蟲聲窗外月,書冊夜深燈。
可惜了這樣的好時候。
雖則挑燈夜讀已不存思側,但臨窗作詩、賞花探月皆在時宜,再不濟鋪蓋一卷、夢約周公也是好的。
怎樣都比頂着一身疲倦、緊繃神經於氣壓中故作隱形人來的合適。
偏巧那兩人此刻一個比一個沉默,擅長等待的某王爺這次不知爲何採取了主動出擊,時間再怎麼緊迫也不急在這一時纔對——興許是太冷了?
“咳咳……”
冷就該穿衣服,史豔文默嘆一聲,果然是因爲太冷了纔不得不速戰速決吧?
自覺起身,出門右拐,方丈室該在近側。
“這纔是真的貼心,”競日孤鳴欣慰一笑,視線自門口收回,看向僵硬一時的人,“無福壯士認爲呢?”
“……”他很想說是,如果這空氣能不這麼緊張的話。
競日孤鳴收斂神色,心有慼慼焉,突然有些理解當初墨蒼離與他對峙時的心情了。
也是,能像俏如來那樣精於口舌又智計超羣的的年輕人,不多。
未經主人口頭上的允許便進入主人家的臥房,看來他並不是第一人,史豔文靜靜的掃了一眼地上的灰塵腳印,再次嘆息。
這是知道自己已經被請君入甕所以乾脆放棄抵抗了嗎?
年輕人啊……
競日孤鳴住的地方奢華而獨具氣質,屋內薰的是龍涎香,廬裡燒的是松木炭,牆上掛的妙筆丹青,地上鋪的金絲蠶絨,玉雕龍紋,五扇屏風,仙鶴獨臺,垂恩香筒,像是搬來了皇帝的暖閣。
極盡尊崇,氣質內斂,那人配的上,史豔文驀然想到正氣山莊,想到自己整潔乾淨的臥室,跟這裡比起來似乎有些……寒酸。
拿走牀頭披肩裘衣,史豔文退出門口時還稍顯流連的看了一眼房內——他真冷。
剔透的月光穿過紗窗,帶了夜間特有的溼冷氣息滲進房內,又帶了人體的溫暖席捲而去,如置寒風,如貼冰凌,安靜詭異的只剩下偶爾的咳嗽聲,呼吸一人急促一人緩慢。
有人斜倚淺斟,眉目含笑,有人不發一語,靜若無人,場面看似和諧,其間的壓力卻越來越大,彷彿置身懸崖之上,一不小心便會萬劫不復。
難怪沒人願意來執行這個任務,吳輔調整着心態,這坑挖的也太過明顯,但其實這任務該是最安全的纔對,如果不出變數的話。
不過像他這樣藏頭露尾的人,不僅是說的話,做的事都不能叫人信服,似真非真,似假非假,若是真的害怕,呼吸卻這樣清淺,若說是裝的,那些微的僵硬感又不似作假。
裝的挺像。
競日孤鳴暗道,也是一個普通人。
木門再次吱呀一響,厚厚的垂簾被人放下,來人裹帶着寒意,卻反將裡間的冷凝氣氛掃去三分。
“天這麼冷,還是該早些休息纔是,”史豔文將手上的披肩裘衣遞給競日孤鳴,無奈退身道:“先生明明也累了。”
“哎呀,這樣拆臺可不好,”競日孤鳴突然抓住他的手,冰冷透骨,“再說少年人就該多歷練纔是。”
“先生?”
競日孤鳴往旁邊輕移,拍了拍軟榻,“坐這吧。”
“不用……”
史豔文正想拒絕,卻猛地被拉了一個踉蹌,但見競日孤鳴又落寞嘆問,“還是你仍在介意漠市所言,不屑與我同塌?”
“先生誤會了,豔文絕無此意,只是……”
話未說完,又見競日孤鳴臉色越見落寞,眼見就要嘆息出聲。
史豔文糾結一瞬,還是反身坐下,競日孤鳴也就順勢倚上他的肩膀,寬大裘衣將將蓋住兩個成年人,毛絨披肩卻搭在了史豔文肩上,老神在在,恍似習以爲常。
吳輔沉默地看着兩人,被那舉止行動間透出的怪異感驚的一愣,中原大儒俠與苗疆北競王關係原來這麼好麼?怎麼上頭半點消息都沒接到過?
而相較那兩人依偎取暖,悠閒舒適,這邊孤單一人,既無人靠,也無暖衣,連八仙椅都是又冷又硬,淒涼無比,唯一值得慶幸的就只有不似方纔壓抑的好氣氛了。
總還是有好事的。
似乎終於察覺到這邊的孤單寂寞,競日孤鳴好心好意的問他,“冷嗎?”
吳輔心裡一熱,既期待又感動地回他,“可冷了!”
競日孤鳴搖頭一嘆,“真可憐。”
“……”他剛剛到底在感動什麼?期待什麼?
