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陣子

破陣子

樑文靖草草收拾一番,與白樸出了王府,卻見劉勁草與胡孫兒一行在外等侯。

雙方見過,寒暄一陣,白樸忽將胡孫兒拉到旁邊說話。劉勁草則笑道:“千歲心病痊癒,可喜可賀,當日千歲在城下大顯神威,生擒韃子萬夫長,解了圍困,我川中羣豪盡都瞧見,無不敬服,真不料千歲武藝這般驚人。只可惜,唉,薛家兄弟盡皆歿了,屍骨無還啊……”說到這裡,不勝感傷。

樑文靖隨口答應,目光卻瞟向白樸那邊,只見他說完,便自袖內取出一柄湛藍短刀與一束絹帛,遞到胡孫兒手裡,胡孫兒眉開眼笑,拿着兩樣物事一道煙走了。

樑文靖心中疑惑,待白樸回來,問道:“白先生,那刀彷彿是玉翎那柄?”白樸笑道:“不錯。”樑文靖急道:“既是她的,你給胡孫兒做什麼?”白樸笑而不答,樑文靖也不敢多問。

二人上了城樓,遙見蒙軍旗幟滿山遍野,比那日多出了不止一倍,士卒列陣若雲,紋絲不動。大江上,艨艟鬥艦浩浩蕩蕩,順流而下,與宋軍水師遙遙相對。城頭上百十口巨鍋,煮着混了火油的金汁,發出讓人窒息的惡臭。巨石滾木堆積若山,城中十餘萬百姓盡被驅逐,精壯男子上城守衛,婦孺老弱推車牽牛,搬運矢石。

胡笳數聲,悠悠飄起,蒙軍發一聲喊,如晴天霹靂,山搖地動。蒙軍水師數百艘小船載着乾柴火油,燃起熊熊烈火,順流而下,向宋軍水師衝來,被撞上的大船迸發耀眼火光。呂德指揮水師一面滅火,一面移開陣形。

史天澤站在船頭,眼見宋軍分散,大旗一揮,劉整號令水師,借水流之勢奔騰直下,欲一鼓作氣衝潰宋軍。呂德發令,宋軍箭如飛蝗,火炮巨響,幾艘蒙軍戰艦被打得粉碎,在江心打着轉緩緩沉沒,

江邊蒙軍擺開巨弩飛石,向宋軍水師還以顏色,箭來石去,巨聲震耳。半柱香的工夫,雙方戰船撞在一起。船上戰士東倒西歪,沒倒的操起弓箭長槍,在大江上忘情廝殺,鮮血染紅江水。

陸上鼓聲更急,蒙古軍陣盾堅矛銳,踏着雷鳴般的步伐向前金髮,前方二十人一隊,推着五丈高、半尺厚、裹着牛皮毛氈的擋箭牌,後面則是密密麻麻的強弓硬弩。

林夢石發令,火油塗上了箭鏃,火箭點燃了引信,呼嘯聲起,向城下傾落,火光伴隨着鳴爆在擋箭牌上閃現,裹着烈火的巨木也飛撞牌上,燒透牛皮毛氈,木板在沖天的烈火中變得酥黑,蒙古軍陣發出淒厲的喊叫,弩炮轟響,往城頭打來,巨石箭頭接二連三地撞上城牆,堅固巨城也似搖晃起來。

林夢石再傳號令,破山弩絞起,這張牀弩能將四十斤重的矢石射出千步,需要十餘人才能轉動。只聽悶響聲起,十枚巨矢破空而出,煙塵四起,慘叫不斷,擋箭巨牌紛紛破碎。破山弩連發五響,蒙古軍陣暴露在宋軍弩炮之下,火箭在空氣散發出繽紛光芒,每閃一次,城下就留下嚎叫滾動的人體,皮肉焦枯的臭味瀰漫開來。

蒙軍拼命發箭還擊,後方軍陣扛着雲梯,前仆後繼向上猛衝,終將雲梯搭上城頭,蟻附登城。城頭巨石滾木落下,在山坡上塗了一層血紅。百十口大鍋被鐵鏈吊起,譁然傾落,滾燙的金汁落在蒙古士兵身上,燒透鐵甲,貫肌洞骨,在內臟中沸騰流淌,數不清的士兵帶着慘叫聲落下雲梯。

近百名蒙軍齊聲發喊,推着撞車直抵城下,不料一鍋金汁伴着矢石兜頭落下,士卒四散,撞車失去了控制,翻倒在地,沾滿金汁的萬斤巨木被地上的火箭點燃,帶着飛旋的火焰,以不可阻擋之勢向下滾落,將蒙古軍陣衝得七零八落。

眼看蒙軍不支,忽聽一陣鼓聲密集響起,蒙軍又瘋也似向前衝來。樑文靖早已看得虛脫,嘴裡發苦,幾欲嘔吐,眼見蒙軍後撤,正鬆了一口氣,不料對方又衝了上來,忙問:“怎麼回事?”

