哈大笑,立刻允諾。
奉書卻不由得張大了嘴,跟旁邊圍觀的奴婢們一起搖了搖頭,因爲那男奴是北方漢人,那女婢卻是蒙古人,雖然同爲奴婢,身份等級卻差得十分懸殊。太子身邊的甘麻剌、還有胡麻殿下,全都在皺眉。太子卻渾然不覺,讓人把那婢女叫了出來,又奪過鐵穆耳手中的金盃,當場賞給了他倆。
奉書忽然有些欽佩起真金太子了,雖然覺得不應該,也說不出爲什麼。
奉書每日的口糧只是炒麪和醃菜,但也會不時分到些剩下來的大塊烤肉,都不是什麼太好的部位,有的油膩膩的掛着大片脂肪,有的帶着血絲,散發着腥臊氣,有的則是各種內臟。隨行的其他漢人男女奴婢根本吃不慣,有人實在是饞了,勉強吞上幾口,便跑到遠處去嘔了出來。奉書卻知道自己必須吃肉,才能保持身體的強健和靈活。她借來解手刀,割下小塊小塊勉強可以入口的瘦肉,每天都努力嚥下去一點。
在無邊無際的草原上,辨不清方向,也記不清日子。奉書能感到天氣漸漸涼了,驀地意識到,再過不久,就該是回大都的時日了。整個圍獵的隊伍會一路南行,帶着馬匹、獵鷹、豹子,一路跋涉回到大都的北城門。
她又是興奮,又隱隱有些失落。一天午後,中軍傳下令來,當晚皇帝大宴羣臣,按圍獵的表現論功行賞。大多數奴婢們都放了半天的假,營帳里人人歡騰。奉書做完了手頭的活計,便騎上一匹小母馬,跑到了不遠處的一個小土坡上,任陽光暖暖的灑在身上。
遠處是一片連綿起伏的小丘,翠綠的顏色純淨得彷彿在流動一樣。細細看去,纔會發現草叢中藏着尚未凋謝各色野花,彷彿多彩的雲霧,被清澈的陽光一照,像是刷了一層金粉。青草的香氣濃得醉人,帶着細細的花粉芳香,寧靜而又熱烈。整個大地彷彿都變成了一層柔軟的地毯,讓人不由自主地想要和它融爲一體,永遠沉睡其中。
可她也知道,看似和平的草原裡藏着多少危險。這裡有吸血的蚊蟲,有狡詐的餓狼,有能吞沒人的泥沼,有能埋沒人的風沙,還有能頃刻間凍斃人畜的漫天大雪。能在這裡年復一年生存下去的人,全身上下絕不會有一寸軟弱的皮膚。
奉書癡了好一陣子,纔想:“我要告訴師父,我見到真正的草原大漠了。比我想象的還要遼闊,還要多彩,還要殘酷。他早就說過想看看蒙古人的家鄉,想不到卻是我先有這個福分。”
可是如果真的見到了師父,自己在正事上多半是要交白卷的。還是沒有任何姐姐的消息。上都宮中所有的漢人奴婢,她都想辦法打過照面,想辦法和他們說過幾句話。沒人記得曾經有過一個知書達理、十五六歲、鵝蛋臉龐、溫婉柔順的江西姑娘。不過這些奴婢日日辛苦勞累,也沒什麼心思關心旁人的動向。
二姐會不會留在大都太子府裡?太子府裡的漢人,她少說也見過一多半了,江西人屈指可數。沒見過的,也大多是太子身邊的男奴。
會不會是張弘範臨死前說了謊?可是……可是真金太子也親口說過,曾有一個和二姐很像的“蠻子丫頭”,見到旁人不愛惜字紙的行爲就撓心撓肺——這是他們文家幾個兄弟姐妹的通病。她覺得旁人家裡的孩子,多半是不會這樣的。
奉書漫無目的地掃視着面前的山丘和碧草,一個念頭慢慢清晰起來:“我若直接去問太子,必定能問出些所以然來。現在大夥都住在帳子裡,人員混雜,不像在宮裡那樣貴賤分明。以我現在的身份,接近太子、跟他說一句話,也不是不可能,就像上次那個求賞妻子的男奴一樣……但是隨後太子就會疑惑我的動機,問我到底是那個‘蠻子丫頭’的什麼人。這些說辭,可要小心提前編好。”
編來編去,卻始終編不出來自圓其說的理由。不禁又想:“我肚子裡的那些過家家的謀略,哪能夠把太子耍得團團轉?要是師父在就好了,他肯定能給我出主意……可是等我回到大都,請教師父,再等到這樣圍獵的機會,可就又要過去將近一年了。不行,太慢。”戀戀不捨地放棄了這個念頭。
再一擡眼,卻發現胯`下的馬兒載着她,已經慢慢走到了別處,離當初那個小山丘已有數箭之地。奉書連忙撥轉繮繩,想要回去,但胯`下的小母馬卻突然不聽話了,揚着頭,刨着蹄子,喘着粗氣,顯得焦躁萬分。不遠處不知何時出現另一匹脫繮的棕馬,徑直朝奉書小跑過來。
突然,奉書只覺得手中繮繩驟然一緊,身下的母馬猛然瘋跑起來,而那匹棕馬在後面狂追不捨。奉書嚇得魂不附體,雙手牢牢抓住繮繩,雙腿緊緊夾住馬鞍,身子低低伏在馬背上,但覺耳邊呼呼風聲,周圍的長草、野花、湖泊,都飛快地向後退卻。
(以下
作者有話要說: 贈送)
突然小母馬長嘶一聲,急轉了一個小彎。奉書只覺得身子要被甩出去了,嚇得連聲尖叫,早就忘了對馬兒施加任何控制。只能任它瘋跑,每一刻都覺得自己要被甩上天了。
也不知跑了多久,突然只聽得一聲馬鞭隔空抽響,緊接着馬蹄聲疾,一人一騎如閃電般飛馳而來。奉書只聽一人用蒙古話叫道:“腿夾緊!肚子收緊!別往後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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