“呵。”史豔文忍不住輕笑。
吳輔更冷了。
但史君子不愧是君子,即便是敵人也能情理相待,禮讓三分,笑過之後便是衣袖橫掃,房間頓時熏熏柔溫迴盪,純陽罡氣猶如冬日暖陽,將屋裡的陰冷一掃而光,雖然只有一瞬,畢竟寒風無絕,總能尋隙侵入。
競日孤鳴無奈的笑了笑,打斷了感動的就要站起身的吳輔,“你的師父沒教會你以氣禦寒嗎?”
吳輔尷尬的撓撓頭,“那不是,沒想起來嘛……”
“哈,”競日孤鳴挑眉,“那他們讓你傳的話,也忘了嗎?”
“這倒沒有,”吳輔氣勢一正,不再嬉笑,“老頭子們讓我問王爺,可願前往一晤?”
“少年人,勸你一句,”競日孤鳴微閉着雙眼,“天已經很晚了。”
“……好吧,”吳輔泄氣,“老頭子說了,在他們還未採取措施之前,請王爺自行前往王宮認罪。”
“認罪?……不如先告訴我到底是何罪,也好容小王參詳參詳,以思對策?”
“呃,這個,先等一下啊,”吳輔從袖間拿出一張紙團——鄒鄒巴巴,不好意思的清了清嗓子,“逆賊競日,蒙寵受恩,不思回報,肆造內亂……”
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似是在觀察他們的反應,接着又道,“不仁不義,妄造殺業,視人命如草芥;不孝不合,欺師滅祖,濫用重典,擅毀先王后身……”
競日孤鳴挑了挑眉,史豔文也看了他一眼。
“又兼不道,犯大不敬,目無尊長,惡逆犯上……”
到這裡,半數還算是無可挑剔。
“意圖謀反,欺君罔上……”
順序反了,競日孤鳴微嘆,老人頭腦不清晰,這條應該放在第一纔是。
“謀大逆,毀宗滅陵,傷國之根本,其心狠毒,不啻虎狼,千刀萬剮亦不足贖其惡罪……”
“嘖。”這裡問題就大了,競日孤鳴嘴角揚起好看的弧度,似諷非諷,元邪皇的“大功”何時竟也由他擔待了?
“史君子以爲?”
史豔文神色不變,“屬十惡,乃不赦之罪。”
一紙十惡,足以激起民怨。倒的確是千刀萬剮也難辭其咎,如果全無虛假的話。
“恩,”競日孤鳴似是鬆了口氣,“難爲他們了,想出這麼多由頭,看來……蒼狼要有大動作了。”
史豔文想了想,在正氣山莊時他似乎聽精忠說過,苗王意除三冗,以勝國力,難道是黨派之爭這一禍源,意欲禍水東移?或是想借競日孤鳴之事暫壓變革?
這羣人,苗疆蒙難時躲得倒遠,如今天下太平,便想翻出這些陳年舊賬來證證威風。
畢竟吃多了大魚大肉,喝慣了美酒香茶,住久了高庭大院,享受着美侍成羣、權力加身,任誰也不願突然回到清居閒庭。
……聽起來精忠還挺氣憤的。
只是,競日孤鳴還活着的消息,應該沒幾個人知道纔對,那些人也必然守口如瓶……
……好像也不一定。
比如閒的無事又消失不見的神蠱溫皇。
吳輔冷嘲,“其實那些七老八十的快入土的老官也沒太大意見,但底下的從官和子女,從小享着清福,哪裡就願意重拾生產呢?”
“聽起來,你很不滿?”
“……”又是這句話,“你就沒有別的要問了?”
“目前爲止,”競日孤鳴看着他,“無。”
“不懂。”
他是真的不懂,一腹的底稿才說了一半,他還有血多可問的解答放在嗓子裡沒遛出來呢。
史豔文倒是懂了,“我想,先生的意思是,他已經全部瞭解了。”
吳輔一愣,“瞭解全部?”
史豔文想了想,“應該有,十之八九吧。”
……
十之八九。
其實也沒有那麼多。
“去掉真假難別,也該有十之五六。”史豔文放下茶杯,頓了頓,陡然失笑,“那孩子被嚇的不輕。”
走的時候都險些闖進陣法裡了。
競日孤鳴起身,隨手將裘衣鋪在榻上,道:“你又如何知曉,這不是在他意料之內呢?”
“哈,先生說的是。”
競日孤鳴笑看他一眼,慢慢向外走去,“石塔孤冷,豔文以後就在這兒休息吧,待會我會叫人送火爐暖被過來。”
史豔文脣角輕啓,摸了摸裘衣,紫色細絨,輕柔結實,色澤光潤,指尖劃過似乎都能感到紫貂皮上的溫熱,像是觸碰到了上等的羊脂柔荑,再名貴不過。
“勞先生費心。”
“舉手之勞,何談費心,倒是有一件事,豔文卻不能忘記了。”
“什麼事?”