王堅面色蒼白,喃喃道:“韃子皇帝到了。”樑文靖極目望去,千軍萬馬之中,一支白毛大纛迎風招展,遙遙而來。

蒙哥停住寶馬,遙望城下廝殺,陰沉沉一言不發。他正當盛年,鬚髮烏黑,目若晨星,腰背筆直若槍,那位偉大祖父給他留下的廣袤帝國,也如他的年歲一樣登峰造極。

兀良合臺翻身下馬,小心上跪伏在他馬前,恭聲道:“大汗,如此攻打,非長久之計。我軍不熟水戰,江上佔不着便宜,合州城又佔了地利……”嗖的一聲,蒙哥一鞭抽在他背上,兀良合臺不由窒息。

蒙哥冷冷道:“我十六歲隨拔都汗西征,攻無不克,區區合州城,又算什麼?想你祖父速不臺何等驍勇?身爲他的兒孫,居然說出這麼沒志氣的話!”兀良合臺羞愧無比,大聲道:“臣願率軍進攻東門。”

蒙哥也不回答,望着遠處道:“那着藍袍的便是伯顏?”兀良合臺掉頭看去,只見伯顏縱馬馳騁,每發一箭,城頭必然有人倒下,忙道:“正是他。”蒙哥淡淡說道:“將軍驍勇,我要見他。”

兀良合臺傳下號令,伯顏飛馬過來,翻身叩拜。蒙哥沉喝道:“擡起頭來。”伯顏擡頭,蒙哥雙目若電,照在他臉上。伯顏不動聲色,安然面對,二人對視良久,蒙哥忽道:“你不怕我?”

伯顏恭聲道:“臣下問心無愧,又怕什麼?”蒙哥終於露出一絲笑意,淡然道:“好個問心無愧。起來吧,神箭將軍。”

伯顏一愣,兀良合臺笑道:“大汗封你呢!”伯顏恍然大悟,蒙哥一語之中,已賜給自己神箭之號,這個稱號,只有當年開國名將哲別受過,即是“蒙古第一神箭手”的意思,要知蒙古以騎射平天下,這個稱號可說十分了得。

伯顏起身謝過,蒙哥道:“你一路南來,攻城破堅,必有不少心得,你認爲,這城應該如何攻破?”伯顏略一沉吟,道:“以微臣之見,莫如不攻。”

蒙哥皺眉道:“不攻?說來聽聽。”伯顏道:“大汗也看到了,這合州城規模龐大,兵馬衆多,宋人精兵強將均會於此,一味攻打,急切難下。”蒙哥不動聲色,只是唔了一聲。

伯顏續道:“臣下以爲,如今劍門已破,瀘州歸我,大可以瀘州爲根基,步步爲營,斷去合州陸上救援,而後精兵它向,西破成都,取糧草養我大軍。再於大江之上建築水寨,操練水軍,而後水陸並驅,截斷宋人水上援軍。若能如此,合州糧草斷絕,外無援兵,可不戰而下。”

蒙哥搖頭道:“這是個萬全的法子,但耗時太久,不合我蒙古速戰速決的兵法,想當年兩度西征,縱橫萬里,前後也不過數年,如果依你的法子,豈不要三年時光,才能破這個宋朝麼?”

伯顏本想說:“宋朝與西域有所不同。”忽見兀良合臺衝自己搖頭,不由微一沉吟,住口不語。

蒙哥舉頭凝視着城下廝殺,默然半晌,忽道:“無論如何,這些宋人傷我好漢無數,待得城破,我要屠盡此城,雞犬不留。”他聲音緩慢,但沉如悶雷,撼人神魄。伯顏與兀良合臺對視一眼,均知他此言一出,已下了屠城之令。

蒙哥頓了頓,喝道:“兀良合臺!我再與你三個萬人隊,攻打東門。”兀良合臺遲疑道:“如今哪兒還能調出三個萬人隊?”

蒙哥笑道:“這個容易,我派一萬怯薛歹軍給你。”怯薛歹軍是蒙古大汗的親兵,衆人聽了不禁愣住。兀良合臺急道:“那怎麼成?”蒙哥道:“怎麼不成?”瞧了伯顏一眼,笑道,“神箭將軍在此,誰還能傷得了我嗎?”

