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君予搬回了自己的房間, 卻不離開新顏坊,是的,他還愛着清芷, 至於桃漾……
鄭君予到底愛不愛桃漾是一件極其複雜的問題, 桃漾之於他是一種責任, 他既然許了她一時的夫妻就要盡到丈夫的責任, 至於這一時是多久, 他未曾考慮過,這也不是他的考慮能決定的。
桃漾腹中孕育着的新生命無疑爲她加重了不少砝碼,鄭君予清楚, 清芷不可能爲他誕下子嗣,於是一個懷着能傳承他血脈的嬰孩的女人出現的時候, 他是無論如何割捨不下的。
鄭君予可以是大度的, 大度到能疼愛清芷前夫王碩的兒子初初, 但這種大度僅止於將初初與他自己的孩子置於同等地位之上。換言之,桃漾的孩子對鄭君予的重要性等同於初初之於清芷。誠然, 鄭君予的想法是完全正確的、無可厚非的,所以當清芷想到這層關係的時候,她徹底意識到在她面前只有兩條路:一是放棄鄭君予,二是接納鄭君予連同桃漾。無論哪一種選擇,事後她必然會後悔, 也會有無窮的後患, 但人生就是如此戲謔, 她必須得做出選擇。
香爐裡薰香的白色煙霧, 由顆粒組成的線狀, 時不時打個彎,又打回來, 再向上升騰,顏色從乳白漸漸變淡直至透明,就好像清芷現在的狀態,萬千思緒縹縹緲緲,最後只化成一聲萬般無奈的哀嘆。
推窗向外望去,窗外的秋海棠開了如火如荼的一大片,彷彿一夜之間凝起畢生的精力,只爲一朝吐蕊綻放。
清芷搬了美人塌到窗前,斜倚着看花。
入秋的人看入秋的花,想來這便是秋了。
秋天,一年過去三分之二,那是美人遲暮的年華,是啊,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輕輕撫上臉頰,連日來的煩惱竟使眼角生出了些許皺紋,老了,至少是心老了。
已經有好幾天沒有見到鄭君予,是刻意迴避,她無法心平氣和的面對他,也不忍心真的趕他走。她,仍愛他,最低限度此時此刻鄭君予仍在她的心裡佔去了不小的位置。
幽幽閉上眼,往事一幕幕鮮明如昨,越來越愛回憶過去的人,是不是因爲不敢期待未來?
“坊主,坊主,”連聲叫喚,喚回了清芷的神志,她探頭出去,是衛夫子帶着初初在樓下喚她。
“夫子好,辛苦了,我這就下來。”清芷披衣下樓,初初見了如乳燕投林般飛撲入她懷裡,大叫着娘娘。清芷慈愛的撫摸着他的頭,幸好她還有初初。
“夫子,小兒勞您費心。”清芷衝衛夫子點頭致意。
“哪裡,在下才疏學淺,不辱沒了小公子纔好。”衛夫子有些拘謹。
“夫子客氣了,我們這裡爲世人不齒,總覺得我們引得別人的丈夫流連忘返,是大大的有辱斯文。您願意屈尊降貴涉足已是天大的面子。”清芷在石凳上坐下,膝上坐着不安分的初初,“況且小兒總是後知後決,教導起來定頗費一番功夫。”
“坊主,世人總愛憑表面將人分成三六九等,又豈知各人有各人的不得已,也正是這種不得已成就了每個人的故事。故而有很多時候沒有誰對不起誰,都是迫不得已。”
“是啊,沒有對誰對不起誰,都是迫不得已,”清芷愁緒萬千的眯起眼睛看向天邊的流雲,“就像這花,”纖指撫上絲綢般的花瓣,“明知有惜花人日思夜想,過了花季仍要義無反顧的凋零,明年再開已不再是今年的花了。”
“坊主過獎,明年的花雖不是今年的花,可兩者的芬芳、色澤、外型一一傳承,又怎能說不是一種重現?昔日重現難之又難,故此花能做到如此已是萬幸。坊主何需哀傷?應歡喜纔對。況且人生總有缺憾,我們且試着接受罷。正所謂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天意如此,我們怎可違逆?”衛夫子徑自發表着長篇大論。
清芷徐徐點頭,“到底是夫子通透。”
“不才胡謅一通,坊主聽過便罷。”衛夫子如夢初醒,不好意思的連連擺手。
蝶記定製的鞋子送來了,爲了不讓人從外觀上看出一隻腳家墊了鞋墊,師傅們着實費了番功夫,花了不少時間。但是做出來的鞋子的確天衣無縫,也不枉客人等了月餘。
清芷拿着鞋,剎那間悲喜交加,悲的是鄭君予同她的關係,喜的是她似乎有藉口可以去見他。她不是不知道鄭君予每晚會在她窗外站上許久,可她總覺得自己無法見他。見了他又如何?打他罵他衝他發脾氣?木已成舟,說什麼都晚了。桃漾是橫亙在他們之間的天塹,越不過、避不了。
見?不見?清芷在心裡掙扎。
見!去見他!她想見他。任何女人一旦愛上便成了紙老虎。
把鞋子抱在胸前,清芷三步並作兩步朝鄭君予的屋裡走去。
鄭君予沒想到清芷會來,見她推門而入,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只站起身一陣語無倫次。
“鞋子到了,我給你送過來。”清芷把鞋推過去。
鄭君予答應着:“好,謝謝。”
說完這句,兩人相顧無言,清芷豁然起身就要往外走,鄭君予一把拉住她:“清芷,你等等。”
清芷回頭看他,並不言語,相見真如不見。
“對不起,我想了很久,實在想不出什麼好辦法。但是你放心,我一定會挑一個合適的時間和桃漾講清楚的。”鄭君予積極表態,生怕清芷一去不復返。
“幾時纔算合適?”
“至少等她把孩子生下來好嗎?”
“我沒有要逼你的意思,但是君予,她已經是你孩子的母親了。等她把孩子生下來,你能怎麼辦?叫她們孤兒寡母去哪裡?若由你撫養孩子她孤苦伶仃一個人又何去何從?”清芷反手握住他的手,“君予,遲了,你已經沒有選擇。”有淚落下,濡溼了眉睫,劃過臉頰,攸的掉落到衣襟上,“遲了呀,君予。”
“不要哭,你不要哭。”鄭君予手忙腳亂的替她拭淚,“會有辦法的。”
“沒有辦法的,”清芷嗚咽着,“把她接過來吧,也好有個照應。”此言一出,更是痛徹心肺,她終是要與人分享一個男人的時間和愛情。
“我……我不想委屈你。”
“現在我何嘗不委屈?君予,如果這是命,我認了,我認了!”清芷渾身顫抖的扭過頭去,她屈服了,比起失去他,她寧願和別人一起擁有他。這便是人生的缺憾,無可避免,只得試着接受。
鄭君予抱住她,千言萬語僅反覆成一句對不起。
他對她不起。