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cript> 奉書慢慢站起來,腿腳沉重無比,心裡卻彷彿卸下了重擔,反而輕鬆起來。
“多謝你還記得我。”
談笙輕輕笑道:“怎麼會不記得?那天在府衙裡看了你第一眼,我就知道事有蹊蹺。只不過文璧苦心孤詣,連李恆也騙過了,我又怎好拆他的面子?”
“我沒死,你很失望吧?”
“失望?五小姐這是什麼話?當初空坑兵潰,大家首尾不得相顧,多少能征善戰的猛將都犧牲了,我也只道你一命難保,哀悼了好一陣子。你卻從亂軍中逃得性命,豈非天幸?我見你活着,慶幸都來不及,哪有什麼別的想法?”
奉書又驚又疑,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若非看他神色篤定,真要以爲他在做夢了。
談笙又微笑道:“你放心,這個小秘密除了你二叔,就是你知我知,我保證不會說給第四個人聽,好不好?別害怕,在人前時,我依然當你是文璧的小姐,你不必慌張。”
奉書心裡閃過無數念頭。果然如杜滸所料,他不會捅出去……可是……可是自己方纔這麼大聲音,怎麼會瞞得過別人……
她再向周圍一看,心中一沉。書房裡的僕人不知何時都不見了,只留了一個弓着背的老僕,看樣子是談笙的心腹,不懷好意地看着她。阿染和小黑子也被遣出去了。她不由得慌了,感到談笙的手搭在了自己肩膀上。
“五小姐,那天你有不少親人被殺被俘,談笙感同身受,十分理解。只是當時我也是勢單力孤,愛莫能助。小姐可莫要胡亂遷怒,說出些誰也聽不懂的胡言亂語,糟蹋了宋珍公的一片苦心哪。”
奉書氣得臉都紅了,“你才胡言亂語!去你的愛莫能助!貓哭耗子假慈悲!你以爲我都忘了嗎?你忘了你的命是誰救的?我四姐當年才十一歲!她犯了什麼錯?你爲什麼要殺她?我當年九歲!爲什麼要殺我?你說啊!你手裡的劍不去殺韃子,爲什麼卻要殺那些你口中的老弱婦孺?”
談笙靜靜地看着她,冷笑道:“五小姐當年是嚇糊塗了,還是讓韃子兵欺負得狠了?怎麼盡說些我聽不懂的話?我怎麼會殺你們幾個小女孩?四小姐是讓元軍的冷箭射死的,當年親歷的軍士全知道。你麼,是到處亂跑,在亂軍之中無路可逃,爲了保全名節,自行投江的。就是前幾天見到文丞相時,我也是這麼和他說的……”
她簡直要氣炸了,大哭着,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騙他!你怎麼敢……敢跟他瞎說八道!當年明明是你逼得我跳下去的!你簡直……無恥!你顛倒黑白,指鹿爲馬……不怕……不怕遭報應嗎?我爹爹當年待你不薄!”她全身發抖,漸漸說不出話,忽然全身暴念陡起,真希望自己是個壯漢,只想居高臨下地扇他耳光。可是她夠不着,只能捏起拳頭,朝他亂捶亂打。
忽然胳膊一痛,已被那弓背老僕一把拿住。那人喝道:“不得對談相公無禮!”
她用力一掙,那老僕的力氣卻大得非常,再一扭,她便痛得叫出聲來,不敢再亂動,氣鼓鼓地瞪着談笙。
談笙揮手示意那老僕把她放開,皺了眉,道:“幾年不見,五小姐的性子更加野了,簡直不像文丞相的親生閨女。”
“我是什麼性子,你管不着!你敢不敢等我二叔回來,和他對質?你敢不敢把真相說出來?就連韃子也會看不起你!”
談笙笑道:“真相?真相就是我說的那些啊。五小姐,不管你出於什麼目的,這樣執意誣陷談某,你自己可曾想過,你的話會有多少人信?如今我是李恆手下的紅人,而你呢,是個讓鬼上過身的私生丫頭!你倒是說說,大家會聽誰的?”
奉書有些心慌,倔強道:“我二叔會信我!”
“嘻,文璧?他如今是如履薄冰,只消有一點兒不慎,就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他敢得罪我?他就算知道,就算信了,又能怎樣?參我一本嗎?今日之事……”
突然房門打開了,阿染跑了進來,喊道:“小姐,你們在吵什麼呢?”話沒說完,卻一下子讓那老僕捂住了嘴,雙手反剪在了背後。阿染嚇得大睜雙眼,卻一聲也叫不出來。
奉書也嚇壞了,大叫:“放了她!放了她!
談笙喝道:“住口!”
奉書喊得更大聲:“小黑子,快來!快來!來揍他!”
談笙朝那老僕使個眼色。那老僕神色突然猙獰起來,枯樹根般的手從阿染臉上移到了她的喉嚨。
阿染嗚嗚哭道:“小姐救我,小姐救……”
那枯樹根般的手猛地一託一擰,阿染的聲音便突然停止了。她的頭以一個怪異的角度扭在一邊,全身軟軟地滑在了地上,彷彿被人抽走了脊樑骨。
奉書嚇得魂飛魄散,整個身子彷彿都不再是自己的,眼前黑了一黑,摔倒在地上,心臟把胸腔撞得絞痛。談笙拔出腰間的寶劍,輕輕點在她胸前。
小黑子奪門而入,一看眼前的景象,嚇得僵立在地,不敢動彈,一隻手指着那老僕,手腕不住顫抖。
談笙冷冷道:“啞巴,出去。你再邁進來一步,你家小姐就死活難說了!”