伯顏聽到這話,不由心潮激盪,拜伏在地,一時唯死靡它。蒙哥也不瞧他,將手一揮,忽地高叫:“擂鼓三通。將號角吹起來。”

馬腿骨落在牛皮鼓上,響徹天地,三通鼓罷,長大的羊角號破空響起,慷慨悲壯之氣充塞宇宙。阿術遙望遠處塵土飛揚,心想:“阿爸要攻東門麼?東門山勢起伏,兵馬不易展開,出奇制勝還可,大舉進攻反而不易。”

思忖間,東門激戰已起,蒙古將士提着刀槍,手挽雲梯,開始攻城。東門前山勢崎嶇,起伏不平,城牆與一座小山間勢如狹谷。宋軍箭如雨落,蒙古軍陣微微出現騷動。

怯薛歹軍早年爲蒙古各部精銳,追隨成吉思汗時驍勇善戰、威震中外,後來幾經更替,如今多爲貴族子弟,雖然精壯無比,但素日拱衛蒙哥,極少親歷戰陣,更未攻打過任何城池。捱了幾下狠的,忽地亂了方寸,將其他兩個萬人隊一起衝潰。一時間,只見三萬人亂作一鍋稀粥,擠在狹谷中前呼後擁。兀良合臺見狀,促馬上前,大聲吆喝,想要重振陣形。

樑天德見狀,請命道:“東門蒙軍已亂,機不可失,末將敢請出城一戰。”王堅已知他厲害,自無不允,樑文靖雖然擔憂,也不敢拂逆父親心意。

城頭號炮聲響,東門大開,樑天德率一支騎兵突出東門,他一馬當先,手刃數人,忽見遠處鐵甲晃動,正是兀良合臺。樑天德久與蒙軍作戰,識得他蒙古大將的標記,當即橫槍馬上,挽開三百石的鐵胎大弓,連發九箭,這一招名叫“龍生九子”,乃是樑天德的看家本事。

兀良合臺眼見九支箭連成一線,勢如飛蛇襲來。他也是久經戰陣,拍馬急閃,哪知“龍生九子,各有不同”,那九箭每一箭的勁道均有不同,或快或慢,到了中途,前後一撞,頓如天女散花般四處亂躥,將他的躲閃方位盡數封死,兀良合臺連中三箭,其一貫穿右眼,當即栽落馬下。

激戰一日,漸入黃昏,一輪殘陽悠悠沉落。紫色的雲空中罡風怒號,起伏的山巒間人喊馬嘶,數十萬人在一座無聲的城池下捨生忘死,灰黃色的城牆被鮮血染成可怕的紅色。

蒙哥一動不動地看着遠方,狀如一具石雕,忽見一匹快馬飛奔而來,馬上的傳令兵不敢驚動他,停馬跪在地上。

過了半晌,蒙哥才緩緩道:“說?”騎士道:“陛下,攻城器械已然告罄……”蒙哥不耐道:“還有呢?”傳令兵微一遲疑,低聲道:“兀良合臺、兀良合臺將軍陣亡了。”

蒙哥渾身一震,仰望明滅不休的蒼穹,忽地閉上了眼睛,緩緩道:“傳我號令,暫且收兵!”

其後一連十餘日,蒙哥催動大軍,不分白晝地傾力猛攻。蒙軍死傷慘重,宋軍也損失非輕;蒙古人固然士氣漸落,合州城中也家家舉孝,人人悲號;但蒙古人越是強悍,城中軍民更知城破之日慘不可言,一時人人拼命,皆不落後。

樑文靖被迫天天上城督戰,滿眼血肉橫飛,衆生哀嚎,只覺心如刀絞,欲哭無淚。唯有夜裡,來到關押蕭玉翎的石牢裡,面對心上人,方覺溫暖安寧。他仍是給蕭玉翎說一些三國故事,但遇上戰爭攻伐,均是略過不提,反應蕭玉翎所求,將大好一部三國爭雄,改成了貂禪與趙子龍的情意糾纏、生離死別了。

蕭玉翎聽到如癡如醉,禁不住喃喃說道:“呆子,你就是我的趙子龍呢!”樑文靖道:“我怎會是趙子龍呢?他那麼會殺人,我可不會殺人的。”蕭玉翎見他不解風情,嗔怪起來:“我說你是,你就是,不是也是!”樑文靖嘆了口氣,低頭無語。

又戰十日,蒙古大軍久攻不克,軍心疲憊,士氣低落。蒙哥無奈,終於採納伯顏之策,圍而不攻,將養士氣,並遣偏師經略川西,進取川東,剪除合州羽翼。

這一日,守城諸將登上譙樓,觀望敵軍陣勢,但見蒙古軍帳滿山彌野,均是愁上心來。王堅嘆道:“韃子皇帝鐵了心要攻克合州,再這麼圍困月餘,城內給養不足,城內二十萬軍民如何度日?”