木門緩緩閉合,競日孤鳴手落在門栓上,道,“藥老有言,若非必要,豔文半月內,不可妄動內力。”
史豔文望着門口眨了兩下眼睛,想了片刻才反應過來競日孤鳴所言何意,如果他沒記錯的話,藥老明明說的“不可長動內力”,況且只是取暖,應該也無大礙纔對。
怎麼不等他回話走了呢?像是生氣了似的。
生氣……
史豔文笑笑,起身開門,由遠及近,傳來輕重不一的踏步聲。
兩名護衛正抱着棉被等物走來,垂眉低首,是方纔院外出現過的護衛,暫代了侍從一職,史豔文側身讓開,“勞煩兩位了。”
“不敢。”
麻利的收拾好一切,侍從輕輕掩門抽身。
暗處培養的護衛,連聲音都是冷冷清清的,史豔文側身看着明滅的火光,不像護衛,倒像殺手。
護衛總是被動的保護主人安全,抵禦傷害,損己利主,而殺手,除了保護主人,還要用來殺人的。
而他們身上的殺氣,太重。
還有……
小胖子。
從他出了競日孤鳴的房間開始就沒了蹤跡,難不成是貪戀那邊的溫暖,留下了?
“應該沒關係吧……”
它似乎很喜歡競日先生。
算了,史豔文眼皮打顫,肩甲逐漸放鬆下來,慢慢閉上眼睛,沉沉睡去,最後的意識模模糊糊地閃過——
反正那麼小隻,又吃不了人。
一夜無話,直至第二日正午。
歲末的正午,日頭也逐漸變短,太陽當空半個時辰不到便移了位置,光影變換,一點一點地轉了方向,照進書房,散出金紅色的光暈。
午後的陽光透過窗格,恰巧照在書房的牀頭,史豔文被這光亮刺醒,模糊了視線,史豔文擡手遮住雙眼,輕嘆口氣。
都說人越老睡得越短,怎麼他就一覺睡到日頭快下山了,實在是……
“倦怠疏懶,不合禮法。”
“呵呵。”
史豔文一驚,翻身坐起,正對面的書案正有一人掩嘴而笑,面前翻着一本舊書,看樣子不知道來了多久,房間裡還瀰漫着些微的酒味。
“……先生。”
“早安。”競日孤鳴笑眯眯道。
慌而不亂地查看自己有沒有衣衫不整,臉布睡痕,還好,睡相好的人是不會有這些問題的。史豔文尷尬起身收拾了一切,無言地站在門框片刻,臉上透着詭異的紅色,輕聲問道:“先生,何時進來的?”
競日孤鳴又喚回了那身厚重尊貴的織金華衣,額間寶石摧殘生輝,眼含戲謔,“不久,一個時辰而已。”
“……昨夜睡的可好?”
“挺好的,除了早起時被一隻老鼠嚇到以外。”
“……”
該。
史豔文看了他一眼,語氣一軟,“先生合該叫醒我的。”
競日孤鳴氣定神閒,“誒,我看豔文睡得如此之沉,想來昨日耗費體力過多,怎好擅加打擾?”
“……”競日孤鳴說的真誠,彷彿事實就是如此,史豔文欲言又止的回道,“那還真是多謝先生了。”
“哪裡。”競日孤鳴將書本拿開,眼神在桌面掃過,似有墨跡露出,“我還要感謝豔文才是。”
“感謝……什麼?”
競日孤鳴笑而不語,拿了書悠閒自得的踱步出去,走遠了才道:“先去洗漱吧,東西都放在藥泉了,我在涼亭等豔文用膳。”
史豔文奇怪的看着遠去的背影,疑惑地來到桌案,待看清案上的東西卻瞬間怔住了,臉上表情有一瞬間怪異。
只是一幅畫。
畫了一個睡着的人。
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就是那人笑的有點傻,頭髮被一隻老鼠扯的像八爪章魚,亂糟糟,黑色的髮絲滿地都是。
他昨天有做夢嗎?
可他記得頭髮明明很溫順的搭在一旁……
……
此刻時光靜好,競日孤鳴拿的書被擱置一旁,被打理妥當的軟椅容易讓人倦怠,但他卻忍不下心裡的雀躍,嘴角笑意不減,手下投喂着跳來跳去的小老鼠。
忙裡偷閒,原是想找本書看,他知道那人在睡覺,原本,只是想看一眼便罷。
不知怎麼就坐了那麼久,還畫了那樣一赴畫,一幅不真實的畫——史豔文那樣的謙謙君子,中原領袖大儒俠,一點點動靜就能將之驚醒,卻被一隻老鼠扯了頭髮還不自知。
果然身體的警覺性已大不如前了嗎?雖有些擔憂,但競日孤鳴又忍不住直笑。
那人睡着的樣子……有些不可說的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