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柯的去向並不難跟蹤, 這麼浩浩蕩蕩一片蟹殼衝過,地上就是沒有路也給走出一條路來。
靳忘知給露在外面的肌膚塗上遮蔽氣味的藥水,順着那條路追了下去。
路上不時可以看見一小撮或者斷斷續續的火焰, 顯然跟着寧柯的蟹殼裡頭, 還有火系。
突然接連幾聲巨響, 靳忘知放眼看去, 發現前頭有一片樹林冒起濃煙, 緊隨着大火驟起。
他起步,向着那個方向跑去。
樹林中,寧柯坐在一根樹枝上。
他前後左右都封上了空間壁, 有好幾個蟹殼在一遍遍往上撞。
然而空間壁極其厚實嚴密,怎麼都撞不開。
寧柯撐着下巴, 問:“你還記得我麼, 孟還?”
蟹殼並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只是處心積慮想要吃他。
孟還那張清秀病態的臉扭曲變形,除了對食物的慾念再看不出其他。
他又重複了幾遍, 對方卻依然認不出他,更不像是準備要認他的樣子。
而那個腦科蟹殼也不在附近。
寧柯嘆了口氣。
他還以爲,這又是孟還研究出的玩意兒,比如化作蟹殼也依然能認出他那項異能,比如腦科蟹殼還能有神志, 還能跟他解釋, 爲什麼要殺了他, 卻又沒殺死他。爲什麼要對他說他的威脅巨大?
還能解釋, 這一切見鬼的究竟是怎麼回事。這些會異能的蟹殼, 以及它們爲什麼會被他的血吸引。
本來他還在想,反正他在兩個基地也呆不長久, 也不想再回實驗室,殺了所有人滅口又坐實了孟還的說法。
總之,一旦他的異能徹底暴露了,最後還是要在外頭遊蕩。
本來還以爲,等他再一次孤身一人的時候,他還可以去找變做蟹殼的孟還串串門。
仗着他曾經殺過他,跟他說說話。
一人一蟹,隨隨便便把這輩子捱過去算了。
良久,外面的蟹殼好不容易纔把空間壁砸出幾條裂縫來。
他終於低聲笑道。
“果然是我異想天開了麼?”
他到底在想什麼?
跟靳忘知說了幾句過去,就想起好不容易忘掉的東西。
或者他從來沒有忘過。
過往的時光消散於天地,承諾與背叛彷彿雙生子綁定在一起,卻又都隨着主人的逝去而離開,再問不出一句話來。
那些同樣被困在實驗室裡的相互扶持與相互安慰,那些夢到深處才能發覺的,渺茫的希望與絕望,如今隔着生死的界限,再也說不出口了。
蟹殼們耗時良久,終於將這該死的空間壁砸開,它們還沒來得及驚喜,便看見裡面的人類先它們一步,露出一個燦爛到近乎邪惡的笑容。
蟹殼們:“……”
好像有哪裡不對。
寧柯:“真不公平。”
“你殺了我一次,結果我現在居然要殺你這麼多次。”
樹林外,靳忘知倒是碰到了一個遊蕩着的蟹殼。它跟那羣狂熱的蟹殼不大一樣,安靜地站在樹林外頭,呈思考架勢,像個邪教組織裡的哲學家。
但是它的體形,顯然比普通蟹殼要大得多——異能蟹殼。
靳忘知摸了身邊一根樹枝,點着火輕輕扔了過去。
那蟹殼低頭一看,嘴一張,一道水流下來,將火澆滅。
這是——水系異能,還是,單純的口水?
靳忘知想了想,放下揹包,爬到樹上。他指尖一抹,便是一團火焰,砸向蟹殼。
那個蟹殼反應極其迅速,張嘴就是一道水流。龐大的火球碰上水,驟然化作一片水霧,阻擋了視線。
蟹殼暴怒,撥開霧氣砸在那棵樹上,卻發現砸了個空。
而後瞬間,它感覺兩個腦殼一痛,居然從後頭被火焰燒個正着。
靳忘知手裡拽了根火繩,被火繩纏住當固定物的樹木已經燃燒起來。他一腳踩在那棵樹上,手裡甩出一條火鞭,罩着蟹殼的臉抽了上去。
蟹殼又痛又氣,偏偏四肢不太協調,掙扎許久才從手裡弄出水來,將火澆滅。
可是與此同時,火燒,水澆。
它的蟹孔也暴露出來。
靳忘知看準機會,一躍踩上它脖頸,手裡刀光一閃,重重刺入它的蟹孔。
蟹殼蹣跚幾步,正好壓在幾棵高樹上,沒發出巨大的響聲。
靳忘知掌下一道烈焰對準地面,利用反向衝力抵住了自己的下落趨勢,調整方向,踩在了柔軟的草地上。
他隨意將刀在樹皮上擦了兩把,拿起包,迅速進了燃燒的樹林。
好在作戰服與單兵包都是火系的,可以防火,他越過外頭的火線,才發現裡面居然並未點着。
地上有物體有着燃燒之後,被水澆滅的痕跡。
靳忘知又走了幾步,漸漸看見樹林裡掛着幾個才死去的蟹殼。
靳忘知將包帶扎得更緊,繼續往裡深入。
順着被蟹殼壓斷的樹木,他一個轉彎,面前豁然開朗。