林夢石冷哼道:“那又如何?到時候就算易子而食、拆骨而炊,也要死守城池。”

樑文靖隱約聽到,回頭問道:“你說什麼?”林夢石忙道:“末將說的是就算易子而食、拆骨而炊,也要死守合州。想當年,唐朝安史之亂,張巡守雎陽城,最後糧草已盡,便殺小妾以餉士卒,最後將城內婦孺老弱都吃盡了,但總算是守足三年,讓安史叛軍無法併力東向,攻略江南,爲大唐朝保住了一口元氣。如今合州之重遠勝雎陽,關係我大宋存亡,咱們這些大將,世受國恩,遇此大難,唯死而已,雖說勝不過張雎陽的忠心,但也不能輸給他……”

他久爲大將,見慣生死,絮絮道來,只覺理所應當,全不覺樑文靖面色慘白。這“易子而食,拆骨而炊”的事,樑文靖也曾在史書上見過,但只覺難以置信,心道必是古人的誇大之辭,至於張巡殺妾、吞食老弱婦孺的事更是全不可信,每每讀及,便自動忽略過去。萬不料林夢石也動了這個念頭,他至此方知,史書所載並非虛言,爲了一城一地的得失,有時真會做出禽獸之舉。

一時間,他的心中掠過王月嬋、止雪拂霜、息風霽雨的影子,不禁打了個寒戰,連忙搖頭,將那可怕念頭壓了下去。

忽聽王堅嘆道:“萬不得已,也唯有如林統制所說了?”樑文靖一急,衝口而出:“決然不可。”諸將對視一眼,齊齊躬身道:“千歲若有妙計,末將洗耳恭聽。”

樑文靖哪兒有什麼妙計,忽見諸將詢問,頓覺焦急,忙向三國裡苦尋妙計,沉思片刻,雙眉一挑,想到一計,定了定神道:“當年劉備擁兵八萬,攻取汝南。曹操率軍征討,屢戰不利,便閉營死守,無論劉備如何挑戰,只是不理,暗中卻偷偷派兵斷了劉備的糧道,而後趁他缺糧,縱兵進擊,劉備大敗虧輸,這一敗,直敗到襄陽去了。”

諸將聽他說起三國舊事,均感不解,王堅遲疑道:“千歲之意,莫不是要斷了蒙軍的糧道?”樑文靖點頭道:“正是。”衆將均覺不可思議,可又不敢言明。

樑文靖又道:“所謂先下手爲強,後下手遭殃。韃子圍而不攻,無非想讓咱們久無糧草,自動投降。但任他如何厲害,也決料不到我軍會以其人之道還施其人之身,反而去斷他們的糧道。他們無糧可吃,只有退兵了事。自古用兵,不離‘出奇制勝’四字,韃子既然想不到,我們就有取勝的機會。”他這些日子,天天給蕭玉翎說故事,口齒練得日漸伶俐,這番話說得鞭辟入裡,許多將領聽得,均是微微頷首。

白樸忽道:“不瞞千歲,這斷糧道的主意屬下也曾想過,這些日子派遣川中豪傑日夜打探。聽說因爲蜀道艱難,自川外運送糧草十分不便,故而韃子就地取食。三日前攻破成都後,韃子將川西糧草搜刮殆盡,盡數運來此間囤積,前後約有三批,足供十萬大軍三月之用。”

王堅發愁道:“如此說來,這斷糧之計沒法用了。”樑文靖望着蒙軍大營,皺眉苦思,忽地雙目一亮,擊掌道:“白先生,這麼說,大部糧草均在蒙軍營中了。”白樸嘆道:“不錯。”樑文靖點頭道:“好,不能斷他糧道,我就給他來個‘火燒烏巢’。”諸將無不吃驚,王堅失聲道:“如此說來,千歲是要攻入蒙軍大營,燒他糧草。”