小黑子一臉憤慨,卻也不得不聽命,一步一回頭地挪了出去。
奉書看着眼前白茫茫的劍刃,咬牙道:“有本事把我也殺了!”
談笙笑道:“在下怎敢跟小姐過不去?我只是想讓你明白,我不怕文璧,反倒是他應該怕我。就算他府上的丫環死在我這裡,他也沒膽子把我怎麼樣。小姐若是想假手他來找我的麻煩,可要三思而後行。”
奉書又恨又怕,牙關咯咯直響。房間裡的桌椅、藏書、几案、桌上的筆墨紙硯,一個個彷彿都生了嘴,朝她獰笑着。她知道談笙這是在殺雞儆猴,而且已經成功了。她呆呆看着阿染的屍體,再也不敢質問一句話。
“況且,殺了這丫頭,也算是給文璧帶個訊,他只要稍微肯動腦子,就明白我已經攥住了他的把柄,知曉了他府上小姐的秘密。小姐只要活着一天,姓文的就會受制於我一天。這可要多謝小姐了,今日是你自揭身份,可不是我追根究底……”
奉書感覺胸口的劍尖移走了,自己又被扶到了椅子上。她尖叫一聲,甩開那扶她的枯手。
談笙笑道:“只要小姐乖乖的,把你做的那些白日夢通通忘掉,自然會慢慢想起真相究竟如何,小姐冰雪聰明,想必不用我再教了……”
奉書這時才慢慢找回了一點思緒和理智,顫聲道:“你……你別想得意太久……我永遠不會忘……今天你敢殺人,總……總有一日……我……我要和你新帳舊賬一起算……你等着……”
談笙冷冷道:“小姐若是還不依不饒,可就未免不太明智了。你以爲文璧把你養在深閨,你就能高枕無憂了?你二叔沒告訴過你吧?那天李恆見過你後,不斷地誇你俊秀伶俐,話裡話外之意,似乎是想等你長大,便配給他那位世子……”
奉書心裡一下漏跳了一拍,想了一想才明白,臉色一下子白了,“世子……那個李、李世安?”
李世安立刻從朋友變成了敵人。她鼓起勇氣,瞪了談笙一眼,道:“去他的!他愛怎麼想怎麼想,我……我以後……是爹爹做主!是二叔做主!輪不到他!”
談笙冷笑:“文璧能做主?李恆就算想要他的嫡親閨女,他敢不雙手奉上?何況是個來歷不明的私生丫頭,連個庶出都算不上!能配上李恆的世子,算他高攀!嘿嘿,不過你放心,人家是蒙古貴族,哪能真的娶漢人丫頭爲妻?讓你做個偏房,就算是擡舉你了……”
奉書手掌裡都是汗,小聲道:“你信口胡編,當我……當我聽不出來嗎?”
“哈哈,當時我瞧着文璧的臉色可不太好看,連忙岔開話頭,雜七雜八地說了些笑話,這才囫圇過去。下一次,說不定我可就會轉些別的念頭了,畢竟,要是真能撮合成這件事,李恆也會買我的人情,你說對不對?”
奉書氣得便要跳起來,可看到那弓腰老僕就立在自己身邊,一下子氣餒了。
“你……你這是威脅我。”
“哈哈,談笙不敢。”
奉書看着他一臉若無其事的微笑,慢慢明白了,談笙今日的一言一語、所作所爲,都是精心計劃好的,一環套着一環,讓自己越來越狼狽。事已至此,似乎除了點頭妥協,沒有別的法子了。她忽然後悔了,後悔不該聽杜滸的話。也許,老老實實地按照談笙的意思來做,纔是更明智的選擇。
她知道自己傻透了,可是她一萬個不甘心。
“哼,要是你真敢……真敢……大不了我把我的身份和你的罪行一起抖出來!我爹爹是蒙古的敵人,敵將的女兒,看誰敢納?到時候你自己可得小心,我二叔不會放過……”
她以爲這是最後一個有效的威脅了。可是談笙卻一臉憐憫地看着她。
“五小姐,你真是糊塗了。文璧好歹還是本朝官員,有他護着你,尋常人也不敢把你怎樣。文天祥在大元,可什麼都不是。要把他的女兒隨便丟給什麼亂七八糟的人,或者充入賤籍,或者悄悄地弄死,可都是易如反掌。五小姐,到時候你若是流落到什麼煙花柳巷,我會記得去看你的。”
他的語氣沒有絲毫波瀾。那老僕在一旁聽了,卻張開缺了牙的嘴,“嘿嘿嘿”連聲直笑。
奉書縱然年幼無知,也知道“煙花柳巷”絕不是什麼好地方,登時手足冰涼,又是氣,又是怕,餘光瞟到躺在地上的阿染,只覺得天地之間僅餘自己孤身一人,終於再也無法假作堅強,撲撲落下淚,哭出聲來。
談笙微笑道:“文小姐,在下公務纏身,就不多奉陪了。對了,你的丫環是自己絆了一跤,額頭不巧磕到桌子角,這才一命嗚呼的,記住沒有?具體細節到底如何,隨你怎樣向令尊說,他不會多問的。”又命令那老僕:“阿大,你在這裡伺候着小姐,等她哭好了,就送她回去。”
他頓了頓,卻不見那老僕答應。提高聲音又吩咐了一遍,卻還是無人應答。
談笙罵道:“賊奴才,你……”轉頭去看時,卻一下子驚呼出聲,一連後退了好幾步。奉書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也不禁尖叫一聲。
那老僕已經倒在了地上,佝僂着身子,臉上似乎依舊掛着惡狠狠的笑。一枝毛筆的筆桿從他的喉嚨裡穿了出來。地上一小灘鮮血,正在不斷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