然而饒是靳忘知在前線呆了七年,也忍不住後退一步。
前面是無數壓斷的樹木,樹木上堆積着死去的蟹殼。
一個嵌着一個,一層疊着一層。
數不清數目的蟹殼,堆積着的肥肉。一隻只白花花地躺在那裡,就像是沒有生命的雪白的瓷磚,一磚一磚砌成一座高山。
之前追逐他們的蟹殼,全死了。
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全部都死了。
靳忘知擡頭,纔看見“山頂”還站着一個人,修長的身型,揹着陽光。
宛若一根冰冷的長|槍,插|在這一山屍骨之中。
他似乎感受到了有人來,微微偏過頭,於是半面豔陽光照,半面藏於陰影。
一道空間刃伴隨着主人的視線,攜帶千鈞之勢破空而來,幾乎要將靳忘知狠狠釘住。
卻又在他鼻尖前戛然而止,掉落於地。
靳忘知並未躲避。
他盯着那個身影,紋絲不動。
那人勾起脣角,緩緩一個漫不經心的笑。
桃花眼半開半闔,似睜非睜。
語調拖得很長,有些隨意的慵懶。
“哦——原來是靳隊。”
寧柯往前一步,近乎優雅地落到地上。他還是閒適的衣着,含笑的面容,除了這一身散不掉的殺氣之外,與蜀道基地裡的那個寧柯,幾乎沒什麼不同。
靳忘知上前一步,一拳重重打上他腹部。
寧柯被打得一個踉蹌,又被靳忘知拎着衣領提到面前。
男人的語調從未如此冰冷過,一字一句道。
“再也、不準這樣利用我隊員。”
“你想跑就直接跑,這算什麼?”
寧柯笑了:“靳隊,我可是保護好了的,你的隊員可一個都沒受傷。”
他盯着靳忘知的眼,笑道:“再說——你不是也用你的隊員當過誘餌麼?”
雖然這兩者不能相提並論。
停靠點還留有其它出口,就算是最壞的情況,他們也能從那裡離開,只是路上會有危險。而且靳忘知也提前吩咐了王錘和張德,一旦真的出事,他們會帶着隊員儘快撤離。
而今天寧柯所爲,幾乎是毫無知會地將所有人圈在了一個死地裡。
“這就是你爲什麼只捱了一拳,而不是一把火的原因。”靳忘知鬆開他:“再有下次,我一定把你燒成飛灰。”
寧柯咳嗽幾聲,笑道:“你打不過我的,靳隊。”
靳忘知道:“所以呢?”
“我是打不過你,但這不代表我不能打你。”
寧柯頓了一下,笑了。
他本不想挑破,但他今天心情實在不好:“靳隊,你這樣不累麼?”
他笑得很散漫,似乎在衝着靳忘知,但又不像。
“一面心存愧疚,一面利用別人。一面說着自己心狠手辣,一面又忍不住想維護別人。”
靳忘知擡眼看他,寧柯又笑了,視線移開,不知道在看哪裡:“你知道麼,孟還曾經跟我說過——行小善容易,爲大善難。”
“他說,小善只要求仁慈,可大善,往往要殘忍。爲了最後那個目標,最後那個世界,犧牲不當犧牲的人,損害不當損害的利益。這殘忍,對衆生,對天地,也對自己。”
他看向靳忘知,那雙桃花眼帶着徹骨的寒意與審視,言語之中竟帶上了幾分譏誚:“靳隊,你想修改那條法律,可你並不是個能做大善的人。”
靳忘知一言不發,聽着寧柯笑道:“你骨子裡,你父母給予你的,你家庭裡帶來的那種仁慈是磨滅不掉的。人一旦仁慈,就容易軟弱。這一點上,你恐怕還比不過吳能。”
“十惡不赦與大慈大悲,都是天底下最難的事情。”
靳忘知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他甚至沒有被寧柯惹毛。
他只是站在那裡,平靜道:“那你呢?你嘲諷我,那你呢?你做的是什麼善?”
寧柯哈哈大笑,想來他從未笑得如此放肆過。
“錯,我不行善的。”
“我只做我想做的事情。”
“管它在世俗眼裡是善還是惡?是對還是錯?”
就像孟還常常說他,說他不記仇,那麼相對的,他也記不了什麼恩。
他不會有刻骨的仇恨,那麼與此同時,他也不會對別人付出太多。
他站在陽光裡,於是背後灑滿了陰影。
可能這也是某個,孟還要殺他的原因吧。
“靳隊,如果我做了什麼事情,讓你誤以爲我還算善良。”
寧柯笑道:“那麼我感到十分抱歉。”
靳忘知沒有接話,反而皺眉道:“難得你不對勁,難過什麼?因爲孟還?”
寧柯一愣,他譏諷的笑僵在臉上。
靳忘知冰冷道:“一口一個孟還說,孟還說,你平時的空話廢話絕對沒現在多。”
“這麼多情感和大道理要抒發啊。”
靳忘知看他一眼,“怎麼,叛逆期沒結束?”
寧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