樑文靖正色道:“白日裡攻入,自不可爲,但夜裡突襲劫營,卻未嘗不可。”諸將面面相覷,王堅搖頭苦笑道:“千歲此計雖好,卻忽略了一件大事。您瞧,這蒙古包漫山遍野,猶如汪洋大海,又怎麼知道他屯糧何處,若是不知何處屯糧,就算僥倖闖入營中,也勢必費時尋找。到那時,蒙古大軍騰出手來,輕易合圍,就算有上萬精兵、絕世虎將,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諸將紛紛點頭稱是。

樑文靖成竹在胸,聞言一笑,遙指蒙營道:“諸位請看,這些山巒可有樹木?”諸將聞言望去,蒙古大營所在童山濯濯、寸草也無,更遑論樹木了。

原來,川東多山,林木森秀,極易隱藏兵馬,上次向宗道伏兵山林之中,突襲蒙軍,蒙軍損失慘重,自也吸取了教訓。抑且林木一多,便易火攻。蒙哥來後,採納衆議,令諸軍砍伐四周樹木,所砍樹木,一部分用來搭建營房,剩下的製作攻城器械。如此一舉四得的好事,蒙古諸將何樂而不爲。合州城下,蒙古大軍多達十餘萬,真有排山倒海之能,一聲令下,四周山林便被伐了個乾淨。

樑文靖隱約猜到蒙軍意圖,見衆將迷惑,解釋道:“當年劉備攻打東吳,紮營山林之中,結果被陸遜火燒連營七十里,敗得一塌糊塗。如今的蒙古皇帝比劉備精明多多,砍去山林,防我火攻,所得樹木,又用來安營紮寨,打造雲梯。”諸將無不點頭。

樑文靖道:“只可惜,他忘了一事。”說到這裡,他微微一頓,諸將興致已起,忙道:“千歲英明,原聞其詳。”

樑文靖擺手道:“英明說不上,但我發覺一事。山林既被砍伐殆盡,山中的鳥兒失了依憑,本該絕跡纔是。不過,各位也瞧見了,蒙古大營時有鳥雀起落,而且成羣結隊,數量可觀。”

諸將一瞧,蒙古大營上空果然百鳥紛飛,不時起落,王堅奇道:“確如千歲所說,但不知與糧草有何干系?”樑文靖嘆道:“王將軍還不明白麼,這鳥雀起落的地方,就是蒙軍屯糧的所在了。”

諸將恍然大悟,紛紛以手拍額,連道自己糊塗。樑文靖續道:“蒙古人嗜食牛羊,但牛羊也須糧草餵養。蒙古皇帝此次親征,驅逐北方漢人兵馬、民夫數十萬,這些人都以粟麥爲食。以我之見,鳥雀越多,起落越頻,那處的糧草便越多。大夥兒只需細心觀察,將鳥雀起落處畫入圖紙,劫營之時,按圖索驥一一燒燬。韃子沒了糧草,還不退兵嗎?”

諸將欣喜不已,紛紛擊掌稱善,均想:“這道理原本簡單,但爲何我等就沒想到,一代賢王,果然名不虛傳。”

這些大將要麼世襲軍職,要麼科舉出身,自小習文練武,故而四體不勤、五穀不分,不似樑文靖在鄉間長大,放牛犁田,深知農人疾苦。每至秋收,鳥雀便成大害,成羣結隊啄食麥粒,村中老幼往往空村而出,敲羅打鼓,整日驅趕,要麼必遭莫大損失。樑文靖一見蒙營上方鳥雀,馬上想到這個道理,一舉瞧破了蒙軍的虛實。

衆將歡天喜地,樑文靖卻無得色,皺眉半晌,忽道:“不過,此計許勝不許敗,可一不可再。若是一戰失敗,韃子多了提防,將來再無機會,但不知道那位將軍肯提兵前往?”

此言一出,場中倏地寂然。衆將久經沙場,均知此戰兇險,這一去,無論成敗,多半有去無回,一時間盡皆默然。樑文靖嘆一口氣,正要說話,忽聽一個蒼勁的嗓音道:“末將願往。”

樑文靖聞聲變色,掉頭望去,樑天德昂然出列,他心中大驚,正想出言阻止,忽見樑天德逼視過來,頓時做聲不得。王堅沉吟道:“老將軍,有你統軍當然好,只是……”

樑天德擺手道:“置制使心意我已明白。但國家有難,正是我輩武夫效死之時。別說趁夜劫營,就算白晝踹營,樑某三尺硬弓在手,也無退縮之理。”說罷譁然跪下,抱拳沉聲道:“請千歲應允。”

樑文靖不料自己苦心設計,竟引來父親涉險,一時五雷轟頂,震得他呆若木雞。樑天德見他久不答應,又道一聲。樑文靖始才還過神來,但已無心言語,雙眼一閉,只揮了揮手,就快步下城去了。

返回王府,樑文靖鑽入住處,閉門不出。王月嬋久不見他,按捺不住思念,常派止雪四人來探望收拾,此時聽他回房,便過來侍奉。樑文靖見了四婢,想到林夢石的話,不覺心生悽惶;但想父親犯險,又覺苦惱萬分,一時心中矛盾難解,忍不住落下淚來。

四婢見他落淚,知他必有不順心事,報與月嬋,王月嬋趕過來,拿話語試探他,樑文靖只是搖頭不答,王月嬋只當他信不過自己,心中委屈,唯有陪他一起流淚。

這時忽聽樑天德求見,樑文靖一跳而起,忙道:“快快請進。”王月嬋心中怪訝,忽聽樑文靖道:“我有要事,月嬋姑娘暫請回避。”王月嬋面色一白,冷笑道:“小女子卑賤得很,自然聽不得千歲的要事。”把袖一拂,飄然去了。

樑文靖見她無端發怒,唯有苦笑。不一時,樑天德來到。樑文靖忙將他拉入臥房,關緊大門。

樑天德皺眉道:“這麼火燒火燎做什麼?”忽見樑文靖屈膝跪倒,連連磕頭,流淚道:“爸爸,當我求你,此行危險無比,你還是不去的好。”

樑天德大怒,正要發作,一瞧他流淚模樣,不知怎的心中一軟,嘆道:“如今合州萬千黎民懸於一線,城破之時,只怕無人倖免,與之相比,爲父這點兒危險又算什麼?”他扶起兒子,攢袖拭去他的淚水,嘆道:“癡兒,男兒流血不流淚啊!”

樑文靖呆了呆,不死心道:“爸爸,上次偷偷逃走是孩兒不對。我答應從今往後聽您的話,只求您瞧着孩兒與你相依爲命的分上,不要涉險了。”說到這兒,眼裡又潮溼了。

樑天德搖頭道:“都是孩子話。知子莫如父,我也猜到上次並非遭人劫持,而是你自己逃的。唉,你秉性柔弱,擔不得大事,面對如此危難,擔負如此責任,真是爲難你了。”他心想這一去生死難料,口氣一改往日嚴峻,溫和慈愛,樑文靖聽了,更是流淚不絕。

樑天德又問起兒子武功大進的事,樑文靖不敢隱瞞,一一說了,只是瞞過了與蕭玉翎幾番糾葛、暗生情愫的事,至於內力爲何變強,他也不甚明白,便全數歸於公羊羽的教導之功。

樑天德欣然道:“沒料到你如此造化,履險如夷不說,又遇上了絕世異人,練成了一身好武功。”說到這裡,忽又微微一笑,“說起來,那晚救走女刺客的也是你吧!”

樑文靖目定口呆,也不知應否承認。樑天德瞧破了他的心思,笑道:“你瞞得過別人,瞞得過我麼?”說到這兒,他眉頭一皺,“說到這兒,只怕那日白先生也瞧出是你了。但不知那女子又去了哪裡?”

樑文靖想起白樸的威脅,不敢說明,只得道:“孩兒被蕭冷虜獲時,多虧她一旁救護,那日救出她後,便放她出府去了。”樑天德點頭道:“這事倒沒做錯,有恩不報,也不是大丈夫所爲。”說到這兒,又問,“你平日一團呆氣,爲何此次奇計迭出,先是伏兵城外,若非韃子兵勢太強,幾乎成功;如今又想出這麼一條妙計?”

樑文靖只得如實說了。樑天德聽他說這些計謀均是得自史書話本,不由拈鬚沉吟,半晌說道:“我以前不讓你讀書,只怕大錯特錯。如今你假冒淮安王,兇險萬分,此戰若敗,玉石俱焚,但若守住城池,韃子退兵,勢必有更多陰謀詭計等着你。有的是蒙古人的,有的卻是宋人的,你秉性柔善,決計無法應付。若我今晚不能回來,你就換了衣衫悄悄去吧,將來讀書也好,習武也好,都由你自己去了。”說罷取了一個包袱,交到樑文靖手上,嘯傲沙場的豪氣蕩然無存,眼中切切,盡是慈愛之情。

樑文靖心知父親心意已決,顫着手接過包袱,恨不得大哭一場。

樑天德面色一沉,又道:“你須記得,若爲父不在,身邊人等均不可深信,那些宋官兒趨炎附勢、翻臉無情自不必說。便是白樸白先生也不可盡信,我這幾天和他相處多了,發覺此人城府極深,專愛算計他人,十句話中不過三兩句真話,倒有七八句是敷衍的。至於那個嚴剛,上次分明想偷虎符,但因你逃走,大夥兒一時驚亂,無暇理會。抑且證據不足,他又嘴硬得很,白先生雖疑他是太子奸細,卻定不了他的罪,不過留他在世,終是禍患。這次我去襲營,順道將他帶上,臨陣尋他個不是將他斬了。屆時調兵之時,我找你要人,你千萬不可阻攔。”他說到這裡,梟雄之性發作,濃眉間透出一絲狠辣。

樑文靖瞧得心驚,但此時已無暇理會他人生死,只得含淚道:“爸爸,無論如何,你一定回來。”

樑天德深深看他一眼,忽地放聲長笑,推門而出.

是夜,樑天德點齊一千人馬,帶齊硫磺火箭等縱火之物,人馬銜枚,悄然出城。

衆將登樓相送,一時秋風颯颯,掠過城頭,天上星月,暗沉沉失了光芒。樑文靖心情沉重,凝望蒙軍大營,那裡星火點點,乍眼一望,竟是璀璨絕倫。

過了約莫一個時辰,蒙營燈火漸暗,料是逐部就寢,便在此時,一點星火亮了起來,忽地向上一躍,好像一輪烈日從北方升起。衆將呼吸一緊,大氣也不敢出,不一陣,只見蒙古大營中,十幾處火頭爭相冒起,頃刻間火借風勢,一發不可收拾。

城頭諸將眼見得手,不由得相擁歡呼。樑文靖卻是心往下沉,極目眺望蒙營,一顆心怦怦直跳,似要破胸而出。

火勢漸大,蒙營中人喊馬嘶,喧天鬨鬧。鬧了小半個時辰,忽見營中匆匆馳出百騎,直奔合州城而來。身後的蒙古騎兵漫山遍野,呼喝怒罵,銜尾緊追。

王堅失聲叫道:“一千兵馬,只剩下百人麼?”樑文靖緊張得說不出話來,只瞪大眼睛,尋找父親身影,忽見當先一人,反身開弓,將數名蒙古騎兵射落馬下,他認得父親身形,不覺一聲歡呼。

追趕的騎兵越來越多,箭如飛蝗,轉眼間,樑天德百餘騎又少了一半。樑文靖不管他人,心神系在父親身上,只見樑天德越奔越近,藉着城頭火光,隱約見他盔甲染滿鮮血。忽然間,他一勒馬,落在衆軍後面,反身一發數箭,箭無虛發,又倒了幾個追兵。

樑文靖不料父親當此生死關頭,尚爲同袍斷後,急得面無人色,恨不能將自己這兩條腳也接在那匹馬身上,至於是否跑得快些,已是不及多想了,當即喝道:“大開城門。”

衆將一愕,王堅搖頭道:“不成,千歲你瞧,韃子來得太多,逼得又緊,我若貿然開門,必然乘勢闖入。”樑文靖一瞧,形勢果然如此,不由急道:“還有法子麼?” 衆將均是低頭,心想既已成功,這區區幾十人不要也罷。

樑文靖不知衆人主意,正自焦急,忽聽白樸喝道: “放下繩索,”這一下提醒衆人,王堅急忙下令,十多條繩索從城頭飛落,此時劫營兵馬正好趕到,紛紛自馬背躍起,抓住繩索,攀到城頭。

樑天德跳下馬來,立在城下,左右開弓,射得韃子人仰馬翻,來勢爲之一緩,直到同伴盡數登城,他才抓住一條繩索向城頭攀來。

蒙古騎兵怒火沖天,箭如密雨,直奔牆頭。樑天德百戰之身,深通接箭避箭之術,挽着繩索盪來盪去地避開飛矢,蕩了三下,離城頭僅有十丈。樑文靖心急,不顧身份,與衆士卒拉拽繩索助他上升。眼看樑天德就要登城,忽聽異響大作,一箭破空飛來,這一箭勁急無比。樑天德躲閃不及,悶哼一聲,竟被生生釘在牆上。

樑文靖倒吸一口冷氣,正要拼命拉繩。第二箭又到了,樑天德只覺背心劇痛,雙手一滑,仰天落了下去,朦朧中只瞧得樑文靖錯愕神情。他張了張口,想要說話,耳邊卻只有人喊馬嘶,嗓子裡那點氣息散在其中,就如大海中的一個水泡,轉瞬間消失無影,他雄壯的身軀轟然墜落,四面刀槍馬蹄蝟集而來。

樑文靖瞧着手中繩索,微微怔忡一下,擡眼望向遠處,只見火光映照間,一將藍衣黑馬,彎弓正對城頭。剎那間,樑文靖胸口一悶,兩眼發黑,踉蹌數步,倒在地上人事不知

龍涎香的芬芳瀰漫四周,樑文靖從混沌中猝然驚醒。他的心頭隱隱作痛,像被剖成了兩半,他呆望着帳頂嬌豔欲滴的錦繡牡丹,只覺繁華如故,物是人非。一時間,淚水順着他的雙頰滑落,點點滴滴,沾溼了光滑細膩的玉枕。

“大夫,千歲究竟是什麼毛病?”門外隱隱傳來王堅的聲音。那大夫恭聲道:“只是太過勞神,心火上衝所致,只需多多進補,好生靜養便是。”王堅嘆道:“千歲年紀輕輕,便擔負國家萬鈞重擔,自是夙興夜寐、晝夜焦思,患此心疾也是不免……”

兩人的聲音漸漸去遠,一縷曙光透過雕窗,落在鏤空的青石地板上。忽有人悄然入內,蓮足點地,發出細碎響聲,樑文靖雖不去看,也知道來的是王月嬋,當下閉上雙眼,但覺她來到牀邊站了一會兒,忽又輕輕嘆了口氣,又帶着那一串細響遠去。

樑文靖躺了好一會兒,從牀上坐起來,自牀下取出樑天德所贈的包裹,打開一看,裡面一件青布長衫,還有十錠紋銀。樑文靖緊緊攥住衣衫一角,眼中又浮現出父親臨別時的面容,耳邊又響起他出門時豪邁的笑聲,猛可間,淚水又流了下來。

低低哭了一陣,樑文靖一咬牙,抹了淚水,換上那件青布長衫,縱身躍上房樑,掀開屋瓦,躍了出去。

“走了麼?”一個聲音從旁響起。樑文靖微微一怔,冷笑道:“又是你?哼,這一次,瞧你拿什麼脅迫我,爸爸已經……。”說着眼淚又流下來。

白樸嘆了口氣,從左側房頂站起,幽幽說道:“令尊精忠報國,血染疆場,肝膽可照天地日月。但他如此苦戰,爲的又是什麼?還不是爲了這座合州城、這個大宋朝。如今戰火未息,你若逃了,令尊九泉之下也會寒心。”

樑文靖呸了一聲,冷冷道:“你說得天花亂墜,只會讓別人去送死,從今往後,我再也不上你的當。合州城,大宋朝,與我又有什麼關係?”

白樸微微一笑,說道:“合州,大宋,還有令尊,你都不放在心上,那麼玉翎姑娘呢?”

樑文靖身子微顫,忽地冷笑道:“白先生,你算無遺策,我一貫佩服得狠。”白樸聽出他言外之意,淡然道:“不敢,白某但求守住城池,其他的也顧不得了。”

樑文靖緩緩轉過身子,衝他陰森一笑,咬牙道:“可惜你千算萬算,到底算漏了一着,那女子是誰的弟子?”白樸皺眉道:“早說過了,她是黑水門人。”

樑文靖慘笑道:“不錯,她是黑水門人,那射箭的韃子叫伯顏,也是黑水門人,她的師兄殺了我爹,你說,我還能喜歡她麼?”他踏上一步,逼視白樸道,“還有你,若不是你,我和爸爸又怎麼會來這裡?此恨可比天高,我將來練好武功,頭一個殺你報仇。”說到這裡,他取出懷中虎符,狠狠擲給白樸,“這臭東西還給你,不管蒙古人,還是你們,都不是好人!”說到這裡,他指着白樸的鼻尖,啞聲又道,“你們,全都不是好人。”

他說完這句,一頓腳,正要離去,忽聽白樸道:“你恨棒打人,我是不管。有一事我要告訴你,我讓胡孫兒將蕭玉翎的馮夷刀懸在通衢之地,又貼上告示通告蕭冷,說他師妹被擒,以此逼他出來。方纔我已收到了蕭冷的傳書,說是三個時辰後,在城東藏龍寺一命換一命,用他自己來換蕭玉翎。如他過時不至,對待無用的俘虜,白某決不會手下留情。”

樑文靖呆了呆,冷笑道:“與我何干?”他頭也不回,大步疾行,忽地躍起,在空中劃過一道極長的弧線,隱沒在滿天曙光之中。

白樸望着他的身影,微微動容道:“好小子。”眉間浮現一絲悵然,將虎符揣入腰間,拂袖向東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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